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1章

趙璴是不是瘋了!

他眉目中的陰戾将方臨淵吓了一跳, 而更吓人的是,他脫口而出的竟是他原本的嗓音!

眼看着祝酒而來的官員離這兒僅有幾步之遠,方臨淵吓得險些打翻桌上的杯盞, 恨不得撲上去捂趙璴的嘴。

“這裏可是宮宴!”方臨淵壓低的聲音都在打哆嗦。“你不要命了!”

而那邊, 那位端着酒杯的官員已然笑盈盈地停在了他們面前。

宴上嘈雜熱鬧, 又是露天的環境,他聽不見方臨淵和趙璴在說什麽, 卻看見了方臨淵的手腕正被趙璴握在手裏,手心朝上,雪白的絹紗上滲出了鮮紅的血。

“呀……”那官員一愣, 忙關切道。“侯爺受傷了?這是怎麽回事?”

方臨淵擡起頭來, 當即扯出了一個自然而淺淡的笑。

“無妨。”他笑道。“就是讓缰繩勒了一下, 小事。”

“噢……”那官員了然地點了點頭, 正要再說什麽,擡眼之時,卻對上了趙璴冰冷的眼神。

一雙豔色逼人的眼裏, 是不加掩飾的厭煩和不悅。

官員吓得後背一涼,當即發覺自己來得不合時宜。

想必是他貿然而來打斷了公主殿下與安平侯的私房話。

徽寧公主向來性子極其冷硬,便是皇上的面子都從來不給, 豈是他這小小官員招惹得起的?

那官員忙斟酌着要開口道歉。可他還沒出聲,便見旁側的方臨淵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酒杯, 當即和顏悅色地也端起了面前的酒,似是準備回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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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寧公主的眼神更冷了。

他可怎麽敢!

那官員手一哆嗦, 杯裏的酒險些灑出來。他卻顧不得許多, 緊趕了兩步上前, 将方臨淵的手按了回去。

“侯爺既傷還未愈, 想來不适宜飲酒。”他滿面堆笑。“侯爺方才在馬球場上的英姿實在精彩, 下官祝賀侯爺大勝,也請侯爺萬萬保重身體,早日康複。”

說着,他仰頭喝盡了杯裏的酒,逃也似的地跑了。

——

诶?

不等方臨淵反應過來,那官員竟徑自敬完酒就走了,甚至都沒讓他來得及重新端起酒盞。

這不大好吧?人家滿飲一杯,他卻一口沒喝。

他不解的目光一直追了那官員一路,直到左手手心上微微一涼,才發覺絹紗已經被趙璴取了下來。

細細的藥粉重新落在了他手心裏,傷口裂開得并不算嚴重,但藥粉灑落上去時,還是疼得方臨淵咬了咬牙。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便打算壓一壓。

卻聽見旁側傳來了趙璴的聲音。

“別喝酒。”他嗓音冷淡而平靜,恢複了在人前僞裝出的清潤女聲。“旁邊有茶。”

方臨淵立時想起了方才的事。

他一邊伸手拿起茶杯來,一邊小心地湊近趙璴,壓低了聲音。

“你剛才也太不當心了。”他說道。“要是被人聽見,你我的命還要不要?”

卻見趙璴抽出袖中的絲帕替他重新包紮起了傷口,微微擡了擡眼,看向他。

臉上還是什麽表情都沒有,也不知他是知錯了還是沒知錯。

片刻,他聽見趙璴問道:“吓到你了?”

“啊?”方臨淵沒想到趙璴會這樣問。

那倒也沒有,但是關乎性命的事本就該謹慎些,跟吓沒吓到他有什麽關系?

卻見趙璴微微垂了垂眼,似乎又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他手心的傷上。

“不會被聽見。”接着,他聽見趙璴說道。

“哦……”方臨淵知他很有經驗,便也沒再多說。“但是話說回來,你殺他幹什麽?”

只見趙璴眉微擡,看向他,仿佛他問了什麽顯而易見的傻話。

方臨淵眨了眨眼。

“……總不至于是因為他當街威脅我吧?”

——

對趙璴來說,這個理由其實足夠了。

要在棋盤上扭轉某種局面,需要十步百步的算計。但若只是某顆棋子礙着了他的眼睛……

那便只需要偶爾違反規則,将它摔碎在地就行了。

他不大明白方臨淵為什麽會這樣問,但是對上方臨淵那雙清澈極了的眼睛,趙璴卻又發不出聲音。

片刻,他微微偏了偏頭,喉嚨也跟着上下輕輕滾了滾。

“可他剛才還打算要害死你。”他說道。

“這點小把戲算得了什麽?”方臨淵脫口而出。“他不是已經自食惡果了嗎?”

