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早上謝衍起來的時候,謝照已經完全不見了。

甚至在謝衍起來的時候,心裏還在懷疑昨晚的經歷都只是一場奇特夢境的一部分。世界上果真有鬼魂存在嗎?他可憐的記憶裏連接着的一切教育都反駁着這可笑的觀點,但又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抓不住一個真人。

謝照坐過的窗臺和往日無異,于是一切更不像真的了:沒有絲毫的痕跡留下來,只剩下困倦。

窗臺底下無形的絲絲縷縷的屬于幽靈的冰冷氣息。

謝衍站在窗邊,神色寡淡地向外看。

忽然從白蒙蒙的空中掠過了個雪白的小點,遠遠落在山坡上。

草面已經發白,它落在裏面,好像登時和它融為了一體。

謝衍恍然想到,這大概是他醒來後見過的第一批活生生的小動物。

幾只白色小鳥輕巧地在草坪中跳來跳去,似乎在啄草籽吃,他有心細看,結果心神一動,它們就好像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受了極大的驚吓一般,呼啦啦地全飛走了。

其中一只正好飛過謝衍窗口,白色的影子牽出長長的翅膀,好像當空掠過的一點飄絮。

謝衍想:這地方連鳥都像謝照似的虛影。

随後他做出更正:不對,應當倒過來,稱謝照像小鳥。

類似的想法一開頭,就無可避免地繼續延伸下去。于是謝照的氣息重新蔓延到了床尾,從記憶裏來看,那人影在夜色中仿佛只剩下一個輪廓,單薄着。小小的一只,卻虛飄飄地敏銳,仿佛随時都會被驚起飛離。

幽靈和小鳥,這兩個詞仿佛是絕佳的搭配。

他昨晚真的出現過嗎?

今天晚上他還會出現嗎?

今天晚上他該如何對付他?

整整一個上午,謝衍都在沉思着讀書,而謝苑那邊一點信都沒有。梁恕下午才來,敲完門就一言不發地向外走去。謝衍跟在後面,直到行至車門口,才找到機會禮貌地打個招呼。

“午安。”梁恕簡短地回複道,“計劃有變,我直接送你去墓地,之後再開車回白塔。上車之前,有件事我要和你特別說明一下。”

謝衍請他說。

“你姐姐精神不太穩定,千萬不能刺激她。說話做事都要小心,盡量順着她的意思,明白嗎?還有,千萬不要在未經她允許的情況下碰到她。”

“怎麽樣地碰她?”

“拉手,攙扶,也避免無意的觸摸。”

“為什麽?”

梁恕挑眉,避而不答。

與此同時,旁邊的車窗忽然自動打開。一小半女人臉分明在陽光裏,卻顯出一種不自然的、白蠟燭似的色彩。

謝苑帶着遮掩不住的虛微氣色笑道:

“又見面了。愣着幹什麽?趕緊上車吧。”

片刻的驚奇後,謝衍繞到了另一側進門,系好安全帶。

“你準備好了嗎?”

車開出去的時候,謝衍條件反射地往房屋前門處回了頭,然而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看什麽。他回過神來:

“準備什麽?”

謝苑坐在後排,穿了一條黑色長裙,外面罩着同色的風衣,只有領口的大圓扣子閃着幽冷的光。冬季天氣寒冷,她的裙子卻只是蓋到膝蓋下方,謝衍看她的時候,不免看見她露出的一截小腿,死人一樣的紙白。

他把目光平移到她臉上,這才注意到謝苑的眼眶微微浮腫,上面似印着一條淡淡的細斑,好像一重陰影。她濃墨重彩的臉上仍然維持着剛剛的微笑,只是笑得久了,難免帶一點哀傷和僵硬。

“我不行。”她自然地跳過了方才那段未竟的問答,“我好羨慕你。快二十年了,我還是沒有辦法……拉着我的手吧。”

謝衍猶豫地看了一眼前座。

謝苑見此終于換了一個正常些的笑容:

“他提醒你了,是不是?沒關系,過來。”

謝衍試探着把右手給她,被像對待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

謝苑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握着他的,十指像柔軟的手铐,把他冰得險些一哆嗦。她開始渾身發抖,弓着背,長發撲了謝衍一身,手裏是幾乎不屬于這樣一個病中人的力道,讓他以為自己的腕骨瀕臨破碎。

謝衍擡起頭,別扭地從可以看見外景的前排車窗往外窺視。

他們的車沉悶地駛過蒼綠和潔白交錯的荒野,在偌大的白色山莊裏穿梭盤旋。前方是幹淨至極的地面,遠處起了霧,混混沌沌的一片,他覺得壓抑。她沒有哭,謝衍自己卻再度被她的情感澆透了,不由得也感到悲傷。

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是強忍着任由她緊握他的手,終于搜刮出一句體己話:

“……姐姐,你還有我。我會陪着你的。”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極了,好像怎麽樣都不自然。

“我知道。”過了不知多久,謝苑才低聲回複。

梁恕像機器人一樣開車,對後面發生的對話恍若未聞。謝苑忽然一把放開了謝衍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後靠,原本搭理整齊的長發散亂在胸口。她又不知在看何處,停了停,忽然恢複了正常,平靜地整理好了頭發。

“我失态了。”她低下頭,“沒吓着吧?我平時不會這樣的。”

“沒有,完全沒有。”

謝衍看看她,深吸一口氣,試圖轉移話題:

“墓地也在山莊裏嗎?”

