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現在他們進入了膠着狀态。
謝衍嘆了口氣,狀作不在乎地聳肩,對謝照說:
“随便你。”
對方卻岔開話題:“你今天走了多遠?”
“這跟你有關系嗎?”
“怎麽?我又不會出去。”
謝衍這下更困惑了。
“什麽叫你又不會出去?你為什麽不出去?”
謝照堅持着重複:“你走了多遠?”
謝衍感到他們實在繞不過這個問題,終于配合道:
“我往山莊外面走來着。”
“那你走出去了嗎?”
“沒有。”
“為什麽?”
謝衍回想起了一望無邊的白色山莊和由遠及近的房屋。
現在想來,他的目的地确實處于他難以企及的距離,遠到一定程度,已經不像真正的房子,倒更像蒼綠世界裏的一抹白色菌類。
他是怎麽一眼看出那些是房子的?
“太遠了。”他說。
“所以你以後不會再往那邊走了?”
“誰知道。”
這回謝衍又等了又不知多久,幾乎閉上眼睛再次睡着,才聽見謝照用一種格外像是自言自語的口吻說:
“謝衍,你下次應該試試。”
“試試什麽?”
“能不能走到那裏去。越過那裏,看你能走多遠。”
“為什麽?”
“我想知道你會看見什麽。”
“你為什麽不自己去看?” 謝衍費力地睜着眼睛。
謝照仍然停在原地,不過已經從站着變成了蹲着,臉壓在小臂上,遠遠地望着床頭不動。
“因為,”他眼睛看着門口處,終于非常自相矛盾地主動說:
“我是被我姐姐送到這裏來的。”
謝衍心下不明來由地一震,當即又清醒了。
“你姐姐是誰?你說她把你送到這裏是什麽意思?”
但很明顯,謝照并未因為剛剛的反常而徹底變得配合。
他只是自顧自地繼續把剛剛的話說完:
“……所以她把我留在這裏,我就不能出去。”
謝照只言片語裏透露出的信息太不尋常,太奇怪了。謝衍把這一串似真似假的信息翻來倒去重看,忽然發現一個疑點:
“你姐姐叫什麽名字?”
對方這回反應倒是很快:“你的呢?你姐姐叫什麽?”
這下謝衍也顧不上隐私保護(再說謝照也出不去)了,直說道:
“謝苑。我姐姐叫謝苑。”
謝照的眼睛大睜着,好像被這個名字震了一下。
他嘴角彎出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嘲弄似的弧度,維持着這詭異的表情回應道:
“謝苑。……不過你算盤打得不對,等不到我等價交換了,因為我姐姐沒有名字。”
“你和你姐姐到底是什麽人?”
“她是個科學家。認知神經科學——”
謝照念字的聲音也輕飄飄的,表情則定住一般,嘴角一點笑意轉瞬即逝。
謝衍一時間不由自主地後靠一下,當即出了判斷:
“你說謊。”
“嗯?”對方歪了歪頭。
謝衍平靜地指出:“我的姐姐有名字,你的就沒有?我的是認知神經科學家,你的也是?我看你全是偷聽我們說話胡謅出來的,根本沒有什麽姐姐吧?”
“沒有。”謝照幽幽地說,那笑容猛地收了回去,“人為什麽一定要有姐姐呢?”
謝衍又定定地看了他幾秒,沒有說話。
他只是後脊一松,讓無依靠的身體自己沿着床架滑了下去,重新躺在了被褥裏。謝照或許仍然站在床尾,但謝衍絲毫不在意一般整了整枕頭,把胸口的被單向上拉至肩頭,自顧自地閉上了眼睛。
他用行動宣告對話就此結束了。
*
謝衍之所以如此突兀地重新躺下,完全是因為他意識到了兩點:←
1. 謝照暫時不會對他造成傷害。
2. 即使對話繼續,他也不可能再從謝照口中得到任何可信而又用的信息。
如此躺了片刻,他甚至睡着了。
睡着很容易:只要一動不動地待上片刻,他就能感到自己的感知趨向于遲緩,随後耳邊能夠聽到的風聲越來越弱,直至無意識的黑暗。
謝衍希望自己能在天亮後再醒來。
但不幸之處正在于此:重歸意識時,他的眼皮并沒有感到光亮。
謝衍感到了片刻的茫然。
剛剛睜眼的人或多或少都分不清自己在夢裏還是現實,而倘若身處他這樣的情況,還會額外思索一下自己是不是再次失憶、而已經記起來或新疊加的部分還剩下多少。
失憶并沒有什麽,只是很不方便,到處都過于空曠了。
謝衍開始機械地羅列那些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的關鍵詞:
謝苑。
爸爸和媽媽。
梁恕。
白塔。
機器人。
窗戶。
《腦》。
謝照。
人為什麽一定要有姐姐呢?
