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5章
第二日一早, 林子濯特來了一趟衛戍司。
原是昨日逃出城去那個官員連夜審了出來,小小一個吏部六品官,竟貪了十數萬兩白銀之多, 這樣的數額, 抄家滅門都是綽綽有餘。
據他招供, 因他的職務涉及各地官員的進京考績,每年入京考校的地方官都需經由他手, 于是雁過拔毛,不管那些官員品階高低,鮮少有敢不孝敬他的。
偶有一兩個膽大包天、不懂世故的, 待領回個丙等丁的考績, 明年也就懂事了。
“你昨日追回的船上, 除貪污贓款的簿子之外, 還有他卷走的金銀。”說到這兒,林子濯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對方臨淵豎起了三根手指。“三萬兩的銀鈔, 還有一尊跟人一樣重的金佛。”
“人一樣重?”方臨淵驚訝。“他不怕沉船嗎?”
“他更怕自己撿回了命,卻丢了那些錢吧。”林子濯說道。“我昨夜如實回禀了。陛下近來在憂心北邊的佃農,待到這些日忙完了, 怕就該要賞你了。”
佃農鬧事這事兒方臨淵是聽說了的。
今年自開春時起,北方的雨水便一直不好, 戶部奏了又奏。但這些日朝中忙于争吵江南貪腐之事,一時誰也沒顧上這些, 直到前些天, 才傳來薊北七郡佃農作亂的消息。
原是接連半月未雨, 田中莊稼長勢不好, 那幫佃農們因此撂了挑子, 舉着鋤頭去衙門鬧事。
“還沒平息嗎?”這原算不得大事,但能教皇上都頭痛,方臨淵還是有些意外。
在他的經驗中,依賴田畝而生的百姓向來是最安定的。他們世代耕作,春種秋收,如落葉的樹木一般有着穩定的周期,非為被逼無奈,應當不會生出作亂的心思才對。
“朝廷派人去平了。”林子濯說道。“但那些佃農要求,讓朝廷免除他們今年的租稅,将田地白給他們耕種。”
這樣的要求更是聞所未聞,便是林子濯臉上都露出了兩分輕蔑。
“簡直是趁火打劫。”他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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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北去年的收成如何?”方臨淵卻問到。“是不是也不好?”
“這就不知了。”林子濯說。“你問這個做什麽?”
方臨淵皺了皺眉:“能将百姓逼迫至此,只怕不是天災,就是人禍。”
“難道就沒有其他可能?”林子濯微微偏了偏頭。“朝中熟谙民計農桑的大人,都認為其作亂是因貪得無厭,是為刁民亂黨。”
“這不是荒唐嗎?”方臨淵道。“難不成七個州郡的百姓全成了亂民?有好端端的日子不過,誰會這麽閑。”
他神情肅穆,反倒教素日嚴肅正經的林子濯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若是天災,自有陛下出面治理,若是人禍,我可是跟貪官污吏打了将近十年交道了,你可放心?”他說道。“眼下連亂民有多少都尚不知,你就不必操這麽多心了。”
“可都鬧到陛下眼前了。”方臨淵說。
“你放心,皇上已下了急召,半月之內,亂子一定會平。”林子濯說。
“你怎的這樣篤定?”方臨淵反問。
“突厥的賽罕公主已然啓程了,薊北是她們來京的必經之路,必得提前肅清混亂。”林子濯說。
“否則,若教使臣與公主看見此等亂象,大宣的顏面又将置于何地呢。”
方臨淵聽他這話,一時又沒有出聲。
“又在想什麽?”林子濯問他。
方臨淵搖了搖頭。
朝中衆人、包括林子濯在內,擔憂大宣的國威顏面無可厚非。
但是,莊稼生長拔節的日子總共只有這些,丢掉的面子還能搶回來,但餓死的人命,就回不來了。
——
林子濯跟方臨淵閑話了一會兒,鎮撫司還有事忙,就先走了。
臨走之前,他拿肩膀輕輕碰了碰方臨淵,說道:“陛下近來很器重你,你只管安守本分,別的不必操心。”
他是天子耳目,偶爾向方臨淵透露些什麽,定然是必會發生之事。
看他神色輕松,眼裏帶笑,便知一定是好事。
方臨淵卻沒放在心上,倒是林子濯與他說的薊北佃農,教他多留了些心。
薊北離京不過百裏,是一片土地肥沃、地勢平坦的廣袤平原,上京城吃用的糧食七成都産自那裏,而安平侯府的許多農莊,也都在那七郡當中。
