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謝苑坐在餐桌的另一頭,白色的燈光打在她身上,更顯出白蠟一樣的額頭和手指,好像她早已脫離了生命,化為了一個假人。

“弗蘭肯斯坦計劃,取名自瑪麗雪萊的科幻恐怖小說《弗蘭肯斯坦》,又名《科學怪人》,那是科學家弗蘭肯斯坦利用高科技賦予人造怪物以生命的故事。研究認知神經科學,便是從理解到創造腦。當年弗蘭肯斯坦計劃進行到一半,因為經費和利益摩攃而注定了潰散失敗的命運,所以我提前抽身而走,以此為基礎獨自繼續研究。在此期間,我徹底複原了人腦鏡像神經元系統的搭建,加之組合各種物質,創造出了一個樣品。這是人工智能開始覺醒的時代,因此樣品能夠思考、表達和記憶并無甚突出之處。然而通過對于鏡像神經元的應用,這一次的樣品才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謝衍重複着,瞳孔放大,是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它在理論上會擁有超乎常人的共情能力,也因此能夠進一步感知,甚至學習喜怒哀樂和恐懼。當然,現在我只完成了大腦的建構,并沒有真人的實體,于是它進入了一個被稱作’缸中之腦’的階段。它被存儲在白塔之中,神經末梢則連接着一個負責向它傳遞神經電信號的設備,虛拟出特定的活動空間。在這個空間裏,它擁有自己的形體,也可以自由活動。但出于技術限制,我沒能憑空塑造這個範圍,而是通過類似動态捕捉的技術設置和一個現實存在的、一模一樣的空間。你能聽明白嗎?”

謝衍理解着:

“動态捕捉。你的意思是……現實中存在一件物體,但這件現實中的物體上裝有傳感器,并且作為神經電信號的一部分導入到這個缸中之腦中?可是動态捕捉一個無生命的物體有什麽意義?”

謝苑雙目微阖,手緩緩爬上臉頰,裹着陰影托在那裏,好像蠟燭的金屬托。

“意義就在于……這樣一來,人造意識所在的虛拟空間和現實空間就能大幅度重合。”

“可是讓缸中之腦介入現實的意義是什麽?”

她仍然閉着眼睛,笑着點了點太陽穴:“這就要靠你自己去思索了。”

謝衍已經徹底明白過來。

“我住着的房子就是你所說的現實空間,而謝照——”

“是的。我的實驗成品現在仍處于小範圍應用階段,所以實際上只有你見過,上次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它的形體被虛拟設定而成,借助高級投影功能和相關設置在現實實驗空間裏也有了對應的’實體’,你所見到的虛影。”

謝苑睜開雙眼,瞳孔裏閃爍着白色的光點,嘴唇翕動:“一個被創造出的……非人的人。”

她的語氣從始至終輕描淡寫,但謝衍全神貫注地聽着。他将她話語的內容反複思索,忽然恍然大悟道:

“讓缸中之腦介入現實的意義……我好像想明白了。”

“是什麽?”

“既然這個人造腦的突破在于它會具有常人的情感,而關鍵在于鏡像神經元上,那麽想讓它’學習’,必須創造讓它模仿的條件,即讓它跨出缸中之腦的限制和真人進行互動,是嗎?介入現實,說到底還是實驗設置的一部分,為了更好地了解它的學習能力?”

謝苑微笑起來。

“很好。”她垂下眼睛,“很好,很……好。現在我徹底不再擔心你了,就算忘記了很多事情,你的理解力一點也沒有收到影響。自然,讓缸中之腦介入現實不可能只有這一點原因,但你已經把重中之重抓住了,我很滿意。我相信到了現在,你也對為什麽我選擇了你來放置它這一點有自己的理解了,對嗎?”

“你想讓我盡可能和他互動,激發更多相關的實驗數據?”

“大致如此。”謝苑的聲音和剛剛的一樣低,此時忽然中間一顫,嗓音尖銳了起來,“這是給你的挑戰。我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休息,卻也不是沒有看過數據。你和他的互動很少,是不是?”