風吹在床鋪。
風……
謝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他仍然閉着眼,也仍然一動不動地平躺着,心平氣和地問:
“你到底想要什麽?”
沒人回答。
謝衍側過頭,瞳孔在睜開的一剎那不由自主地一縮:只見謝照就蹲在床頭邊的空地上,手指撚着枕角,影子俯視他的臉。
盡管從他閉眼到現在至少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但乍然看到謝照方位的變化,簡直像是對方在瞬間內從遠至近一樣。
謝衍垂下眼,盯着謝照手背上交錯的青紫色細血管。
“我不要求你離開這棟房子。”他對這位枕邊人說,“但你能至少離開我床邊嗎?”
謝照可能沉思了片刻。
随後謝衍感到枕邊向下輕壓一下,那只他一直盯着看的手消失了。他維持着如此的動作又躺了片刻,眼珠轉上去,向窗邊的位置掃視。
謝照已經不知何時坐在了窗臺上,雙腿輕盈地搖晃着。
謝衍看了它們一眼,感到謝照雙腿懸在半空的姿勢說不上來的奇怪,好像——好像玩具娃娃沒有生機的肢體。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在這個房間裏。”他平靜地指出,“在窗戶上也不行。”
謝照歪過頭,“為什麽?”
“我認為睡覺的時候旁邊有人看着很奇怪。”
窗戶是唯一的光源,因此謝照坐在那裏時,謝衍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但這不妨礙他感到對方臉上緊張的惡劣笑容又回來了:
“如果我不去,你能把我怎麽樣?”
謝衍嘗試勸服他:
“紗窗沒你想象得那麽結實。你再這樣坐着,一不留神會摔斷脖子的。”
他說得是真心話,但謝照只是滿不在乎地又往後靠了靠。
謝衍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慢慢地睜開。
下一刻,他一扯被子,速度極快地翻身躍起,幾步沖到了窗邊。謝照沒有坐在最低的窗臺上,但也沒有選擇最高的,因此從謝衍站着的位置可以輕易抓住他的腿。
“你下不下來?”他張開手指,最後問了一遍。
“你把我拉下來呀。”從上方傳來挑釁的回應,“我不跑了,你試試。把我拽下來。”
在謝照開口的瞬間,謝衍已經毫
不猶豫地伸出手去,一把扣向他的右腳踝。
然而手心感到的不是人體的低溫,反而是牆的粗粝:在如此近的距離裏,他竟然抓了個空。謝照的腳踝毫無動靜地、死物一樣在窗邊垂着,謝衍慢慢地收回手,試圖确認自己碰到了對方冰冷的皮膚。
然而他手指只是毫無阻力地收緊,慢慢握成了一個拳。
謝衍猛地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去。
窗戶上的人分明仍是和剛剛同樣的表情,現在卻幻化起來,平添了一陣鬼陰陰的氣息。
秋末的碎風從他身後滲進來,幽幽地發着冷意。
“你……”謝衍感到自己的大腦簡直要死機,“你真是個幽靈?”
他退了一步,小腿撞在床邊,向後坐了下來。
從後脊上閃過一串冰飕飕的寒流,那是分不出屬于謝照還是他自己的恐懼。就算不是真人,謝照有什麽可害怕的?
但在這樣的情形中,人人都會難以自已地害怕。
是因為黑暗,還是由于陌生?
而謝照坐在窗臺上,冷笑一聲:
“怎麽回事,你是個科學家!”
這一句說得很短促,但謝衍分明聽出了些和不與其強硬內容搭調的顫音。忽然間他似乎明白了:剛剛一閃而過的恐懼不是他自己的,而确實是謝照的。
一切驟然荒誕起來:一塵不染的房間和白色的幽靈,刻着DNA的樓下書架和謝照沒有實體的形體,寒冷的夜晚,無意義的交鋒。
謝照青白的腳踝懸在窗口,而謝衍坐在床邊,同樣一動不動。
是又一場對峙嗎?
謝照身後的白晝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他自己則仿佛透明起來。
謝衍再一眨眼:窗戶處一片雪白,前面空無一物。
或許是謝照終究還是走了,又或許是他因為過于疲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