于是這日回府,方臨淵特去了一趟前院,找到了統管府宅的歲朝娘子。
聽他問起最近莊上的情況,歲朝有些意外:“回侯爺,自打開春至今,侯府的各處田莊都沒有任何異動。”
“沒有佃農要求減少租稅嗎?”方臨淵問道。
歲朝笑起來:“侯爺,咱們府上的佃戶租稅本就比別家低不少,每年又都或多或少要免去幾成,自然不會還有莊戶提這樣的要求了。”
方臨淵聞言,微微點了點頭。
既然是減少幾成租子就不會發生的動亂,恐怕便不是性命攸關的大亂子。若當真鬧到田畝裏顆粒無收的地步,幾成租稅是根本無法彌補的。
方臨淵總算放心了些。
于是,他便沒多停留,跟歲朝打了個招呼,便徑直溜到懷玉閣用晚膳去了。
他到的時候,趙璴正好剛收起江南送來的信件。
其中一封是元鴻朗發來的。借着江南貪腐之案,趙璴成功地将他推到了南下結案的欽差的位置上,元鴻朗也不負所托,将他吩咐的事情辦得很漂亮。
引得流民起義的大案令京中官員人人自顧不暇,一時間也顧及不到江南的勢力。于是元鴻朗借着這個空檔,在趙璴的授意之下給江南換了一通血,半成的桑黨官員被他拔除,換成了自己手下的人。
而剩下的那一半,則是趙璴屬意留下的。
這是他作出的一番圍師必闕的假象。
桑黨官員經此一番傷了元氣,但桑知辛本人及其座下一衆擁趸,還是成功地将自己擇了出來。未能一把按死他們,是趙璴意料中事,給他們留下三瓜倆棗的,也是為了存住他們一時委頓住的貪欲。
此後再要對付他們,還需要留下一些把柄。
而另外一封……
趙璴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扣動了兩下,神色有些沉。
是他留在南方的探子發回的,說是尋到了當年離宮的太醫院院判。
正是當年那個,照顧清貴妃身孕的太醫。
他五歲那年,趙瑾的母妃清貴妃懷孕。當時宮中子嗣單薄,又只趙瑾一個皇子,鴻佑帝當即龍顏大悅,傾太醫院上下之力,照顧保全清貴妃的龍胎。
趙璴年少早慧,對清貴妃蘇雲霜印象很深。
她是時任吏部尚書的女兒,家中三個兄長,唯獨她一個妹妹,又天生有不足之症,多年體弱,因此自幼被嬌慣得很厲害。
入宮之後,她也是一番眼高于頂的嬌蠻姿态,宮裏誰她都看不上,誰她也相處不來,入宮幾年将後宮妃嫔得罪了個遍,卻偏偏聖眷不衰,讓宮裏的女人恨她恨得齒冷。
唯獨他母後是個例外。
宮裏從不争寵的是她,最秉公執法的也是她,而身份最為貴重的,仍舊是她。
蘇雲霜只喜歡跟她玩。
窦清漪性格冷淡,不愛與嫔妃交際,素來除必要的晨昏定省之外,誰也不偏愛、誰也不為難。
可蘇雲霜卻總往她的栖鳳宮裏鑽,又要窦清漪陪她說話,又要從茶飲點心到熏香擺件樣樣挑剔一遍,有時弱症犯了,還得窦清漪給她請太醫。
趙璴聽過他母後與松煙嬷嬷的交談。
“娘娘若不喜歡貴妃,奴婢下回打發了她走就行了。”松煙說。“何必教她一待就是半日,徒惹娘娘心煩呢。”
卻聽窦清漪淡淡說道:“她自幼體弱,又衆星捧月長大,在宮裏孤單,也是可憐。”
“娘娘還心疼她。”松煙嘆了口氣,沒再勸過。
趙璴也不那麽喜歡蘇雲霜。
她脾氣嬌得很,說話做事又極毛躁,還特別喜歡逗他。他從小被當做女孩教養,他母親嚴令他嗓音不似女孩便不許開口,于是他從小便言語謹慎,顯得寡言。
可蘇雲霜卻偏要逗他,将他逗煩了跑開,她就要笑。
“娘娘,我這一胎若是個女兒就好。”她笑完了,還要跟窦清漪說。“我生的女兒,肯定比宮裏別的丫頭都漂亮百倍。”
但後來,她懷胎六月時流了産,母子俱亡,太醫從她身體裏捧出的,也是個男胎。
她死在栖鳳宮。
窦清漪宮裏得了極好的鹿肉,她蹭過來吃,胎動發作後才查出裏頭被下了紅花。她身體虛弱,扛不住這樣大的月份流産,鴻佑帝趕來時,她身體都涼了。
鴻佑帝哭得肝膽俱裂。
那些素日裏恨蘇雲霜恨不得她千刀萬剮的妃嫔,這會兒當即擺出了姐妹情深的姿态。
哭她死得冤枉,罵窦皇後蛇蠍心腸,說清貴妃将她當做自家姐妹,她竟也下得了這樣的毒手。
而趙璴卻看見,他母後被打入冷宮的當天,對着清貴妃宮中搬來的那盆海棠枯坐了一夜。
而那盤鹿肉食性太烈,蘇雲霜吃了兩口、窦清漪便讓她停了筷子,這點劑量根本不至于讓她流産而亡。
而她的死因,在那盆海棠裏。
滿宮上下只有窦清漪知道,蘇雲霜從小吃藥怕苦,素日裏陛下賜的坐胎藥,她三日中會偷偷倒掉兩日,就倒在那盆長勢喜人的海棠中。
而那盆花土裏翻出了藥渣,有冬葵、半夏和附子,皆是不動聲色可使人落胎的好藥。
那藥會是誰下的呢?