說到這兒,方臨淵的臉上還露出了些意氣風發的小得意。“若是他這點小動作就害死了我,那在虎牢關我便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趙璴微微垂了垂眼,将方臨淵手上的絲帕打好結,便松開了他。

可殺心已起的人,不殺死他,怎麽睡得着呢。

他沒出聲,方臨淵卻竟反過手來,溫熱的手心隔着單薄的春衫,覆在了他的小臂上。

“他丢了這樣大的顏面,于我而言已算兩清了。”趙璴偏過頭,便對上了方臨淵一雙幹淨得過頭、一時燙到了他目光的眼睛。

他當即偏回頭去,沒敢再看他,只聽着他的聲音落在自己耳邊。

“他這條命今日還是我撈回來的呢,看在我的份上,饒他一回呗?若他再敢有下次,不必你動手,我親自把他的狗命再取回來。”

——

方臨淵這話當然是随口說的。他身在十六衛将軍的位置上,法紀條律如鐵,自不會像江湖中人一樣快意恩仇。

只是趙璴剛才的眼神太冷了,讓他覺得他是真的想要了王昶的性命。

這是真不至于。

眼看着趙璴勉強微微點了點下巴,他終于松了口氣。

他的确沒想到趙璴這麽護短,不過一個纨绔子弟幼稚的挑釁,便輕而易舉地挑起了趙璴的殺心。

這會兒放下心來,方臨淵也漸感到餓。反正已經到了宴會上,他便拿起了旁側的銀箸,順帶吃了點東西填肚子。

趙璴在旁側靜靜看了一會兒,對他說道:“我有些事,要離開一會。”

方臨淵想都沒想地點了點頭。

卻見趙璴光說要走,卻半天沒動作,也不見他起身。

方臨淵疑惑地看向他,便見趙璴還在原處,偏過頭來靜靜看着他。

“還有事嗎?”他問道。

“你當真想好了?”趙璴問他。

“什麽?”

“王昶。”趙璴說道。

他飯都吃了一半,怎麽趙璴還在想殺王昶的事啊!

“當然想好了,你快去吧,不必管我。”方臨淵連忙答道。

見趙璴默默地站起了身,分明一副清雅得神仙似的打扮,卻生像套了皮囊的惡鬼,渾身透着一股涼絲絲的氣息,随時都能取人性命似的。

是了,趙璴管不管他不要緊,趙璴自己才是個危險人物。

這回倒輪到方臨淵不放心了。

見着趙璴要走,他單手攥着筷子,擡頭重複道:“你千萬別亂來啊,不必理他。”

只見趙璴回過頭來,低頭看着他。

不知怎的,他竟隐約看見趙璴的眼中浮起了很淡的笑意。

接着,趙璴在自己唇邊指了指。

“什麽?”方臨淵一愣,以為他是在打什麽啞謎。“我知道他嘴有些欠,無妨,我有的是……”

卻未等他說完話,趙璴已然彎下了身來。

玉簪花氣息随着陰影籠罩下來,一片雪白花瓣随之掉下,落在了方臨淵的肩頭。

他停在原處,眼看着趙璴朝他伸出手來。

雪白冰冷如畫皮覆骨般的手指,輕輕拂過了他的嘴角。

一枚飯粒被趙璴取了下來。

“知道了,我不殺他。你這回可能放下心,來慢慢吃飯了?”

——

方臨淵有些不好意思地拿手背又蹭了蹭自己的嘴角,目送着趙璴的背影飄然遠去。

吃急了,怎麽還吃到臉上去了。

衆目睽睽之下,即便沒人盯着他看,方臨淵也覺得有點害臊。

他三兩口扒幹淨了自己碗裏的飯菜,拿起桌上的帕子揩了好幾遍嘴,也起身走了。

反正再多留一會兒也難免還要應酬,不如巡邏去。

他自離了席,去向皇後見了禮,便讓雁亭替他牽上流火,離開了宴客的高臺。

高臺是曲江池地勢最好之處,周遭又有一片曲徑通幽的桃林,這季節上已熱鬧地開起了一片接天的紅霞。這會兒過了正午,席上貴眷們有不少離席來這兒玩樂,方臨淵一路往曲江池走,還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就在這時,有人從身後叫住了他。

“安平侯。”

方臨淵回頭看去,便見旁側的小徑上站着的是方才敗給王昶的黎柘。他一身青色圓領錦袍,是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官服,這會兒站在那兒,有些腼腆地抿着嘴唇。

見方臨淵看過來,他笑了笑,朝方臨淵行禮道:“下官見過侯爺。”

方臨淵忙走上前,回了他一禮:“黎驸馬。”

“侯爺這是要去當值了?”黎柘見他身後跟着牽馬的侍從,溫聲問道。

“啊,是的。”方臨淵說。“底下人多,打算去看着些。驸馬有什麽事嗎?”

