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分別
第32章 分別
天光寺香火不斷。
晨間, 纜車通道都沒營業,兩個人慢吞吞走上山。
霧氣變重,稍離得遠些, 江少珩的身影就變得朦胧。
大概是久未運動,錦棠停在半山腰時,呼吸紊亂。
微折腰, 她深吸口氣,單手在胸口處順了兩下。
扶住旁邊的防護欄,兩個人同時停住腳步。
江少珩的袖口卷了一圈, 露出半截小臂,回身時, 拉了一下她的肩膀。
“很累?”
錦棠搖搖頭, “大概是很久沒運動了。”
話音一落,江少珩蹲身,寬大的後背停在自己眼前, 微側目, 他嗓音低低,“上來。”
早晨的陽光沒什麽熱度, 卷着山間的涼風拂面。
錦棠耳邊的碎發被胡亂刮着, 她的指尖觸碰到江少珩的後背。
“不了。”
收手,她自顧自往前面走。
一路上, 沒見過任何外人。
天光寺的整點鐘響過, 在他們邁過最後一階時, 突兀又驚心。
錦棠在寺廟前駐留了幾秒。
叢山環繞,萬裏白中一點翠, 牌匾高置,往來的僧人行色緩緩。
沒趕上過堂, 主持師傅站在寺前,引着他們往裏面走。
天光寺分了五個堂,各自供奉了神明。
錦棠小時候聽人說,祭拜神明就得面面俱到,既然來了,每一尊佛像都要磕頭進香。
天光寺不像所有人說的那麽擁擠。
倒真有些古來那會的清淨,适合修行的雅致。
梵音普渡,佛家聖地。
連香火錢是有定數的,擇的都是吉利的好數字,捐多捐少看個人。
錦棠拿了張嶄新的紙幣投入旁邊的紅色盒子,登記在冊。
小師傅分了她些沒點燃的香,随即帶兩個人進入殿內。
“這是姻緣簽,門口有顆古樹,您待會可以挂上,求個長長久久。”說這話時,小師傅看向兩人。
“好。”錦棠禮貌笑着,視線下移,看向手裏的東西。
紅色木牌,剛好能牢牢攥在手心。
上面空白一片,等着人去篆刻美好願景。
身側,江少珩環過她的肩膀,掌心的熱意落在大臂上。
錦棠被擁着進去。
殿內,金色佛像高高在上,臺前,不少香灰散落,味道濃厚,有些刺鼻,錦棠感覺眼眶一陣濕潤。
香火旺盛,浮沉似是存在空氣中。
越是靠近,反應就強。
地上幾個擺放整齊的蒲團,錦棠選在中間跪着。
她忽然想到馮延巳的《春日宴》,此時此刻,她卻并不敢奢望歲歲長相見。
雙手合十,錦棠輕輕閉上雙眼。
淡淡的香灰味在鼻尖蔓延,再次擡起眼皮,發現身側的似乎在看她。
帶着缱绻般的笑意,江少珩問她求了什麽。
“沒什麽,而且這東西不能說出來。”
就不靈驗了。
笑容不減,他點點頭,算是信了。
小師傅帶他們去挂姻緣簽,千年古樹,一眼望過去,風吹動無數紅線。
一個枝幹墜着無數人的相思。
錦棠不太會寫軟筆字,歪歪斜斜的落筆,把有字的那一面捂在胸口。
“不辭青山,相随與共。”
大概江少珩沒有太多的糾結,他挂好後,站到一邊。
臨近九點鐘,陽光有了熱意。
江少珩站在臺階下,那是片陰涼區,正逢主持師傅來找他搭話。
似乎聊起來老爺子的事。
他側過身,從容應對,視線剛好偏移。
錦棠伸手翻轉一下他挂的姻緣簽,空的,半個字都沒有。
她的心沉底。
姻緣這事,他大概就沒考慮過。
陽光透過樹縫,落在她纖細的手上,無數木板随着蕩起的微風搖晃。
古樹下,不聲不響,她拿走了江少珩的姻緣簽。
……
從天光寺回來那天,她的雙腿止不住酸疼。
在杳霭苑裏休息了兩天,一直到齊肆生日宴那天,才漸漸有好轉。
聚會在晚上,紀祈寧是下午來的老洋房,說是要提前送禮物。
“齊大少爺年年在自己家辦生日宴,我都得自掏腰包送禮。”
偏偏,棋畫他瞧不明白。
紀祈寧送酒,幾十萬一瓶的那種。
反觀錦棠,大概和他們真的有不同,江老爺子那天的話,時不時在她耳邊回蕩。
