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刀鋒背
刀鋒背
“我原也沒想要多少金子。”沈無淹道,朝她伸出手來時,她恍惚間差點誤以為他要來觸自己。
他手長指長,極輕易就越過一張短桌,但也只是拿起注子,往她的酒杯裏倒酒而已,“在長安時,已有人告訴我通關過所辦不了,結果托公主的福,我還是拿到了。此物便可抵千金了。”
千金實屬誇張說辭了,但一市一價,便也是這樣了。
既然話頭說開,她便也不再多計較,“昨夜的事便算了,今後若你有需要處理的急事,最好還是同我說聲,我倒不會不允,只是希望你可先說為好。”
沈無淹鄭重應下,兩拳在膝頭輕握,倒有些拘謹了。
面前的菜都已微涼,透着将死不活的氣息,她餓得饑腸辘辘,先舉起酒杯,要與他随意一飲,這歷來是時下的風俗。
卻此時,燎葉從遠處蹬蹬蹬跑下來,腳步聲重重地砸在麻竹地板上。
向李及雙行了一禮,她急匆匆地告訴沈無淹,庚柔吐了血,是否要去請大夫來看看。
沈無淹望向李及雙,褐色的青釉酒杯還握在手中未飲,她只擺擺手:“快去吧。”
沈無淹前腳一走,燎葉呆呆看了她兩眼,才有些怯地跑回了房裏。
南疆的午後越發炙熱與靜谧,她吃得酒足飯飽,仍賴在窗邊的位置上看人們行走。
對面茶食鋪的茶香袅袅勾得人蠢蠢欲動,隔壁是雜貨鋪子、藥行、米店,一間一間靠着開遠。
有貨郎赤着腳,高高地挽着褲腿從街邊來回走過,婆子拉着小娃娃,左顧右盼地從這頭晃到那頭。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店門口大喇喇沖進來幾個人,人影還沒看清,李及雙便聽到當先珠翠滿頭、望之雍容華貴的婦人嚷着什麽,用的是令李及雙頭大的方言,氣焰嚣張,直沖房梁。
婦人大手一揮,幾個短打模樣的男子便四散開來,魚貫般游入各個房間。
掌櫃忙從帳臺後鑽出來,想攔住打手,眼見攔不住,又只能轉頭畢恭畢敬地安撫婦人。
二樓傳來一聲又惡又氣的尖叫,一個女子被打手拉扯着,從二樓近乎拖行般,一路拖過了整個走廊。
緊接着,那膀大腰圓的打手,抓着女子肩上的衣料,毫不憐惜地又從樓梯上拖下來,像是拉着一袋裝滿廢棉絮的麻袋,她聽見“哐哐哐”的聲音,一下一下砸在木階上。
女子被扔在地上時,已是發絲淩亂,肩上的衣也被拉出好長的一道口子。
這一眼她看清了,那是燎葉。
她忙往門外看,路的盡頭也未見沈無淹的身影,客堂內已是劍拔弩張。
再轉頭,卻見門外圍滿了一層一層的人,頭先還不見街上有如此多人,這動靜一起,怕是窩在鋪裏的人全都跑了出來。
窗邊一個男子,頭巾才包到一半,還有長長一條耷拉在耳側,也啧啧感嘆,道:“這要是被老鸨抓回去,就要套在個袋子裏,扔數十只老鼠進去,然後打那老鼠,等老鼠把身上都咬爛才肯罷休。”
她再一看,燎葉正斜跪在地上,手努力撐着,頭低低地埋着,從頸到肩,露出一大塊白膚。
老鸨一手叉腰,一手指天,罵罵咧咧地朝她轉着圈。
發洩夠了,又朝旁邊的人翻出肥厚的手掌,打手急不可耐地遞上一截折好的雙道短鞭。
老鸨接了短鞭,也不言語,揚起就朝燎葉身上劈去。
短鞭淩冽,在空中劃出極驚心的風聲,落下時又仿佛鞭在她自己身上一般悚然。
衣服只破了些許,血痕卻很快在燎葉的身上現出來,接着又極快地彌散開,而燎葉只是咬着手奮力忍着。
沈無淹仍是不見蹤影,她在老鸨揚鞭的那一下,猛地喝止道:“住手!”
不止老鸨和打手,連門外的人全都朝她望來,窗邊離她最近的幾個還不自覺地退了兩步,恐怕傷及自己。
打手甚多,害得老鸨原地循聲轉了兩圈才看到她。
老鸨一張臉塗了厚厚的脂粉,那眼神跟李成檢比起來,可謂是狠厲得各有千秋,一眼就将李及雙從皮到骨量了個遍。
大概是她的穿着打扮實在不出奇,并沒能震懾住老鸨。
老鸨斜乜着眼,遠遠地看着她,擠着嗓子說:“這位小姐,有些閑事還是別管。我劉二娘雖不打良家閨女的主意,但也不是随便什麽蔥都能插到頭上的。”
她擡腳朝老鸨走去,走到燎葉跟前,對着老鸨說:“光天化日之下動用私刑,你眼中都沒有王法嗎?”
老鸨哈哈一笑,将短鞭在腕上卷了卷:“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她賣給我了,我想怎麽打就怎麽打!巴黃王來了也說不出我的錯!”