只見黎柘猶豫了一下,繼而搖頭道:“無事。原只想與侯爺閑話兩句,侯爺既然公務在身,下官就不打擾您了。”

方臨淵總覺得從他臉上看出了些沒藏住的情緒,像是有話猶豫着想跟他講。

他側目朝雁亭點了點頭,雁亭意會,牽着馬先行下去了。

方臨淵又看向黎柘,朝着桃林對面那條曲折而安靜的小路比了個請的動作,笑問道:“不過我還是打算先散散步來消食。驸馬若有興致,不如同行?”

只見黎柘微微一愣,繼而眼中流露出兩分驚喜,朝他點了點頭。

二人一道朝那邊行去。

那是一片安靜的竹林,道路曲折,通往的是附近一處前朝留下的山神廟。自從此處修了禦園,桃林那側的山上又蓋了座道觀,這山神廟便漸漸沒了人供奉,道路上也漸生了野草,罕見人跡。

待到周遭沒人了,方臨淵單刀直入道:“黎驸馬有話便說吧,我是個行伍出身的人,不大會繞彎子。”

“原也沒什麽要緊事。”行在方臨淵身側的黎柘微微笑了笑,表情放松了不少,可以看出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思來想去,還是想親口謝過侯爺方才的仗義執言。”

方臨淵聞言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道:“沒事,本來你就是個讀書人,能打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想來是有天賦在身的。”

黎柘聞言微微垂了垂眼,笑道:“侯爺謬贊,确是我家境平寒,讀書多年,是養出了四體不勤的毛病。”

方臨淵當即反駁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話?王昶說什麽你別放在眼裏。以他之長攻你之短,倒教他神氣起來了。他怎麽不跟你比比詩詞策論?他這麽大歲數,恐怕四書五經還沒讀全呢。”

他這話引得黎柘輕輕笑出了聲,方臨淵也笑了起來,兩人之間的氣氛也愈發輕松了些。

片刻,黎柘正了正神色,對方臨淵說道:“侯爺勿怪我唐突……您當真與先侯爺很像。”

方臨淵微微一怔,轉頭看向他。

“你見過我父親?”他問道。

黎柘點了點頭,看向方臨淵的神情雖仍有些生澀,卻帶着沉甸甸的虔誠:“我家在嶺南襄城關,五歲那年襄城蝗災,父親死于流民動亂。若非先侯爺及時鎮壓,将我與母親從亂軍中救出……我便沒有今日了。”

說到這兒,黎柘垂了垂眼,掩去了眼睛裏的水光。

提及往事,他稍有些哽咽,之後的話說不出口了。

他沒說,當年他母親被暴民侮辱,被救下之後,偷偷抱着他離了營地要去投江。是先安平侯方铎将他二人從江邊救下,以為她是生計所迫,便取下自己随身的荷包,讓他與母親拿去換米。

他母親卻堅決不要,說自己不過一條髒命,只想帶着孩子随夫君而去。而他站在一旁,手中緊攥的絕命書落在地上,被方铎撿了起來。

方铎朗聲笑道:“哪裏髒了?你家孩子不過四五歲就能寫下這樣多的字,我家的淵兒如今還只曉得玩蹴鞠,這全是你這做母親的心血啊。”

他絕口不提絕命書上寫下的肮髒往事,只誇他很會寫字。

他母親當即淚如雨下,而方铎則将荷包塞進了他的懷裏,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樣的亂世裏,你娘還教你學了這樣多的字。你以後一定要好好讀書,高中狀元,才不枉費她這一番苦心。”

時隔多年,他當真中了狀元,讓他母親享了榮華。

他則将最後的遺憾藏在了心底裏。

非為他如今在貴人如雲的京城被嘲笑踐踏,也非為他被迫指婚在公主府裏如履薄冰。只為一樣,便是他做到了那位恩人的期許,卻未能于衣錦之日再見他一回,只能朝着虎牢關的方向,遙遙向他上一炷香。

他垂着眼,努力将眼中的淚意逼迫回去,卻在這時,他肩上落了一只手,輕輕拍了拍。

他擡眼,便見是方臨淵。方臨淵個頭比他高出一些,這會兒正好垂下眼來,笑着看着他。

“我父親最喜歡讀書人。”只聽方臨淵說道。“他若知道自己救了一位狀元郎,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黎柘強忍半天的一滴淚,當即掉落下來。

