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但道桑麻長
但道桑麻長
不遠處有平平砰砰的打鬥聲,兵器交接時發出脆響,她知道有人來搭救了,但不知身份。
一只手拈起麻袋角,将套着她的腦袋的麻袋抽出。
她睜眼一看,竟然是庚柔,面色蒼白地咧着嘴,看着并沒有比她好多少。
“公主可摔慘了吧?”庚柔道,聲音細弱,是大病尚未痊愈的力不從心。
她意識到救庚柔的人,便也是救她的人。
一只劍從李及雙腦袋上方猛地刺來,庚柔舉起手連連後退,沒有要與他争鬥的念頭,但也不忘一邊讨饒一邊威脅:“憋死了他可得跟你拼命,我給你幫個忙而已。”
李及雙回頭一望,搭救自己的那個人站在遠處,黑衣黑面,身型像極了沈無淹,但她錯認過一次,便不敢貿然下結論了。
周圍是一大片空曠的高地,鼎沸的人聲自腳下傳來。
這是江邊的高臺,白日裏她曾路過,是當地人逢年過節游神臺的終點。
游行結束後,所有神像都會擺在這個三層樓高的闊臺上,鄉人在節日期間會從各地湧來朝拜祈福。
但現下,這高臺上沒有一尊高大肅穆的神像,更沒有半分威嚴之氣。
江風呼呼地灌過來,刮得眼也迷了。
李成檢的打手把她拽起來,朝黑面人說:“扔下兵器,否則我先劃破她的臉。”
她極力想看清對方的面目,可他戴着面具,江邊和沿街的光都落在了他腳下,把他襯得如同青瓷器上的缺口,不止是掉了漆與花色,連輪廓也模糊成一片。
那人朝前走了一步,打手立刻将刀抵在她喉間。
黑面人停下來,持着劍柄,反手将劍身朝下,做出投降的姿勢。
他松手的那一霎,先聽得暗器破空而來,才見到他另一只手些微地擡了一下。
刀刃擦着李及雙肩臂墜了下去,一旁打手應聲落地,血濺了三尺,大半又落回了他自己身上。
正如那夜的兩個小兵一般,毫無一絲招架能力,不見暗器,又快又狠,幾乎是隔空殺人,刀刀致命。這等功力恐怕沈無淹都望塵莫及。
敵人倒下了,她忙回頭去看,庚柔正抱着手在遠處看戲,見事情已決,才慢悠悠走上來要給她松綁。
“誰救的你?”她問,目光只是飛快地略過庚柔的面頰。
庚柔使起力氣時頗有些軟綿無力,還沒割完,李成檢的援兵又來了。
一個矮個子的男人,持着雙棍,從地面飛跳上來,一落地便不停變換着招式。
李及雙的手被解出來,救了她的人仍遠遠站着,不再靠近一步。
直到雙棍男朝她們二人殺來,他才提劍應戰。
攻擊她們原是假動作,雙刀男趁着黑面人主動靠近,趁其不備反攻他頸部的要害,二人打了起來。
雙棍男身着全套铠甲,招招狠戾,男子似乎無處反擊,但也絲毫不見處于下風。
打鬥之時,李及雙問庚柔:“是敖衍?”
庚柔擡擡眉毛,模棱兩可地回:“我想他不會承認的。”
她見過沈無淹的功夫,沒有這麽狠厲,他善用巧,雖拳拳到肉但都是三兩撥千斤的柔韌。
眼前這個人,招招式式又猛又狠,下的都是死手。
雙棍男不敵,很快就被反制住,被迫用自己的刀割了喉。
二人站在高臺邊,他往前一步,一掌将雙棍男推入滾滾江中,砸入花燈彙成的銀河裏。
江風獵獵吹來,将衣袂卷起,他面江而立,像個潇灑的俠客,也像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收劍回鞘,他連頭也不回,擡腳便要走。
李及雙想也不想便跑過去,庚柔叫着“別碰他”時,他已站定回頭,由她抓住自己的手臂。
“別碰,小心他發狂。”庚柔又叫起來,語氣有些忿懑。
根本不用伸手去揭他的面具,就憑那雙眼,李及雙就認出了他。
她張口想叫他的名字以做确認,但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為何?”她有些哽咽,清楚看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染了一層深深的墨綠,“因為我沒回答你麽?”
他沒有回答,滿眼都是她,像怎麽也看不夠,再也看不夠的樣子。
她伸手去摘他的面具,他先是微微閃躲,最後還是任由她摘了下來。
在觸到他的時候,指尖如被一塊冰嘬了一口,她心上一凜,手都有些顫了。另一只手幹脆握住他的手掌,冰涼直傳到周身。
“你生病了?”她問,握得更緊了。
旁人都問他是人是鬼,只有她問的不一樣。
他輕輕抽出手,只說了句:“當心着涼。”嗓子也是啞的,這下他們終于有一些表征上的共同點了。
從死人堆裏逃出來是要有些代價的,她知道。
他只是說:“現在已好些了。”
她心疼起來,便問:“你的傷呢?”
