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蓬川之神

蓬川之神

他擡起頭,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剛剛下了怎樣決絕的決定:“我也中過青絡腦,但也許是吃了鯨死草,一直都未發作。”

辣意覆滿掌,她卻覺得面上都麻到冰冷:“何時中的?”

“三年前。”他說,等着她繼續問,盼着她繼續問,但她沒有,“同吃鯨死草的人中,有人死了,有人後來也變成了伥人,只剩了我一個。”

他的聲音低沉柔和,聽着不像是在剖出帶血的往事,而是寬慰她。

她望過去,他的身軀在眼裏朦胧成一個模糊的小人,輪廓如墨跡浸水,消散成數倍。

不怪乎她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誘人的特質,明明是個挺拔有力的硬朗之人,卻又有些能被輕易折斷的脆弱感。

沈無淹的身影動了動,似乎想起身向她走來,但她本能地一縮,他便斷了這個心思。

“我送你下山吧。”他問,像是一句尋常話,若不仔細琢磨,便聽不出來那極力掩飾的哀求。

她搖搖頭,眼淚幾乎要落下來。

她不惱他,她惱的是造化弄人。

“你是別人的新郎官了。”她說。

這句話又掀開了黑暗的另一面,黑色吞沒了所有顏色和所有低吼。在這句話之前,她已理清了心思,再不想與他糾纏,可終究還是邁不過去。

沈無淹忽地了然,他站起來,朝她走了半步又停下,懇切又不厭其煩地解釋:“我要解蠱,便不可動,一點點地去找經脈裏毒行過之地,再逼出來。若非如此,不會去穿這套衣服。”

李及雙聽着,其實早已料到,只等他确證罷了:“他們說你與曲瑪相愛,只是你中了斷想蠱。”

這件事恐怕沈無淹都未曾聽聞,他怔了片時,在記憶中迅速翻檢了一遍,才言之鑿鑿地回答:“我确信未曾屬意過曲瑪,她或許也未曾對我有意。”

他說,曲瑪臨死前透露過真相,她父親曾是巫吏,善蔔,占出他有稱王的命相,只因如此,她才接近他。

是曲瑪告訴他,長老們在暗中試煉他,将他當成藥人,種下各種蠱。

他才知道自己為何會沒來由地暈厥、嘔吐、嗜睡,又或是生無可戀,終日渾渾噩噩。

像他這樣的孩子在村中有數個,父母早亡,無依無靠,庚柔和燎葉失去母親後也被執社收養,但他們沒有中過青絡腦。

後來他便過上了出逃、被捉回,反反複複的亡命生涯。

被捉回來後,長老們倒也沒有用刑,只是命人晝夜宣講仁義與忠孝,提醒他勿忘本心。

但他仍舊一有機會便逃,後來還會帶走同樣想要出逃的孩子,但最後只有燎葉和庚柔逃出去了。

他輕描淡寫地将往事略過,好像一直避而不談不是因為傷痛,而是因為不值一提。

“中了青絡腦一事,你有想過告訴我嗎?”她問,其實也曉得他們遠沒有到推心置腹的程度,她也未曾向他提起自己的事。

他的一雙眼睛在稀疏的晨光中閃動,像是星星在墜落前已看清了軌跡。

“我以為我不是……”最後他說。

這話沒來由地讓她心軟下來,她能感受到這份想做常人的願望,得知自己中了山茄花的毒時,她亦惶恐過,整夜整夜睜着眼,只怕自己一覺醒來便癡傻了。

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而沈無淹的劫難卻長長曲曲,望不到頭。

“待會出發吧。”她改變了心意,善始善終,這一程也勉強算得上圓滿,“我帶你下山。”

這場談話中,只有這句有了一點她的顏色,小小的高傲藏在尾音裏,原來是示好,現在卻成了妥協。

有的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

**

下山之路,開始得很順當,他們在雲海缭繞之際離開岩骀,繞過長滿水杉的綠湖,選了另一條路離開。

山林浩密,每一個方向都可以離開岩骀,這就是沈無淹為何屢次逃脫的原因。

沈無淹說,昨日大典前,他早就叫燎葉帶着鯨死草先逃了,後來典禮大亂,根本沒人發現燎葉跑了。

等到村裏人察覺時,應該已經追不上了。

這是上路後他們唯一有過交談,其餘時間都是拐子鹑在滔滔不絕地胡拉亂扯,黏合了所有的阻滞。

她一直與沈無淹保持着距離,再不像之前那般緊緊地黏着。

沈無淹本來便是話少之人,他老老實實,她規規矩矩,交流自然便少了下去。

他知道她心有芥蒂,但仍能當她如最初那般,平寧、坦然,反過來便使得她心中更郁。

一看到他,她腦海中便有幾個聲音在同時說話,每一個都有理有據,每一句都高亢激昂。

一個說:“快刀斬亂麻,他是伥人,放在身邊小心被咬。”

另一個立刻反對:“不行,放到外邊去,他真成伥人了,咬的就是別人,你就是罪魁禍首。”

又有一個附和:“是的,沈無淹這等武力的伥人,造成的傷害只可能大不可能小。”

還有個聲音鬼鬼祟祟地挑撥:“你要留,就要做好身和心都不要的打算。他要是先想起曲瑪的好,再變成伥人,就真的自作自受不可活了。”

鬧得不可開交心煩意亂時,那個最像她自己的聲音就會冒出來一錘定音:“殺了便可!反正青絡腦發作也是要殺的!”

