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子
第2章 雲子
因着添置文物,新館近幾天閉門謝客。
晌午一過,豔陽落到旁邊,室內完全成了陰涼區。
中央空調的風吹得身上一陣陣冷。
文物必須在恒溫條件保存,她去儲物間拿了個厚毛毯,轉着手上的碳素筆,在白紙上謄抄。
得在旅游季前把演講稿敲定。
細碎發梢散下,遮住視線,錦棠從歸置整齊的收納盒裏拿了個發夾。
商場二十元店買的,塑料感挺重的珍珠款,偏偏她戴着好看。
也顯貴。
沈悠宜說過,她這張臉,簪根筷子都漂亮。
光潔的地面磚上落了一個窈窕倒影,淡淡暈着自然柔和的光。
兀然,桌邊擺着的手機嗡嗡作響。
頓了下筆,紙張暈出深黑色的墨點,側目,她的視線落在亮起的屏幕上。
問她什麽時候回家。
微微蹙眉,她的臉沾上愁容,本能抗拒着回複消息。
正巧,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零零碎碎,像是幾個人。
掀開蓋着的毛毯疊好放回原處,沒合筆帽,黑色墨跡就貼在圓珠周圍。
起身,她撈起旁邊的擴音器,以為是參觀游客不小心走錯了館。
門外是一片遮擋住的陰涼地。
老館長帶着幾個人走進來,給冷潮的展廳卷進些陽光暖意。
見狀,她剛醞釀好的話卡在喉嚨裏。
“錦棠,你去把後面商用館的鑰匙拿過來。”
微微一滞,平日裏都不見這位的身影,聽說他就在辦公室裏賞花逗鳥。
等着幾月後退休。
錦棠入職半年,上次電視臺的記者來做訪談,都沒見到這位老館長。
默不作聲,她去取展廳的鑰匙串,很重的兩盤,大大小小的玻璃櫃都配置了一把。
遠處,聲音越來越近。
“我們少爺這會在墓園那邊陪着,估計得一會才能過來。”
錦棠記得,後山是片墓地。
老館長點點頭表示理解,江家業大,規矩冗多繁雜。
錦棠拎着兩串鑰匙入衆人眼。
“這是錦棠,我們館裏的講解員。”老館長這麽介紹一番,讓兩人互換了聯系方式。
說是後續有事,可以直接跟她聯系。
為首的那個人姓韓,錦棠跟着喊他韓特助。
禮貌點頭,他遞過來一張名片,兩個字映入眼簾。
京城這地界,江氏聲名大噪。
近些年,生意越做越大。
或是冷氣吹久了,錦棠的指尖末端有些涼,目光在這張白色方卡上停滞幾秒。
“咱們先進去瞧着。”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思緒,館長在前面引路。
後方幾步,錦棠掌心裏攥出一層薄汗,風一過,泛起淡淡涼意。
之前聽沈悠宜說過,不少有錢人在拍賣藏品後怕保管不當,會特意租賃博物館的商用地進行儲存。
只不過要層層申請,流程繁瑣,還得繳納一大筆保存費。
鑒明真僞,每天燒錢如流水。
商用館內的恒溫下,幾方玻璃櫃都有不同署名。
新館沒啓用之前,也算私人館,所以鑰匙都是放在一處的。
錦棠還是第一次進到這裏。
素日裏,總不可能給旅客講解別人買下的物什。
再者說,他們博物館的藏品也不允許拍賣。
至于這些,多是藝術展或個人征集來的,價格不菲。
老館長笑着引他們去最中間的展櫃,“就是這幅棋盤了。”
條紋凹陷,兩碗黑白棋被蓋子蒙住。
盤身做工精細,保存得也妥帖。
門外,吵吵嚷嚷的聲音斷斷續續進行。
齊肆伸手扇風,這天在墓園站兩個小時,人都烤化了。
博物館園禁車,久站,連大門到新館這幾步都略顯漫長。
齊肆累得直喘氣,抱怨道:“不是,小叔,一副棋你用得着放這嗎?”