沒人知道,也沒人明白窦皇後為什麽明知蘇雲霜另有死因,也沒替自己伸半句冤枉。
現在,拿到那封信的趙璴知道了。
當年的院判在蘇雲霜死後每兩年便告老還鄉,此後一直東躲西藏,直到被趙璴的人抓住。他招供說,當年是陛下命他在清貴妃的藥裏下藥,當年抓藥的憑據,他都一直留在手裏。
下藥的正是鴻佑帝,而他母後緘默不言,也是因為她猜到了。
她若假作不知內情,還能保住自己與趙璴的性命。但若她發現了端倪,鴻佑帝想盡辦法也會滅她的口。
她終于認清了龍椅上坐着的是個豺狼,只能委身冷宮之中,步步算計,去奪豺狼手中的皇權。
而蘇雲霜呢?
鴻佑帝怕蘇雲霜母家勢大,再生個皇子難以把控,又視窦清漪如眼中之釘,想要一舉兩得,用那個不想要的孩子換取窦清漪的後位。
卻不料,蘇雲霜吃藥不老實,拖到六月才流掉,自己的性命也丢了。
所以鴻佑帝傷心,那天夜裏,哭得幾經昏死。
似乎是愛極了她一般。
——
方臨淵剛到懷玉閣門口,就聞到了裏頭袅袅飄出的香氣,當即食指大動,腹中的饑餓感也被勾了起來。
他三步并做兩步地踏上階梯,不忘朝着門前候着的侍女笑着打了招呼。
他一入前廳,絹素便對他說殿下還在內間,請他入內之後,像往日一樣替他們屏退下人,關上了門。
聽着裏頭半天沒動靜,方臨淵繞過了屏風去,擡眼就看見趙璴正坐在桌前,取下了燈上的琉璃罩,正在火焰上燒着一封信。
聽着他進來,趙璴略一擡眼,平靜地對他說道:“餓了就先去用飯。”
紙張被火光引燃,屋裏的光影當即跳躍起來。
火光滾燙地照在趙璴臉上,方臨淵當即看到,他的神色不對勁。
冷漠,陰鸷,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你怎麽了?”他小心地湊上前了兩步,問道。
只見火光裏的趙璴神色未變,片刻之後,似乎稍稍緩和了眉眼,擡眼看向他:“沒什麽,一點陳年舊事。”
說着,他将整封信朝着燈燭上一丢,不等火焰消減,便将琉璃燈罩扣了回去。
火光瘋狂舔舐着燈盞,看上去像張牙舞爪的鬼魂。
這哪裏是沒事的模樣。
但見他神色不好,方臨淵便也沒敢再提,跟着趙璴去了廳中坐下,拿起箸來悄無聲息地吃飯。
氣壓太低,以至于他夾了一塊酥餅,吃起有點味苦,也沒好問趙璴這是什麽做的。
他只自己磨蹭着,半天也才吃了一半。
能讓趙璴不高興的,會是什麽事啊?是朝中又出了什麽亂子,還是他的計劃碰到了阻礙?
方臨淵悶着頭,一邊想着,一邊跟碗裏那只不大好吃的酥餅較勁。
就在這時,一塊芽菜獐子肉落進了他碗中。
方臨淵吓了一跳。
擡起頭來時,才發現趙璴偏過頭來,神色平淡,已經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了。
“王公公特給你做的,怎麽一筷子都沒動?”只見趙璴問道。
“我……”方臨淵一時也不好答話。
總不能說在猜他為什麽不高興吧?
