第8章 兩生有隙

兩生有隙

在看到立于朱紅高塔頂上的沈無淹時,她很是意外。

因為她知道他不可能是來救自己的,頂多消失了半個夜晚,犯不着如此大張旗鼓地來救人。

高塔有四層,不知他如何飛到了頂上,腳邊斜插着的數十只長箭随風細細抖動着,他卻像是氣勢挺拔的塔剎,巋然不動。

在看到他腳邊垂坐的奄奄一息的人時,她頓時有了一些眉目。

合着這個沈無淹,嫌自己給的少,趁着月黑風高之際,在這搞副業呢!

不管他是跟別人合夥到巴黃王府行竊,還是來搶人,這事必定不能與她有半點關系。

只是她意識到這一點,剛縮起腳跟,往後方躲的時候,沈無淹竟然認出了她,脫口叫道:“公主,你怎……”

話到一半便噤了聲,許是意識到不妥。

李成檢正氣鼓鼓等着家将取箭,想要把他逼下來,聽了這話,又把那雙陰恻恻的眼睛蕩到了她的身上。

“你的人?”他問,面目逐漸猙獰。

她控制着不将白眼翻出去,鎮靜下來,答:“不算是。”

李成檢已經對沈無淹頗有些無可奈何了,聽着她模棱兩可的敷衍回答,擡手就将刀柄架在她脖子上,“什麽叫不算是?我誠心邀你至府,你卻以為時機已到,命手下來劫我的人吧。”

高塔上忽然傳來女人惡狠狠的咒罵聲:“去你的李王八,老娘什麽時候是你的人了!”

原來沈無淹來搶的是個女人,既然此人身在王府,就不可能是今日早先遇到的煙花女子。

李成檢哼哼一笑,“到時我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讓你看看是不是本王的階下囚!”

李及雙斜着眼看着李成檢醜惡的嘴臉,道:“你怎麽跟個狗似的,這麽在乎自己的所有物?”

李成檢聽她這罵,登時發掙,刀刃朝她脖子上用力一抵,一片冰涼直遍全身。

“我勸你少說話,別以為我不敢動你。”他似是要用力去割她,又似是拼命控制住怒氣。

沈無淹在塔上适時喝止:“不要動她,事是我做的,與公主無關,她并不知情。”

“好!”李成檢大喝一聲,“我可以放了她,你們兩個留下來。”

女子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幾近力竭,才緩緩對沈無淹說:“我總算也見了月光了,若逃不出去,你便殺了我,将我屍首燒毀。”

沈無淹沉吟半分,對李成檢說:“反正她已傷至五髒六腑,活不了幾日,對你也無用了。求大王且饒她一死,沈某甘願留下受罰。還有公主,此事她确實不知,全是我一人之責。”

李成檢不聽,按了按架在李及雙肩上的刀柄,“公主一個人,換你們兩個,這買賣才對。你一個人,換不了公主。”

李及雙被那把近乎跟自己一般沉的重刀壓得難受,看他非要用自己做籌碼,便對李成檢說:“你把我們三個都放了,我答應你,絕不去蓬川,五日內離開巴黃,這輩子除非做了鬼,否則再不回來。”

她語氣仍是鎮定沉着,本來這事壓根與自己沒有關系,她也不單是護短,只是跟李成檢這種小人,她萬不會同流合污的。

于是随意抛出一個餌,看他上不上鈎,若是不上鈎……她說:“你要是不同意,現在就把這兩個人殺了吧,淨惹事的主。但是蓬川,我便去定了。”

李成檢看她對塔上二人漫不經心,疑心有詐,思前想後還是不同意:“我怎知你守不守信?”

李及雙将伸得老長的頸往一邊側了側,若不是重刀壓着,随時已失衡在地。

她仍保持着冷靜,“整個巴黃州在你制下,你連這點都把握不住嗎?另,你有一事不知,我來此地其實是太子哥哥的意思,他說自己有個荒誕的設想,我不知具體為何,但是這一路罪也受夠了。我只想現在就趕回京城。”

岳庸曾任太子侍讀,這層關系李成檢應該知道,所以這個謊倒也算撒得圓。

早先他威脅自己的時候怎麽就沒想到呢!她還有點懊惱起來。

“什麽設想?”李成檢不關心她受太子所托,倒是很在乎這一點。

她想聳肩,卻只能動彈一邊,“我如何得知?無非就是有利于平定四方、天下中興的設想。”

李成檢從中聽出了什麽她不得而知,緩緩将重刀收了起來。

“三個人都放了也可以,鶴頂紅先喝下去。”他不甘心地開口道。

李及雙一記眼刀飛過去,還沒開罵,李成檢斜着眼,望着塔上的女子說:“讓她喝就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女子,她就這樣虛弱地靠在翹起的瓦礫間,看起來行之将死,不需劇毒補刀,便已是見不到明天太陽的人。

“喝就喝!老娘正好渴得慌!”全力喊出這句話,她又重重地咳了數下,一聲比一聲空蕩,內髒裏仿佛已被折磨無幾。

她說這句話時,沈無淹并沒有出聲阻撓,明明鶴頂紅喝下去,便無再活的可能。

如果只是想讓她以死換解脫,他大可以一刀給個利落,再悄身撤離,為何還要如此大費周章的救人?