——

方臨淵隐約看得出來,黎柘還有往事沒說出口。

但驟然從旁人口中聽見他父親,他的心情亦有些複雜。

他記得襄城蝗災。那年他父親平亂有功,原本眼看着便要回京城領賞,許還能在京中常住幾年。

但就在那年夏天,隴西陷落,守将身亡。陛下一封急诏,他父親臨危受命,經過上京都沒能停留,直奔虎牢關而去。

他父親路過京城的那天夜裏,方臨淵看見他母親在房中偷偷地哭。

“爹爹不守信用。”他安慰母親的時候,小聲說道。“他明明答應了要回家來看我們的。”

卻見他母親擦着淚,看着他的神情卻很嚴肅。

“你爹不是失約于我們,你爹是将軍,要做大宣的城牆。”她說。“這是你爹與陛下與百姓們的約定。”

方臨淵當時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只知他父親在虎牢關鏖戰三月,硬是守住了隴西最後一道關卡。

而那三月落下的傷,也成了多年之後奪走他性命的舊疾。

方臨淵很多年都不掉眼淚了,卻也知道人前落淚多少會有些局促。

見着黎柘失态,他體貼地沒有多說,偏了偏頭,沒有去看他手忙腳亂擦眼淚的模樣。

黎柘擦去了那滴淚,許久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來:“多謝侯爺。”

他這句謝說得極其鄭重,方臨淵朝他笑了笑,沒多說,只安慰地拍了拍黎柘的肩。

——

而在他們不遠處的山神廟裏,積年的灰塵落在彩色的山神塑像之上,将油彩遮掩得斑駁而陰沉。

廟裏的燈早熄了多年,窗上的明紙被風化得破損,使得陽光破碎地漏進來,在陰暗覆塵的廟堂中照出星星點點的光影。

端站在神像前的人,渾身上下卻纖塵不染。他裙裾逶迤而下,珠玉光芒熠熠,身形微轉過來,便是一副媚骨天成卻冰冷鋒利的容顏。

油彩斑駁的神像之前,宛如占山為王的狐鬼。

而站在他面前、姿态恭敬的那個,一身簇紅圓領官袍,赫然是當朝新貴、如今隐約可有中書侍郎桑知辛當年勢頭的吏部侍郎元鴻朗。

“五殿下,您吩咐的寄往南邊的信件已經送出去了。”他說道。“只是如今江南大亂……這局面,可還在您掌控當中?”

他面前的趙璴沒有說話。

元鴻朗其人,是他三年前親手提拔的落魄官吏,背景清白,卻因招惹了桑知辛手下的人,被發落刁難幾乎翻不過身。

他将此人推到鴻佑帝面前,成功讓他接手了窦懷仁丢掉的官職,又在此後幾年借他的手,一步步蠶食去了窦懷仁在朝中的勢力。

此人對他死心塌地,腦子也比窦懷仁聰明的多,不過片刻沉默,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殿下定自有計劃。”元鴻朗低頭道。“接下來有什麽安排,殿下只管吩咐即可。”

趙璴手裏不止他一條線,元鴻朗很清楚。

自然了,一邊是自诩清流卻大肆結黨、排除異己的桑知辛,一邊是多年來唯一入朝、又有母家庇護的三皇子,不得聖心、又是女子之身的五殿下要在這其中斬出一條路來,只靠他一人是做不到的。

元鴻朗明白自己不可多嘴。

只聽趙璴淡淡嗯了一聲,說道:“有事要做我仍會遞消息,別的不必你管。”

“是。”元鴻朗應聲。

卻聽趙璴頓了頓,繼而說道:“倒是還有個人。”

“殿下請講。”

“秦國公。”趙璴說道。“此人向來油滑,我會派人找來他的把柄,你讓他主動投誠。”

“是。”元鴻朗也曾為趙璴做過這樣的事,于他而言算是得心應手。

“投名狀,讓他兒子來給。”便聽趙璴接着說道。

“殿下已有考量了嗎?”元鴻朗問道。

只見趙璴微一點頭,緩緩說道。

“給到十六衛将軍手裏,掏空他的荷包,捐到玉門關去。”

“殿下的意思是……”

窗外的樹影在風中微微搖曳,光影流轉間映照在了山神像的眼睛上,當即顯出幾分妖異詭谲的氣息。

仿佛神像顯靈,又仿佛一瞬間,被狐鬼上了身。

那狐鬼淡笑着開了口。

“這是他的買命錢。”

作者有話說:

方臨淵:感謝王世子慷慨解囊!

王昶:謝就不必了……你能先讓你夫人把頂我背上的刀拿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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