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伏吟局
伏吟局
滿林的樹葉都搖擺着,像是以舞來和,卻無響動聲。
號泣聲止,一手高舉揮出,竟有數倍之長,緊接着白花花的冥錢脫手飛出,不是四散而開,均朝二人所在之處沖來。
沈無淹警覺地一退,一腳踩進濕滑的淤泥中,轉身一看,身後的林地成了一片澎湃的大湖,霧氣氤氲漂浮,一眼不望不到邊。
李及雙經歷過幻海,不再覺得出奇。
這鬼地方還可以更吓人一些。
再轉回頭時,冥錢沾了全身,她伸手扯下,紙錢脫手便燃起來,差點燙出水泡。
那隊出殡的隊伍,也不見了蹤影,只有滿地紙錢,不時被風吹起。
沈無淹發現了岸邊停着的一艘小船,背着她走了過去。
“上船嗎?”他問,“還是往回走?”
她拆下左手的布條,掌中亮起光,照亮了周遭的一爿之地,令人少許安心,“上吧。”
殺機四伏,她不想被背着,選了能逃得更快的方式。
沈無淹在船尾把住舵,讓船只避開湖中嶙峋的礁石,駛着船慢悠悠地往湖中心開去。
湖上風小,船行不快,卻也是轉眼離了岸。
前方有一片濃霧,白朦朦,不像那日的灰霧般駁雜。
進了迷霧,有風吹來,船尖不斷劃破平靜的湖面,更遠的湖是一片平整寬廣、深不可測的黑。
迷霧湧動着圍上來,又散下去,忽然有數只長匣自水中冒出,塞得水面滿滿當當,如同巨型的方蓮葉,在盛夏擠滿了荷塘。
只是眼前這些黑色的長匣,沒有一丁點的美感。
走近了她才發現,這些長匣均是棺椁,而且是用上好楠木,取中間一截三分之二木料雕鑿而成。
“是船棺。”沈無淹說,眼神落在館木有弧度的那一頭,“岩骀的尊者死後便是裝入船棺水葬。”
館蓋和底部都塗上了厚厚的白膏泥以達到密封和防腐的效果,但屍腐味還是直沖腦門。
按理說,這些楠木棺已經泡成了烏沉木,起碼在水中浸了數百年,那麽屍身應該早已腐爛,不可能會有這麽濃重的氣味。
船身在撞上棺木前悠悠停了下來,沈無淹搖起槳,打算掉頭。
棺材實在太多,沒法把船開過去。
還沒徹底掉頭,身後已浮出了幾十具的棺椁,亂葬崗一般。
船同樣沒法開過去,成群的墳茔般擠着靠着,不給人下腳之處。
“公主,若待會落水,你要是能游出去,就先逃。”沈無淹開口道。
她沒有搭腔,只站起身,審慎地環顧了一圈四周,語氣淡淡地說:“或許要踩着棺椁才能出去。”
他頓了頓,踩着棺椁這種對死者大不敬的話恐怕只有她才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
但他明白她絕不是随口一說,再細看時也看出了端倪,四周的棺椁是有規律可循的。
棺椁看似髒亂無章橫七豎八地分布着,實際上分成了八區,每區之間有着不可逾越的空隙。
成對角線的兩邊分別是三十一、五十九,或者二十七、二十二,尾數組成的是後天八卦圖。
再看腳下褐黃色的船,便是中土五黃的顏色。
中土便絕無出逃的可能,唯有棄船。
占蔔之術他只學過文王六十四卦,但眼前這個陣明顯不是用六十四卦來解。
“奇門遁甲。”李及雙點出來,她學過一些,但并不精通,像她靈虛觀的師父,掌上起盤只是片刻之事,現下難便難在無法起盤了。
若是起盤,便能知三吉門在何處,從三吉門處必能脫身。
沈無淹迅速猜到了她的意思,“我去試。”
一門一門試,總會試出吉兇,李及雙只能同意,指着那二十二處棺椁道:“西南數少,先試試。”
他退了一步,一腳踏上船舷,借力一跳,便躍到了西南方的坤宮。
船身晃了幾晃,還未平複,沈無淹已落到了最近的棺椁上。
他斂聲靜氣地候了片晌,正欲擡腿邁步,腳下的棺蓋忽然掀開,一個老婦樣的屍身挺立坐起,伸出尖利的五爪,吐出幾寸長的紅舌,直向他腰腹處襲來。
沈無淹飛身避開,跳到了另一尊棺木上。
踩動便觸發館蓋打開,又有一老婦樣的屍身從館中坐起,與先前的老婦一同發起攻擊。
李及雙看得心驚,忽然想到了一點,西南坤宮是老婦,攻擊點只取腹部,這宮位的意象實在太過明顯了。
她朝沈無淹喊道:“伏吟局!生門在東南!”