“基本沒有。”謝衍也随着她一起緊張起來,“但昨天晚上他來了一次……”

“是的,我也發現了。但你需要引誘他出現來和你穩定交流,這樣你我才能完整地觀察人造物的性格形成。但想想看,他本質上仍然是非人,而且他對于外界……會有本能的排斥。”

謝苑坐着的位置離他有了一段距離,但不妨礙謝衍看出她的精神已經開始消退了。

他早已飽腹,于是毫不猶豫地放下了餐具,幾步走到她的椅子旁邊。

“什麽排斥?和之前的意外——”

“謝衍!”她卻忽然打斷了他,“這不是你現在該想的內容。我剛剛說的,讓你注意的,你都明白了嗎?實驗不能停止……和他像正常人一樣相處,只牢記一點:不能透露出他是個人造人。”

謝衍慢慢蹲了下來:“我知道。我很高興你信任我。”

猶如電影散幕,謝苑的精神狀态肉眼可見地萎縮了。謝衍剛猶豫着要有所動作,她卻忽然醒過神來,倉皇回身,險些直接從椅子上跌下去。

“我吓到你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沒事。”她蒼白地笑了笑,笑容也很快收回去了。

機器人已經自動退場,她四下看看,慢慢地起身道:

“你扶我上樓去吧。”

*●本●作●品●由●

謝苑要求一出,謝衍便迅速伸出手來,好像在這短短的一天內已經熟練了充當人形拐杖的流程。他引着她繞過客廳的許多擺設上樓,只感覺她握在他小臂上的手心蔓延着一陣陣電流般的冰冷。

“直走。”

他們一上樓,客廳的那盞小燈便也暗淡下去,窗戶緊閉,身後黑漆漆一片。

前方樓道裏當然也即刻亮起一盞燈,而在這轉換的間隙,謝衍卻似有幻覺。好像在徹底的黑暗裏靜靜立着一個人影,看不見臉,但不用看也能知道必定蒼白警覺如幽靈。

幽靈一樣的,小鳥一樣的,人造腦……

謝衍幾乎脫口而出謝照的名字,但随後前方的一小塊被恰到好處地照亮,根本沒有人的聲息。

是啊,實驗場地在他家裏,不在這兒。

好在謝苑走得慢,沒有發現他的失神。

他們繼續走。

一路走,燈便一連串地亮,又一連串地滅。

謝衍絲毫不知為何謝苑要把房中的燈設置得這樣敏[gǎn],好像它們不只是光源,還是什麽針對她的活動範圍随時應變的活物一般。走過一面雪白的牆,開了盡頭的門,就是謝苑的房間了。

一只小機械手從門邊緩緩伸出來,手上勾着兩件衣物。謝苑沒有表示,謝衍便道:

“你要換衣服,那我去門口等。”

她不置可否,但他背過身走了兩步,燈光卻沒有随着他的動作而亮起。

面對黑洞洞的,好似沒有終點的樓道,謝衍忽然不确定起來,因為剛剛的幻覺又出現了。他感到好像今天一整天都是個夢,夢醒來,仍在準備好去見謝苑的前一天晚上。謝照還在他床尾站着,不動,也不說話。他排斥外界、排斥他、排斥姐姐。排斥……他閉上眼,謝照卻還在,讓他又疑心是個夢中夢了。

夢中夢?

是他學習過的概念。

夢也是,盡管他沒做過夢,一個都沒有。

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謝衍才回神轉身,見機械手已經縮回去了。

謝苑換上了一件寬大的白色長睡裙,披着深色披肩,撲梭梭的。他趕緊幾步上前,但她擺擺手,轉身向內走去。卧室床頭開了一盞幽幽的小燈,她靠着床頭坐下,把腳縮在裙子下昏昏欲睡。

謝衍說:“你……”

她好像被驚醒了,又開始揉自己的太陽穴。

“怎麽了?”

“你要睡了嗎?”

“還早着呢。”她話雖如此,言語裏卻帶了些睡意,“我晚上還得……

“那我是不是也該走了?”

最後一個字落下。明明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問題,謝苑卻如同受到了極大刺激一樣猛地一仰頭,尖銳而沙啞地道: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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