“是的,在最高的地方。”

“我以為白塔是最高的地方。山莊的地形是個高坡嗎?”

“說不上。”謝苑似乎在思索,“這一片到處都是高低起伏着,沒有你說得那樣像個山。我們在最中心的地帶,墓地離我們遠一點,在西邊。”

“那邊沒有住人嗎?”

“沒有。怎麽忽然問這個?”她蒼白的單眼皮一掀,莫名有了一點違和的尖銳。

“……我只是好奇。”

謝苑微微一笑,好像剛剛的奇異神情全然沒有存在過。

她偏過頭去,望着窗外的景色飛馳而過,平淡地道:¤

“我聽說你昨天都快走到南邊外圍去了,走了很遠,也是為了看有沒有人家?”

“……對。”

謝衍看了看前排坐着的梁恕。

“你為什麽要好奇那些事情呢?”謝苑的臉仍然面向外面,要撇開問題的內容,倒像是在自言自語,虛弱中帶了些古怪的煩躁,“沒有什麽值得好奇的。是這樣吧,梁恕?”

“對。”忽然被點名的梁恕說。

“再說,”謝苑毫無停頓地繼續道,“你以前對那裏從來不感興趣。你們以前從來不往那邊走。”

你們?

謝衍沉默片刻,忽然說:

“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什麽樣子的。”

“嗯?”謝苑回過頭來。

“我失憶了。”

“是,你失憶了。”她停了片刻,面無表情地附和道。

謝苑一只手撐在車窗前的縫隙裏,一只手無骨般搭在膝頭。她神态放松,氣質卻赫然成了前方開車的梁恕的翻版,變得冷酷而難以接近。

謝衍倏地閉了嘴,盡管下一刻她好似再度找到了神智,皺眉按着眼眶上的藍印說:

“其他的回去再說吧,好嗎?現在……”

謝衍坐直了身體。

在她背後,謝衍看見大片漆黑的地面,好像他們不再身處白色山莊,而是進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謝苑擡起下巴,一邊眼角抽[dòng]一下,呢喃着說完了她的話:

“我們到了。”

車停了下來,梁恕先下車。謝苑自己開了門,謝衍見狀下意識伸手去扶,卻當空被梁恕一把攥住。

“我來之前和你說什麽來着?”

“別吓着他。”謝苑輕飄飄地說,“他都失憶了,你忘記了?來,不用特意扶着我,讓我借一下力就行。”

她說是解圍,語氣卻和剛才一樣冷漠。

謝衍并不特別在意她态度的變化,只是照做。然而在那一刻,他心裏起了一個突兀的念頭:這才是她對他的真實态度。第一次見面時她的一切表現,不過是為了使他相信她愛他,實則毫無意義。

謝苑一只腳踏上地面,放開謝衍的小臂,開始慢慢往前走。

她走起路來好像浮在空中,不落實地,黑色的裙角在冷空氣裏孤單地撲朔着。

謝衍注視着她走路的姿勢,忽然旁邊梁恕語氣淡漠地說:

“跟着她吧。”

謝衍應了一聲,又問:“你不來嗎?”

“我不方便。”

他不再多問,趕緊上前幾步,緊緊墜在謝苑身後。

謝衍沒有見過墓地是什麽樣,此時向前看去,只見一大片無邊際的草地,草尖發黃,好像不再白淨的雪霜。中間是一塊長方形空地,當中立着一個小方石碑。

他們一前一後跋涉過草地,往墓碑那裏走去。

謝苑先停住腳步,把一只手放在白色的石碑上,緊貼着它坐了下來。謝衍肅穆地站在後面,見墓碑上除了名字外沒有刻任何內容,只是下方擺着一個很小的玻璃相框,遠看不清楚,只能辨認出是兩個

人。

他聽見謝苑在低語:

“我今年又來了,每天都在想你們,也不知道那邊是怎麽樣的。昨天我夢見飛機和火花,穿過雲層……”

她擡起頭,強顏歡笑着對謝衍招手:

“你也過來。”

謝衍在她旁邊蹲下,小心地留出了一定距離。

謝苑輕輕呼了一口氣,臉面向他,實則卻是對墓碑說:

“他也來了。你們看看他,還是原來那個人,不是嗎?再看看我……還是原來那個人。什麽也沒有改變,我們都很好。”

“……我們都很好。”謝衍不知該講什麽,于是決定跟上她的話尾。

謝苑蒼白地笑了一下,見他眼睛仍然盯着相框,便伸手把它直接拿了起來,遞到他手裏。

“看一看吧。媽媽不常出現在公衆視野裏,這是他們很少有的合照。”

謝衍接過相框。

照片裏是一男一女并排坐着,男人還是搜索引擎上的面容,大約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和謝苑長了狀似的五官。旁邊的女人則穿了一身白色長袍,長發披肩,眉眼精致,但明顯和謝苑不太相像。

男人一只手摟在女人腰間,她靠在他身上,兩個人都微笑着。

謝衍沉默着把相框放了回去,手也不自覺地放在了墓碑上。

謝苑低着頭,眼眶發紅,像是要哽咽,但并沒有眼淚出來。她脊背徹底地弓了下去,肩膀顫動,好似在強烈地忍耐着什麽。

“姐姐。”謝衍說。

她緩緩平息了情緒,“怎麽?”

“爸爸和媽媽,他們是什麽樣的人?”

“……不重要了。”謝苑瘦削的身子突然搖晃了一下,好像一片缺乏生命力的冬葉。

“你沒事吧?”

她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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