沈無淹黨紀明了,不再戀戰,回身躍入水中。
她也随後,起身一跳,徹骨的寒冷打上來,她顧不了這些,朝東南游去。
她早應該料到的,若要困人,沒有比伏吟局更強的,星、幹、門全伏吟,便是永困之象。
此宮雖是生門,但東南是艮宮,少男之象,棺中之屍必定不好應付。
轉眼間,沈無淹已從西南脫身,游到了李及雙身邊。
“公主,從棺下過。”他道。
她點點頭,将玉帶的另一頭拉出來,“你拉着。”
沈無淹只是笑了笑,道:“公主,我很高興你終于知道了我是誰。”
他伸出手想去撥開貼在她面上的碎發,卻在半空停了下來,又收了回去。
可能他自己也記不清有多少次這樣的望而卻步了。
“若失散了,我會去找你。”他說道,末了又問,“可以嗎?”
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想到了原來還有一種可能,便是讓沈無淹自己決定。
他要來便來,她不必擔心是殺他還是防他。
這幾瞬的躊躇,沈無淹已知曉了答案。
他沒有怨,反而坦然地一笑,從纏縛着的脆弱與不得中解脫出來,緊接着,一手攀上棺木,奮力躍出了水面。
棺蓋應聲掀開,彈出一具身高近八尺的巨屍,一掌揮來,連水中的李及雙都受了一陣掌風。
“公主快走!”他閃身避開攻擊,不忘催促。
她咬咬牙,埋頭潛入水中,朝岸邊游去。
動靜一大,船棺底部的水草瘋了般扭着枝條卷上來,纏住了她的身子。
她用手去扯,水草越纏越緊,幾乎沒把她的氣給勒到頭。
扭動中,腦袋撞到了棺木,水草攸地脫落了一部分,她心中一動,抓着根部,極輕松地連根拔起了。
一路依葫蘆畫瓢,解決了纏身的水草。
出水面回看,被四支巨屍包圍着的沈無淹顯得很小。
她猜想如果他不是不小心踏到棺木,是不會引出這麽多巨屍的,如果這些巨屍不是那麽難以應付,他也不會不小心。
巨屍高大可怖,一腳便能橫跨棺木,如履平地,沈無淹只有靈活性更勝一籌。
纏鬥了一會兒,沈無淹逃出了四只巨屍的包圍圈,踩着棺木朝她飛躍而來。
他身後的棺木不斷有巨屍冒出來,她急切地揮起手,又喊他的名字。
卻見他到了半途,一陣迷霧卷來,又悠悠飄蕩移走,散開後沈無淹竟然又回到了離圓心最近的棺木處。
更多的巨屍踏着步,持着矛與钺,圍了過去。
從忽有忽滅的縫隙中,她看見他躍上了一只巨屍的脊背,将手中的竹葉劍從上往下,直直貫穿對方天靈蓋。
但那巨屍反手便抽出竹葉劍,腦袋一甩,便将沈無淹扔入了棺中,另一只巨屍速即揚起手中的青銅矛,毫不遲疑地向腳下的人插去。
她在水中看不真切,直到巨屍抽出長矛,帶出的鮮血如水珠般高高濺起,才意識到沈無淹一直沒有從館中逃出。
她顧不上許多,撥開水面便向棺群中游去。
巨屍們沉默着,無聲無息地回到自己的棺木中,直挺挺地躺了回去,船棺左右擺動着。
進了棺群,她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沈無淹所在的棺木,于是一路尋一路喊他名字。
喊到嗓子啞透了,也沒有一絲回應。
用鳳紋螺敲動棺木,只有木頭的嗡聲、水聲,去推棺蓋,用盡了全力都推不動半分。
身旁的霧淡下去,眼前濃重的水墨畫的一般的場面也淡了下去。
空中忽然傳來一陣熟悉的長鳴聲,啄破了迷霧。
她下意識地擡頭望了一眼,拐子鹑像只長出翅膀的雞毛撣子在半空盤旋。
烏雲消散了,天空露出本來的亮色。
正好有一縷金光從雲峰中漏出,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和眼裏,直教人閉着眼避開。
再低頭時,濃霧盡散,棺木沒了蹤影,平靜的湖面上連一滴血都沒有留下。
在水中茫然地旋了幾圈,只有一片波光粼粼。
深吸一口氣,她潛入水中,掌上的光明晃晃地亮着,湖底只有搖曳的水草,莫說一個巨大的棺材或一個身長體寬的人,就連一條魚都沒有發現。
拐子鹑從空中俯沖下來,在她身邊繞着,叫道:“公主,終于找到你了,我都找了你一天一夜了!”
她看了一眼它身上黏着的羽毛,花裏胡哨又長短不一,便知就他這身打扮,也要耗上半天。
“你看到敖衍嗎?”她問。
“沒有啊,你們半道忽然消失,好在還有腳印,不過話說腳印跟到一半只有敖衍的腳印了,我以為他把你扔在哪兒了。”他又要長篇大論,忽地止住,繼續說:“總之他的腳印在湖邊消失了,我就一直圍着岸邊找……”
說到這他才開竅:“所以,對啊,敖衍呢?”
她一邊爬上岸,一邊簡單說了經過,拐子鹑一聽便明白:“那不就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