這時她才有些如夢初醒,得以短暫地從煩憂中逃離。

哦,原來也不是,是沈無淹在叫她,還叫了幾次。

“怎麽了?”她有氣無力地應,清了清腦中的亂緒。

他遞過來幾片白胖晶亮的厚葉子,“這一朵應該好吃。”

她沒有伸手,看着那耳朵樣圓圓潤潤的葉片,張口正要拒絕,他又說:“這是茶耳,我們叫厚面皮。”

後面三個字好像是在說他自己,讓她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接了下來。

“揭開皮便能吃了,是甜脆口的。”他補充了一句,繼續往前走,這樣她要是扔掉,他也看不到了,“我擔心前路有險。”

她扔握着那朵茶耳,好像吃下去,便是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自己推翻。

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将茶耳收進了袋中。

“不是說明日晚些便能出山了嗎?”她回他的話,手遮涼棚看了一眼晴空下的山尖,烈日雖弄得人仰馬困,但也能生出許多信心。

“我幼時也做過追兵,知道村裏如何抓人。如果出發前的卦象顯示蓬川之神不會放人下山,那麽便不需要勞師動衆去追捕,因為那人無論如何走不出去。”

就算沈無淹不說,她多多少少也覺得這兩日走得過于順暢了。

且不說拐走了沈無淹,單是放火又打人的罪名,岩骀人都不可能輕易放過她。

“那會是什麽?再遇一次幻海嗎?”她問,至少跟他說話已沒那麽別扭了。

沈無淹直言不知道,畢竟他每一次都逃脫了,可見蓬川之神未曾想過要困住他。

拐子鹑在一旁聽到了,挺着胸脯搶答道:“蓬川沒有神,我們便是蓬川的神。”

見二人完全不把它的話當回事,又大聲嚷嚷:“就算出事,我馱着公主你飛出去就好了!你要是願意讓我馱,現在早就在羅王廟裏吃香喝辣了!”

李及雙埋首趕路,視線裏只有崎岖不平的山道和沈無淹擡起、消失的腳後跟,腦中一片空蕩。

許是神明等的就是這句谶語,未幾時,烏雲忽然遮蔽了晴空,密林之下一片昏黑,過身的風變得凄厲陰冷起來。

幾乎是一眨眼,便換了一個天地。

沈無淹連退了兩步,來到她身邊。

她下意識便是避開,腳已後撤了一步,卻在他說出那句話時止住了。

他說:“拐子鹑不見了。”

她環顧一周,果真不見了拐子鹑的身影,連嘈雜的鳥叫和蟲鳴都偃旗息鼓了,像是萬物都豎耳駐足,探聽周遭的伏機。

拐子鹑雖有些颠三倒四不着調,但也是活了幾百年的靈物,算得上是跟沈無淹勢均力敵的幫手。

但他們二人也屢次從險境中脫身過,這一次想必也能化險為夷,她其實沒有那麽擔心。

前路風景倒未變,高聳入雲的樹幹交錯排列着,雜亂的灌木叢如列隊的兵陣,從近處鋪排到天邊。

走了數步,忽有只白毛獸猛地從枝幹後躍出,朝二人撲來。

沈無淹反應極快,一把扯過李及雙,利爪堪堪擦過後背,但她肩頭的傷被野獸後蹬的腿重重踹了一下。

沈無淹見狀,牽起她的手臂一擡,旋身便背起,朝前方奔去。

白毛獸追得緊,沈無淹在前方也跑得快。

“它要趕我們去某個地方。”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被疾風刮得零碎。

她往後一看,沈無淹說得對,白毛獸不是在直線追趕,當他們可能跑錯方向時,它會迂回攔截,用的是圈殺獵物的手段。

她緊緊抓着他,忽然望到樹林的另一頭似乎有群人。

但快速移動下她很難從虬曲的樹幹後看個真切。

等到看得清時,沈無淹自己也發現了。

這隊人正迎面而來,穿着黑色長衣,看不清面目,四人打幡在前,二人懷中抱物,随後是擡棺的數人。

當中一人忽然仰天號泣,餘衆亦跟着長聲悲吟,聲調之凄冽,震徹山谷,使人驚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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