今夜的人怎麽做事都如此不合常理?她一時半會恍如夢中。

裝着鶴頂紅的碗送上了塔頂,女子眉頭也不皺一下,仰頭就飲,莫名地生出幾分豪俠之氣。

鶴頂紅喝了,沈無淹仍是不下,只說先放了李及雙,他便不再叨擾。

倒有些像是李及雙礙着兩人逃亡了。

走的時候,李及雙想過向李成檢讨一輛車,但左右都開不了金口,便用臭臉對臭臉,相看兩憎地離開了巴黃王府。

誰知府邸外早等着一輛破馬車,僅有車架,那名破碎的翠衫女子正死死地抓着缰繩,伸長着脖子候着。

上了馬車,換沈無淹去驅馬,翠衫女子便抱着中毒的女子靠在一邊,二人看起來相識,她先是抹了好久的眼淚,最後才冷靜下來,連聲說話安撫對方。

行到半路,翠衫女子像是終于看到李及雙,開口說了一句話,像是問詢什麽。

只是方言難懂,且音調軟媚,猜不出用意。

她被颠得周身不舒坦,只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提醒道:“聽不懂。”

翠衫女子點點頭,換了漢話來問:“你也是巴黃王的囚奴?”

她頓了頓,食指朝沈無淹一指:“今夜之前,還是他主子。到今夜時,差點是囚奴。”

沈無淹這才聽到她的話,身子不由得僵了幾分,但終究還是沒有一個轉身。

“你呢?”她問。

誰知翠衫女子只自憐一笑,搖頭不答,低頭去看懷中的人,用絲帕在對方額上來來回回地輕點。

李及雙吃了癟,只冷哼一聲,暗道沈無淹這夥人,一個二個不把主子放在眼裏。

到了客棧,店小二已出來擦桌迎客了,她肚裏窩着氣,也不管其他人死活好歹,寬袖一甩,背着手就往自己的房間行去。

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被後廚的米香熏醒,兩眼一睜,她忽覺自己餓得竟有精神。

于是麻溜翻身下床,清水胡亂撲了撲面後,便要下樓。

誰知一眼就看見沈無淹站在牆邊,見了她立刻挺起身子問好。

她看見他便有些惱,便沒好氣地問:“有事?”

沈無淹搖搖頭,“庚柔已無大礙,我怕你有事找,便在這候着。”

她一邊聽一邊走,提醒他解釋解釋昨夜之事:“那你沒有話跟我說嗎?”

沈無淹跟着她的腳步停下來,不知是裝傻還是真的沒領會,想了一陣,才說:“昨夜多謝公主相救。”

他其實沒聽到她說什麽,但看當時的形式,知道是她說動了巴黃王。

一幅怎麽也不開竅的樣子,她憤憤地繼續走,到了臺階前,想到沈無淹的話,就問:“庚柔就是你昨天救的人?她不是喝了鶴頂紅麽?”

而且什麽叫已無大礙?是死了的解脫的意思嗎?

沈無淹明顯跟她不是一個思路,還頗有些振奮地答:“是的,現下正休養,等她好了必定親自來謝公主。”

她冷冷一笑,語重心長地勸:“不必了,你留在這好生照顧她,別把人弄死了,救出來多費勁。”

沈無淹這才聽出她惱了,誠心解釋:“昨夜之事來得太急,未能跟公主提前禀報,是在下失職。”

午時三刻,客堂裏并沒有多少食客,她徑直撿了一張窗邊的食案坐下,點了半斤酒和幾個小菜,大有中午便酣醉之意。

沈無淹等小二走了,又補了幾句贖罪的話,她擡擡手打斷了。

說了這麽多,一句話都不到點子上,要不是怎麽也憎不起他來,她早就發火了。

“道歉我收下,更多的話不必多言了。我只問你一句,再沒有別的話說了麽?”她問,一只手指将桌上的酒杯撥來撥去。

午後的日光從窗縫頂漏下,在桌面留下一個斜斜的光刀,切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沈無淹仍是固執地堅持着,面上倒還是那副和易的模樣:“那日在街上遇到燎葉,我的确沒有認出來,并非在下有意隐瞞。其他的事,關乎他人生死,請公主恕在下無法相告。”

她默然不答,其實也能理解他的處境。

又請他在對面坐下,僵局便無可奈何地綿長了起來。

真細究起來,好像也揪不出他太多錯處。他既沒簽了賣身契給她,不能算是她的奴仆,也不是經過官批的下屬,對她有使命和職責上的忠誠。

而且她出錢,他出力,保護她的事也算是做到了,只是節外生枝,差點沒害他被抹脖子。

“我有話要跟你說。”她道,本來還覺得有些難以啓齒的,現下也不需要顧忌什麽了。

沈無淹端端正正地等着,好像對她要說的任何話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實話告訴你。”她面上毫無為難之色,反而還異常輕松,“我其實沒什麽重金,恐怕還不能夠你在突西節衣縮食。”

話說得委婉,其實就是沒多少錢,她有一些首飾,但怎麽湊也換不成重金。

她等他問到底能給多少。旦見他面上仍是自若,窗縫漏下來的光線朝他一寸一寸挨過去,慢慢将那張越看越誘人的面龐映得煜煜生輝。

她攏了攏心神,知道他對價格并不在意,還是随口将話圓了回去:“若是你心有芥蒂,我們也可以趁早散了,以免日後生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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