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瞻園
這一路出了城,行至山邊就涼快起來。清風自車窗吹入,帶着夏日草木的蓬勃氣息。
自山間穿過,又行了一陣子,到了一處水面,過了一道極寬的石板橋,車子才停了下來。
俞正楠笑道:“咱們下來走走吧。”
傅清溪正想看看是怎麽一個所在,便笑着點頭。
兩人下了車,傅清溪見自己所站之處是一個青灰石板鋪就的小小敞院,南北兩頭都是牆,北牆上開着一扇小門,東邊敞開着正是一條河,剛剛過河走的橋就在這邊,西邊是一扇黑油三開的院門。兩個仆婦站在門邊,正朝她兩人行禮。
俞正楠朝她一笑:“這處園子到我手裏也有些日子了。來吧,我帶你進去瞧瞧。”
傅清溪聽她這麽說,也笑了。兩人從黑油門中進去,就到了一處院子,南北各有一三間的屋子,一色的泥鳅脊卷棚頂,在院子裏能看到南邊房子的北牆上開了門,顯是一處穿堂。
俞正楠道:“這裏是外院,從前是見莊頭莊戶、行商買賣人的地方。”
說了又帶了傅清溪往北邊的屋子去,進了門,繞過廳裏的屏風,往退堂裏走,往西邊一拐,就到了另一處院子。這處院子甚大,沿着通廊走到正房。東西兩頭出抱廈,呈凹字形,屋子在一處石坪上,前後都是極大的水面。北邊與這邊隔水相望的是一整片的竹林,南邊的水面上俱是漠漠荷菱之屬。
正房中間的屋子南北開門,卻是一處敞軒。兩處水面風過,自這裏穿堂,好不涼快。
俞正楠笑道:“此處白日裏消暑極好,就是風太大些,若是要寫點什麽,一不小心紙都飛走了。還都是水面,吹飛了沒地兒追去。”聽這話想來是吃過不少苦頭。
從這個院子的通廊穿過西牆上的如意門,進了又一處院子,俞正楠對傅清溪道:“咱們住這裏。”
傅清溪見院子裏滿種着花樹,北邊西邊各有一卷棚頂的屋子,北面那屋子前頭出一個抱廈廳,西面那屋子卻是背朝着這裏的,這要如何住法?
俞正楠帶着她從北屋抱廈廳進去,才發覺這西邊的一間三面空着,接着一道通廊,沿着那通廊往北走一段,西邊就是一處院子,裏頭一棟兩層的飛檐樓,邊上接着一個賞月臺。這院子沒有旁的開門,只這一處入口,是一處內院。
俞正楠笑道:“我帶你上去瞧瞧。”
兩人上了樓,傅清溪見北邊還有一處院子,卻是個草頂的,俞正楠笑道:“那是耕讀傳家的意思,實在常日裏維持起來,比這幾處更費事費錢,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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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溪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俞正楠領了她往樓臺上去,只見眼前一片開闊。原來這院子緊鄰着水面,這邊上就是一條大河,河對岸就有許多人家,河裏還常有漁船來往。
傅清溪在越府裏住着,外面少有地方可去的,又哪裏見過這樣景色?一時看呆了。
俞正楠見她這樣子,輕輕笑了起來,對她道:“你若喜歡,便日日在這裏看水也不錯的。”
傅清溪回過神來,也跟着笑了。又指着河對岸的人家道:“那是什麽地方?”
俞正楠道;“那些就是當地的百姓人家,靠種地打漁為生。從前這一截河是不許人下水來的,後來我娘得了這莊子,才改了規矩,許他們來捕魚捉蝦的,只是不許靠近這邊的院牆。
傅清溪好奇道:“這裏從前是旁人家的園子?”
俞正楠笑道;“這處園子名叫瞻園,最初是一位老婦人所建,前前後後也換過不少主人了。”
傅清溪轉眼看看四下樓閣屋宇,想想這裏曾經來來往往住過多少人,嘆道:“這才是千古月照千古人了。”
已是夕陽西下時候,俞正楠吩咐人擺飯。又對傅清溪道;“這裏可沒有府裏那些精細手段的廚子,都是莊戶人家的手藝。那廚上的大嬸,就是叫她把雞肉切小塊兒點都難,葫蘆鴨芙蓉雞這樣的菜全不用想,你一會兒若吃不慣便同我直說,我們再想法子。”
傅清溪笑道:“我吃東西向來吃不出好壞來。”
俞正楠笑道:“你看,我不過随例謙虛客套兩句,你不是該說‘正是要本真天然滋味方好’這樣話?”
傅清溪大笑:“我怎麽知道你是在同我客套,你一早說了我才好答你。”
兩人都笑起來,俞正楠見傅清溪喜歡這樓臺,便叫人索性把飯菜擺到這裏來。
傅清溪攔着道:“太麻煩了,就按常例來吧。”
俞正楠搖頭嘆道:“你這委屈求全的性子什麽時候能改?這裏不是府裏,不用怕惹得誰厭煩招了哪個的閑話,這地方我說了算!”