錦棠沒轉身。
以前總聽館裏的同事抱怨,說是明明有些人世俗,看不懂歷史遺跡的文物美,卻偏偏要來摻和這麽一下。
有錢,但沒什麽文化積澱。
矮子看戲,大抵就是她們這番形容。
錦棠倒是并不排斥這些。
在聽到齊肆聲音的後一秒,旁邊的韓特助先一步往回撤。
“少爺您小點聲,這是博物館。”
齊肆“哦”了一下,主動噤聲。
他口中所謂的小叔,就在兩步開外的門檻外。
衆人目光悉數落在展廳玻璃櫃時,江少珩涼涼掠過的一眼,定在別處。
隔着一段距離,她的長發被挽起,展廳柔光落在白皙的脖頸上。
熟悉的背影闖進視野。
近看,有種和田碧玉的溫涼氣質,像是紮根在這博物館裏的。
珠聯璧合。
彼時,她忽地回過身,偏偏被上面來的老館長擋住了眉眼。
“你這孩子,離開半年多,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輕描淡寫偏了視線,江少珩淡笑,從實說:“最近生意上的事多。”
微沉的嗓音,在空曠的博物館,回蕩起伏。
錦棠不由自主望向聲音的主人。
黑色襯衫,他單手摘下鼻梁架着的金邊眼鏡,骨節分明。
立于昏暗的博物館內,江少珩本人,就是件不可方物的藏品。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像幅名畫,只能遠觀那種。
造物主還是偏愛了有些人十分。
小小門檻,卻隔絕了兩個人之間遙遙幾步的距離。
像是不經意間的捕捉到她的視線,江少珩猝不及防一眼,迎上了她的目光。
緊接着,撞進平靜無瀾又深邃的海。
迎接的,只是她自己內心的波濤漣漪。
有什麽東西,似乎在被推着走。
掌心的兩盤鑰匙差點沒拿穩,剛剛風幹的濕潤又重新折回。
內心湧動的情緒壓抑,她在慌忙中往別處看。
偏偏這時,館長帶着她喊人。
錦棠在心跳叫嚣中聽到了他的姓氏,手裏那串鑰匙沒來由得沉,慢慢墜落。
颔首低眉,她叫了一聲:“江少爺。”
短短幾秒,她在心裏濾掉了很多種稱呼,匆忙下,她拾起旁邊人剛剛喊的。
生硬又別扭,沒擡眸看他。
眼見,對面的人環抱雙臂,在雅致的冷調燈光下挑挑眉。
這個稱呼,似乎鮮少有人規規矩矩地喊。
失笑,想來她真當自己是民國那會深宅大院裏的少爺了。
一字一頓,錦棠是在國際報紙見過這人的,金融版面,他只身矜貴地坐在軟皮沙發上。
江少珩,她知道這個的名字。
在頭版被加粗印黑。
本人要清瘦些,他比芸芸衆生的看客還肆意懶散。
大致是當初上鏡角度問題,如今遠遠見他,不似商人的市儈。
有種書香門第的貴氣。
錦棠捂着手裏的鑰匙串,怕碰撞的雜音擾了這方清靜。
老館長帶他去看安置在玻璃櫃的棋盤。
一串長數字刻在木制底座上,錦棠吸了口館內的涼氣。
老館長移過視線,緩緩開口:“錦棠,把這玻璃櫃打開。”
鑰匙只在她手上。
幾步上前,蹲身,錦棠的眼睛在圓盤上找到對應號碼,似乎是新存的拍賣品,沒有生鏽的痕跡。
落在最顯眼的位置。
霧光像被打散一般,在玻璃櫃挪至別處時,棋盤格的紋路沒那麽顯眼,淡了許多。
旁邊,齊肆湊到展臺看了兩眼,笑着問:“小叔,這棋盤也沒什麽特別的啊。”
好歹是賀壽。
他一向對這些沒研究。
笑而不語,江少珩示意讓人搬走。
齊肆捧着一碗棋,順着細弱的冷調燈看過去,圓潤的子泛着墨綠色的光。
這是雲子,價格不菲。
那日,她忽然想起沈悠宜的話,在絕對的身份懸殊下,有些人一輩子也就見這一次。
痰迷般的,她叫住了那個身影。
江少珩在暗沉的光中回眸,眉目缱绻,沒什麽不耐。
“您的這種雲子還是得用起來,總擺着容易碎。”
她講得是實話。
老館長遞過來一個不悅的眼神,剛想着說點什麽,看見江少珩展顏,似乎也沒嫌她冒昧。
錦棠大學讀的文物修複專業,後來考進博物館,對這些東西漸漸生疏了。
淺顯的記憶總歸還在。
聞聲,男人腳步一頓,随手掀開齊肆手裏那碗黑子,拿了一顆。
他勾唇笑笑,“行,聽你的。”
這四個字,帶了些許疏懶,音調平平。
第二次,他們的目光交彙。
錦棠在他的無意言論中微微滞住,室外,陽光從門邊擠進來。
江少珩的一半身影浴在明光裏,像介于雅俗之間。
老館長送他們回去。
齊肆帶着人先回老洋房,江少珩借故,說自己要抽根煙。
他沒有折回來,只是站在遠處的樹蔭下,距離新館幾米之外的空地。
室內,錦棠置于桌面的筆被風吹幹,怎麽都不下墨,她甩了兩下,還是作罷丢進垃圾桶。
她在館內偷偷瞄向遠處的人。
錦棠想去買支新筆,又擔心景區的物價。
手捏成拳,起身,就這麽懸着一顆心路過江少珩的身邊。
暖風好像在刻意拉動他們之間的距離,或者一開始,她就是別有目的。
“錦棠?”嘴裏咬着沒點燃的煙,眼見她走過來又撤下。
單手插兜,他意圖不明。
她想,會不會是自己擾人清靜。
錦棠的步子停了,金色的名牌在胸前暈成個亮點。
聽老館長這麽叫,這名字,倒是挺襯她。
“送你。”江少珩擡手,示意她。
一顆冰冰涼涼的雲子躺在她掌心,錦棠才意識到,這是那副棋。
滴出來的工藝品,一顆千萬元。
這是玉石的,像瓊脂,光滑細膩。
她在書上見過,說是好的雲子通體是墨綠色,沒什麽非黑即白。
錦棠推拒:“這個……很貴。”
他的袖口卷了一圈,似是無意,冰涼指尖劃過錦棠的掌心。
“應該的,見面禮。”
一面抵千金,她默默當是這個意思,他會給很多人都送這個禮嗎……
錦棠沒敢多猜,卻私心收下了。
逆着光,她微微擡起手臂,指尖捏着的雲子亮得通透。
沒有一絲雜質。
寬肩窄腰,在陽光區,他的影子被慢慢拉長。
越行越遠。
餘光所及之處,錦棠見到了那輛熟悉的邁巴赫。
就這麽從館前隐入後山,這次,她看清了車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