“倒是你。”老鸨又斜着眼上下打量着她,可見那是其一貫看人的眼色,“要是落我的手裏,不到三天就能磨了你的脾氣,乖乖求着我要男人。”
話說完便陰厲而張狂地放肆大笑,一旁打手看着她的眼神也變得下流猥鄙起來。
但她怎麽說也算經過風浪的,斷不可能在罵戰裏氣短:“你要是落在我手裏,別的不說,我先斷了你三指,看看你還能不能用另外兩只握鞭!”
她無意雙關,倒是門外有人心思龌龊,反應極快,竟拍着手大聲叫好起來。
老鸨氣急,揚起鞭不由分說地朝低處劈去,李及雙避讓不及,最重的一下落在了燎葉身上,然後是她的小腿,也受了很重的餘力。
“我教訓自家賤人,傷了無關人等只能算她倒黴!”老鸨嚷嚷着,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你切瞧着,我就是打死了賤人,官府也不能說我不對!”
李及雙吃了痛,辣勁狠狠地撞到了心口,“你真是吃了豹子膽了,連公主也敢打!”
老鸨先是吃驚一愣,繼而跟着打手哄堂大笑起來:“公主?誰?你?!我還說我是皇後娘娘呢!”
她挽了挽袖,順手抓起一旁桌上的酒杯,淋了滿手。
老鸨正納悶,她一個轉身就朝老鸨面門狠劈下去,直把對方扇得珠翠淩亂,自己的手也如被烈火烤過。
“哪裏來的野女人,裝公主,打老娘!”老鸨捂着臉發起狠,扔了鞭擡腳就朝她身上踹。
李及雙練過一些擒拿手,這下也有了預警,身子一退就避開了。
老鸨不信也是情理之中,李及雙不是朝中官員,出行也無令符,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唯一一個能打的侍衛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但跟女人互毆,她自問不會占下風,雖然老鸨在重量上足可以碾壓她。
眼見李及雙會點三腳貓功夫,頻頻躲過老鸨同樣毫無章法的強攻,老鸨忙喝手下上來把她按住。
正巧在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了更為淩冽的呵斥:“大膽刁民,造了反了!竟對公主動手!”
李及雙剛被兩個打手按住,就聽到了這一聲,頓時松下氣來。
來的人卻不是沈無淹,而是伍季海。
他穿着一身戎服,帶着幾個手下,喝退了人群,威風凜凜地踏了進來。
打手慌慌張張地松開手,伍季海先是又憤又惱地拜見李及雙:“公主請贖罪,卑職來晚了。”
她身後靠着帳臺,強撐着站穩了,道:“伍別架來得正好,這老鸨有眼無珠,我正想着要怎麽打服她呢。”
雖然要挨揍的是她,但她場面功夫做得足,連牙齒都不咬一下,看起來倒像是留了後手的。
只是她心裏知道,自己堂堂公主,竟需要一個品階低得多的軍官來撐腰,可見這世道,活人沒有品階重要。
老鸨卻不是善茬,聽了這話,發了好一會抖,才噗通跪下,撒起潑來:
“老身手上有字據,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三百兩銀子是調養費,還有二百兩是損失費。這賤人只給了三百。”
“十年了,光是吃我的米肉、穿我的衣都不止三百。這口氣我吞不下,不如要我的命罷!殺人了,殺人了啊。”
這個時候想起要擺證據,講道理了。
李及雙理了理發髻,想着發絲應是未亂,便緩緩在就近的桌邊坐下。
她朝伍季海使了一個眼神,伍季海便單手将喊冤的老鸨拽起,扔在李及雙對面的凳上。
老鸨兩眼翻天,半癱在凳上。
李及雙知道她就是要胡攪蠻纏,便吩咐掌櫃說:“給我拿把菜刀來。”
老鸨聽了,叫得更大聲,像是怕李及雙不會真的砍她一般。
一個衣着整潔的男子從人群中擠出來,彎腰順目,有禮有節地說:“不知是哪位公主,大駕光臨我們這片偏僻之地。請容小生說句,老鸨縱有處理不妥之處,也應由官府細細審過才妥。”
這話一出,原本同情燎葉的人沒了聲,倒是個中有人附和起來,老鸨一聽,喊叫得更起勁了。
掌櫃戰戰巍巍地将菜刀端上了桌面,李及雙一把抓在手中,冷冷說:“公平?剛剛她欺淩弱小時,怎的不見你出來講公平?”
話說完再一看,哪還見有什麽男子,只有面面相觑事不關己的看客。
她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着老鸨,道:“若你打聽一下,就知我十六公主最喜斬人手。頭先我說過,斬你三指,就不會留你八指。”
伍季海反應極快,伸手就将老鸨的手拉出來,釘死般按在臺上。
老鸨抽動起來,這時才知道踩了老虎尾巴,狠命掙紮着求饒。
李及雙用指腹撥了撥刀刃,幽幽地問:“待會我親自按住你的手,你聽話放着,我便只砍你三指。但凡你敢抽手,令我不小心砍到自己,那我就讓人挖了你的眼珠子,拔了你的舌頭!”
老鸨吓傻了,哪還有剛才的一點點嚣張之氣。
她示意伍季海放開手,然後一把按住老鸨那只抖得桌腳都在震的手掌。
接着爽快地笑了笑,揚起刀柄:“你可看好了,血濺到眼裏也別眨!”
沈無淹這時正推着大夫從人群中擠進來,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情況,看了這架勢,便誤以為她要自傷,三步并做一步飛奔過去,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連伍季海都未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