傅清溪才醒悟過來,笑道:“柳姐姐也常這麽說我。她總生氣婆子丫頭們看人下菜碟,我勸不過來她。我看着那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我們本來就不是那府裏的正經姑娘,也沒有多的好處給她們,她們容易厭煩,也是理所應當,沒什麽好怨的。”
俞正楠道:“太不自知也未必就好,如你這般自知倒不容易給自己添事,只是看什麽都只存了個旁人如何如何,全沒有個自己了,也不是長久之計。難道真要一輩子活得這麽憋屈還得安慰自己已經很好了已經不錯了,這樣?嘿……”
傅清溪默默不語,俞正楠卻忽然說起這瞻園從前的主人來。
她道:“這瞻園的初代主子姓何,也是大家女兒,那時候可不是如今這樣的,女兒家過了十六尚未婚配的,家裏父母都擡不起頭來。父母早早給她定下了親事,哪知道後來兩家因財交惡,這婚事便拖住了。女方要退婚,男方不肯還婚書,事情鬧得很大。也是時運不巧,那何家的長子,這姑娘的兄長忽然一病去了。這何家這一輩就這兄妹兩個,男方聽說了這消息,忽然又緊催起婚事來。這用心也是昭然若揭。族中又開始逼着他家過繼孩兒,當中種種算計,令人心寒。
“何家老爺被氣得大病,衆人正等着到時候這何老爺一走,好拿捏人家孤兒寡母,何姑娘卻開始接手家裏的産業。幸虧當時書院已盛,世間男女之禁漸松,這姑娘又委實有能耐,還得了當時陸吾書院的先生的青眼。就這樣,何家的産業叫她打理得日盛一日,何老爺的身體也漸漸好轉。
“只是那當時定了親的那家雖緊催婚期不得,卻也不肯退婚,左右他家兒子先納妾生子,也不耽誤什麽。後來何家老爺太太年事漸高,何姑娘就建了這處園子給他們頤養天年。待到老人去世,她便立了女兒戶,養了幾個孤兒繼承家業,一生未嫁。那家兒子同她耗了一輩子,納了無數的人卻沒一個可入祖墳稱妻的,也不知道圖個什麽。”
傅清溪聽完了嘆道:“這何姑娘真當厲害。”
俞正楠道:“我就是在這裏聽說了立女兒戶的事情,知道姑娘家也可以頂門立戶自作自主,才開始各處打聽如何才能立戶的事。最後發現只有書院這一條最便當,最穩妥。”
傅清溪雖一早聽俞正楠說起過這個,卻沒有往自己身上深想過,又聽得俞正楠道:“‘百年苦樂由他人’,我實在不想過那樣的日子。”說完臉上又浮現笑意,“好在我總算知道自己高興的日子是什麽樣兒的,卻比你這個呆子強多了。”
傅清溪見她打趣自己,也不惱,笑道:“那我也借借前輩的光,看看能不能想明白點事兒。”
兩人相視而笑,林山過來問擺飯的事,俞正楠一點頭,衆人便擡桌子搬凳子地忙活起來。
醉雞、醬燒鴨子、茭白毛豆、鹹菜豆角、蒜子紅苋菜、拌瓜絲、拌雙耳,都是拿碗裝的,還有一缽鲫魚豆腐湯。俞正楠笑道:“看着沒?也就魚啊雞啊的,想不出別的花樣來。”
傅清溪瞧着那被紅苋菜汁染了豔色的白嫩嫩蒜子,還有同茭白炒在一起格外水嫩油潤的毛豆粒兒,笑着對俞正楠道:“我看着這些菜都要流口水了,覺得準定好吃。”
那邊林山同杏兒給兩人盛了飯過來,俞正楠問道:“有凍過的米酒,可要嘗嘗?”
傅清溪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想先吃碗飯。"
杏兒要上來伺候布菜,叫俞正楠給攔住了道:“你們都下去吃吧,要用你們會喚你們的。”
杏兒看着傅清溪,傅清溪點點頭,她才行禮下去了。
俞正楠笑道:“我在外頭這陣子,最高興就是吃飯的時候邊上不用杵個人。自己想吃什麽就夾什麽,多好。學裏的生員們,吃飯的胃口都好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讀書用功費飯的緣故。這頭一個月,我的胃口就漲了一倍不止。”指了指跟前那碗道,“就這樣的碗,我能吃三碗。有時候還不夠。”
傅清溪瞠目結舌,俞正楠得意地哈哈笑起來,笑了半天摸摸自個兒臉道:“我為着自己能吃就得意成這樣,好似不太對啊。”
這回輪到傅清溪笑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沒人在邊上夾菜的緣故,還是俞正楠吃飯太香,傅清溪這回也吃了兩碗飯才停手,俞正楠不客氣幹了四碗。又叫人撤了飯下去,拿酒上來。
凍過的米酒有點小小密密的氣泡似得,一股清爽的酸甜味,這天氣喝着極為殺口。
傅清溪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酒?我從來沒喝到過。”
俞正楠笑道:“這是莊上自己釀的米酒,好似還加了果子汁子的。”
傅清溪又細品一回,點頭道:“果然有點青橘子的香氣。”
俞正楠痛飲了兩杯,朝着河上打了一個響亮的嗝,把傅清溪驚呆在那裏。
俞正楠摸摸臉笑道:“這酒就是這點不好,存氣!”
兩人忽然又大笑起來。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樓裏洗漱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