哪怕打眼一看沒有扡格難通的地方,可生活方式,乃至細枝末節的處事态度。
都是截然相反的。
至少,錦棠沒有紀祈寧這樣的自信。
那是原生家庭養成的,難以改變。
她送了個小衆品牌的打火機,對錦棠來說,幾百塊已經算多了。
紀祈寧看到她得禮盒時,開口道:“你不用這麽客氣,齊肆過生日,江少珩肯定不會缺了他的禮物。”
她說,自己是替紀家的送的。
“再說了,斯裏蘭卡可是咱們江大少爺的地界。”
一晚造下來,也得小十萬塊。
錦棠搖頭表示:“那不一樣。”
尊重她的決定,大概是下午六點鐘,紀祈寧帶她去斯裏蘭卡。
這是第二次到這邊。
依舊是紙醉金迷,錦棠跟在紀祈寧身後,路過的侍者禮貌朝她打招呼。
“紀小姐。”
她應該是常客,也對,在他們的圈子裏,斯裏蘭卡和她眼中市中心的燒烤攤是一樣的。
錦棠放緩了步子。
頂樓的包間,寬敞又精致。
推開沉重的磁吸門,室內,已經站了不少人。
看樣子,是齊肆的朋友。
有幾個也認識紀祈寧,湊到眼前打招呼。
“大小姐,等你好久了。”一個微胖的男人端了杯酒走過來,西裝被他穿的有些滑稽,歪着頭,他看到了後面的錦棠,眼前一亮。
“這姑娘誰啊?”
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她卻有種幹幹淨淨的白。
氣質溫婉高冷,拒人千裏之外。
“李群,我警告你別打她主意,這是齊肆小嬸。”紀祈寧擡手攔在錦棠身前,朝他翻了個白眼。
叫李群的男人樂呵呵應了聲“好”。
聽到這個稱呼,錦棠忽地擡了下頭,看向紀祈寧。
只有個側臉,分辨不出情緒。
私人包間內,人聲鼎沸。
紀祈寧拉她到最左邊的沙發上坐,擡手要了兩杯果汁。
原本在人堆裏的齊肆走過來,讓她們別客氣。
“總歸是江少珩花錢。”紀祈寧聳聳肩,把果盤往錦棠眼前挪了挪。
齊肆笑笑,沒反駁。
“我小叔也在隔壁,待會去打個招呼。”
江少珩也在……
但是她沒聽當事人說起過,從天光寺回來後,他們也沒在碰面。
紀祈寧的眼神沉了沉,沒作聲。
幾分鐘後,有人來跟紀祈寧搭話,她被拽着去那邊玩牌。
“你先坐,我過會就回來。”
這話是對錦棠說的。
不知道為什麽,錦棠總有種錯覺,今晚,紀祈寧似乎在盯着她。
也可能是她想錯了。
房間裏,喧鬧聲一波接着一波。
錦棠不太适應這樣的場合,被憋着有些透不過氣,拿起身側的包,她跟旁邊的齊肆說了聲,出門找洗手間。
“行,要不叫祈寧陪你一起。”
齊肆嘴上這麽說着,卻遲遲沒動。
擡眸,錦棠看見紀祈寧正玩到興頭上,似乎是贏了兩局。
“不用了。”
陷入熱鬧的氣氛中,沒有人注意到她推門出去的動作。
重重合上,一牆之隔,聲音就減弱了很多。
錦棠順着指示标的方向往走廊盡頭去,越裏面越安靜。
音樂和人聲像是被按了暫停鍵,錦棠低頭,在包裏翻着紙巾。
長廊上,燈影搖曳。
頂層是貴賓房間,沒什麽服務人員在這邊來回走動。
大多數老板選擇在這邊談生意,也就是齊肆,沾了江少珩的關系,能辦生日宴這種略顯聒噪的活動。
和斯裏蘭卡有些格格不入。
錦棠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很清晰,在耳邊有規律地響着。
“江少,咱們也算是老合作夥伴了。”
忽地,熟悉的稱呼闖進耳中。
只這一間,門虛掩着,錦棠像是被叫停了腳步。
她并不喜歡窺聽別人講話。
在看了眼房間號後,正準備走。
然而,剛擡腳,裏面的人又開口,就在毫無防備下,打斷了她的動作。
“聽說,您和紀家小姐好事将近了。”
錦棠翻開包的動作一頓,就任由它這麽敞着。
眼前,有種突兀起來的眩暈感。
似乎是另個人的聲音插進來,聽着有些耳熟,“上次江少不是剛帶了個女人來這邊嗎?”