“我沒事。”卻見趙璴自己答道。“很簡單的問題,我已經想明白了。”
即便想要裝作自己沒在偷猜趙璴不悅的原因,可聽見趙璴這樣說,方臨淵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什麽問題?”
趙璴的目光在他面上留了片刻,繼而輕輕勾了勾嘴唇。
“若你怕苦嫌煩,本該吃的藥也要偷偷倒掉的話,不出三日,我就能發現了。”只見趙璴說道。
方臨淵:啊?
問他在想什麽問題呢,怎麽好端端地開始威脅人了!
“什麽藥?”對上趙璴的目光,方臨淵當即不服氣地反駁道。“我倒掉什麽了!”
卻見趙璴淡淡垂眼,看向了那半只被他戳的千瘡百孔的蓮子酥餅。
“這裏頭有蓮心,若是嫌苦,丢掉就行。”他說着,伸手從方臨淵碗裏夾走了那半塊酥餅。
問號都快要從方臨淵頭頂冒出來了。
“這就是你想明白的事?”方臨淵眉毛都擰起來了。
“你想半天,就在那兒想我不愛吃蓮子?”
趙璴沒再說話,只拿起湯匙,徑自給自己舀粥去了。
他的神色肉眼可見地舒展起來。
方臨淵說的沒錯,這的确是他想明白的事。
他從來都知人性涼薄,也知道鴻佑帝僞善狠毒。
而除此之外,他也比誰都清楚,他身體裏流淌着鴻佑帝的血,饑餓時會吞食愛侶的本性,也會通過他肮髒的血脈代代相傳。
這樣的人,合該孤獨終老,誰都別去禍害。
諸如他,如何能保證自己在自認為愛着誰的時候,不會受本性的驅使向他張開獠牙呢?
情愛一事虛無缥缈,包括自己在內,趙璴都不信任。
于是,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或許也會做出鴻佑帝一樣的事,他便沒來由地覺得焦躁,甚至難免冒出了些自毀的念頭。
但有些事想明白,也的确只需要一瞬間。
比如他擡起眼時,看見方臨淵與那塊酥餅面面相觑的時候。
鴻佑帝盛寵蘇雲霜多年,也不知道她怕苦,甚至在蘇雲霜的寝宮流連多年地思念她,也沒發現丢了一盆她最愛的海棠花。
口中說着喜愛,卻又真在她身上落下過幾分目光呢?
他誰都不愛,佯作恩寵,卻不過葉公好龍耳。
趙璴垂下眼來,第一次,他對厭憎嫌惡慣了的自己,頭一次生出了欣賞與滿意的情緒。
他和他可不一樣。
他對方臨淵的喜歡,可多得多了。
——
上京城接連幾日都沒有下雨,天氣也愈發熱了起來。
便是方臨淵巡城的時候,偶爾都能聽見商戶的抱怨。
“去年大澇,今年又旱,什麽年成哦……”
“家裏多擱些米,到了年末,能不能買到還另說呢……”
連日頭都日甚一日地毒辣起來。聽李承安說,京郊馬球場上的草都被曬黃了,向來喜歡縱馬玩樂的王昶等人,這幾天都悶在府裏沒有出門。
又過一日,方臨淵被急召進了宮。
竟是因着薊北的佃戶非但沒被成功鎮壓,還鬧得更厲害了。
領着一隊衛兵前去震懾佃農的官員,本是循例游說,卻竟一出府衙就被暴民生生拽下了馬來。若非衛兵們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去,只怕性命都要難保。
消息傳回,鴻佑帝當即撥好了一千騎兵,讓方臨淵即刻前去,鎮壓暴民。
“朕思量再三,京中的武将朕都不放心,愛卿,唯獨只有你了。”鴻佑帝在龍椅上嘆息道。
“陛下,不過是群百姓而已,是否需要出動兵馬,還請陛下三思!”
方臨淵一驚,當即神色肅穆地在殿前跪了下來。
若只是民衆暴動,也只需安撫震懾,但若出動了兵馬,便是要剿殺他們的。
方臨淵神色懇切,鴻佑帝卻擺了擺手。
“若鬧到了突厥的使臣與和親公主面前,愛卿,大宣的顏面要是不要?”他表情嚴肅了幾分。
“可是……”方臨淵連忙開口。
“愛卿莫要再勸了。”鴻佑帝卻打斷了他。
“江南初平,大宣經不起再亂一次,愛卿,此等重任,你該是明白。”
再出言時,鴻佑帝微微凝眉,出口的語氣,已不是勸說了。
作者有話說:
趙璴:今天我給我的愛打一百分: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