她明明看見青銅矛下去,鮮血飛濺起數尺,如受在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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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醒來時,周身如置數九寒天,寒氣逼人。
腹中插着一枚青玉鳥形佩,實際上是一柄獸面紋的鳥形玉刀,尾羽呈勾狀,緊緊紮進皮肉裏,只留短短一截在外,強行拔出來,便會扯腸帶肉,立刻因失血而死。
所以他沒有去動那柄刀。
周圍一片黑暗,隐隐約約有水聲傳來,四肢能伸展的空間有限,他應是還在棺木中。
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館蓋移開,饒是他一向身強體壯,也不太吃得消,換做別個再弱一些的,只能困死在這四寸長棺裏了。
出來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身下的屍體面目仍舊清晰可見,衣着打扮是岩骀首領入殓時的既定制式,只是絕沒有昨日打鬥時那般高大。
他翻身下水,水面仍舊漂浮着白茫茫的霧氣,但天色亮了許多,是将明未明的光景,當中不見李及雙。
水仿佛能夠順着鳥形佩在腹腔中清洗游蕩,他好不容易才游上岸,岸邊沒有人,只有那艘擱淺的船,一頭搭在沙泥裏,另一頭随着水波來回擺着。
這個林子保留了他們的所有蹤跡,只有他背着她來時深深的腳印,沒有她的,他知道她應該是離開了。
艮宮是少男之象,沒有理由要留她。
風吹過來的時候是最難受的,像是長着利刺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着骨,他捏了捏衣角,最厚處的衣料也早被風吹幹了。
才知道冷不是從外而來,是自內生發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不覺得餓,也不困,就只有冷,剝奪了所有感覺的冷。
他甚至好像沒那麽想她,并不是惱她,他從來沒生過她的氣,只是像接受了所有事情一般,說不上是平靜還是麻木。
忽然,他看見前方有一夥人,圍坐在一片空地上伸長着手烤火取暖。
他走過去,卻見這夥人面目模糊,手卻有兩倍之長,再看其他人,均是一樣。
中間那團火不是紅色的,是淺藍色,細細小小的一團,火舌擺動着,互相纏繞,如開在土裏的奇異之花。
幾個人不說話,就望着那團火,攫取着那并不存在的暖,有時互相推搡一下,很快又摸索着安靜下來。
他只停留了片頃,便繼續往前。
又見過一女子,頭磕出一個拳頭大的坑,雪白的帕子遮面,跑跑停停,追着前方不知何物,見了他,一雙眼睛猛地睜大,像是大聲呼救,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接着又扭頭便逃,險些個撞在樹上,倒把他吓了一小下。
随後又再見了些人,他甚至都懶得去望,直到有人叫住他。
是個老者,鶴發銀絲,正拿着一根長長的絲線,線段打圈,圈一周又系着數十個小石子,一遍一遍地抛着,要去夠樹上的桃子。
老者叫住沈無淹,問他能否幫自己摘個桃子,實在是饞得慌,黔驢技窮了。
沈無淹看了看滿樹飽滿碩大的灰桃,望定了樹腳旁的一塊高石,朝上一站,飛身一跳,直接折斷了半枝,将四五個灰桃連同枝葉一并遞了過去。
老者喜出望外,驚了又喜,喜了又驚,幾乎不知說什麽好。
接過樹枝,老者摘了一個最大的,在衣上抹了抹外皮,遞給沈無淹。
還不等他接,又看到了他身上的傷,忙說:“哎喲喲,你這傷還挺值錢,鳳形佩千年古物,價值連城啊。”
沈無淹知道他拿鳥形佩開玩笑,便只是笑笑,在石塊上坐下歇腳。
老者又将灰桃遞過來,他擺手拒絕了。
老者也不勉強,喜滋滋地收回去,望着他道:“不想吃?太正常了,這裏沒人會餓的。話說你身上帶着傷,是走不出蓬川的。沒有傷,倒有可能。”
沈無淹望了望腹部,鳥形佩染成了黑紅,血也凝固在四周,像是長在了身體裏,這時,他又想到了李及雙。
回過神來,他想起要給老者行個禮,便作了揖,問道:“晚輩沈無淹,敢問長者名諱。”
老者笑笑,腮幫子塞滿了桃肉:“叫我姚虛公便可。”
“難得在這有人能說得上話,我看你跟我一樣,對這世間還有些眷戀,所以一時半會也死不成。”
“世上真是兩難全啊。你要是能把那鳥刀拔出來,就能出去了。”姚虛公吃得津津有味,“不過拔出來,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