“我沒記錯吧,是個博物館的講解員,怎麽又要跟紀家小姐訂婚了。”
門外,錦棠攥着包。
她已經完全不能繼續走接下來的任何一步了。
每句話,都往她心裏戳。
“不過一個女人,江少也就是圖新鮮逗個趣。”
“沒了就沒了。”
“誰不知道江家和紀家早些年就訂了婚約……”
呼吸一止,錦棠伸手扶住了牆,勉強支撐住自己的身體。
順着虛掩的門縫看過去。
江少珩坐在中間,眉目缱绻,偏偏不反駁。
她這場夢,在今晚醒了個徹底。
……
在洗手間捧了把涼水,出來時,她給紀祈寧發了條消息。
說是自己先回去了。
【紀祈寧】:身體不舒服嗎?
【紀祈寧】:要不我去陪你?
強撐着身體,她壓着內心情緒,盡量平靜地敲字。
不想讓紀祈寧看出端倪。
【錦棠】:不用,你們好好玩。
從頂層到門口,她走出宮殿般的斯裏蘭卡,身後的燈火酒綠,她沒多看一眼。
明明沒喝酒,卻覺得腳步虛浮。
脫掉鞋子,時隔良久,她又一次走山腳到博物館的這條路。
第一次,江少珩把車停在她眼前,那會,她就該拒絕的。
江少珩這樣的人能有多少真心呢,她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
今天,大概是有了答案。
路邊,石頭硌腳,她的眼淚随即奪眶而出。
泣不成聲,錦棠蹲下身,肩膀抽動,把臉埋進雙臂之間。
她形單影只,風聲,撩動耳邊碎發,都貼合在臉上。
這條路本來就很漫長。
她只是芸芸衆生之一,在童話中待的久了,甚至忘記博物館前禁車。
腳下似乎被劃破了皮,她疼得落淚,但始終沒停下向前的腳步。
夜色濃郁,彎月高懸。
老洋房的輪廓慢慢清晰在眼前,明明越來越近,卻無限拉遠。
經過蜿蜒曲折的柏油路,錦棠的腳踝被旁邊的樹枝劃破,走到杳霭苑前,已經完全腫了。
她沒喊疼,甚至抹了把臉上的眼淚。
吸吸鼻子,佯裝着淡定,然而在下一秒,包被院前的玫瑰枝勾住,她伸手去解,指尖被軟刺紮了一下。
随即,沒忍住地放聲痛哭。
似乎是聽見外面的聲音,管家推門出來。
“錦小姐。”
還沒等到他繼續開口,管家眼中的錦棠很狼狽。
“您這是怎麽弄得,快進屋。”
好端端和紀祈寧一起參加生日宴會,再回來,就成了這樣。
她像沒有支點的浮萍,在踏進杳霭苑的第一步,很恍惚。
錦棠的眼中濕潤朦胧,問他:“我剛來那會的箱子放哪裏了?”
“在二樓儲物間收着呢,您要出門嗎?”
“嗯。”她這一聲帶着絲啞意,轉身,她把鞋子扔在玄關處。
歪歪斜斜堆着,她走出去兩步,又回頭,“如果江少珩打電話,讓他回來一趟。”
每天,他都會定時給杳霭苑撥這麽一通。
二樓卧室,皎潔月光落在木櫃上,錦棠坐在床沿,環視一周,其實她沒有太多能帶走的。
從搬來杳霭苑的第一天,她就抛開了很多以前的東西。
衣櫥被搬空,她一件件折好。
江少珩送給她的東西,那些價值不菲的玉飾和禮物,錦棠都沒帶走。
天光寺那枚姻緣簽也被她放在桌上。
原本,她還存了絲癡心妄想。
現下是真的成為了泡影,錦棠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所以,在聽到訂婚這兩個字時,她就已經有了決定。
就當這是場夢吧。
也是時候把江少珩還給原本紙醉金迷又鐘鳴鼎食的世界。
她在卧室待了近兩個小時。
陽臺吹來一陣陣風,讓人難得清醒,明明身在夏夜,卻又抑制不住的冷涼。
起身,她拎着箱子往樓下走。
手機兀然亮了,現在是晚上十點鐘。
停在樓梯口,她的手臂搭在木制欄杆上,一擡眸,就看到沙發上坐着的男人。
西裝革履,他在抽煙。
耳邊,是上方嘩啦啦的流水,群魚還照樣游着。
近處,江少珩緩緩擡眸,随即碾滅了手中的零星火光。
他沒起身,幽邃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淡然無波。
“去哪?”
他的嗓音磁沉,落在錦棠耳邊,摻在水聲裏。
“江少珩。”
這一聲,大概就是他們的結局了。
低頭,錦棠緩緩閉上雙眼,很輕,卻沒有任何猶豫。
“我們分開吧。”
濃夜,被撕開個口子。
兩個人久久四目相對,視線交疊。
她說,我不想跟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