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謝苑在墓碑前坐了幾個鐘頭,謝衍不知情況,也只能陪她凍着。等回到車上,他已經渾身發軟,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饑餓。車從墓地一路往回開,終于平穩地駛上一條小道,熄火停穩。

謝衍飛快地跳了下去。

白塔的尖頂近在眼前,便不再像從山坡上望見的那樣窄小精致,而變得高聳、龐大。照例是謝衍替謝苑開門,引着她走上臺階。身後梁恕一言不發地走了,謝衍站在門口,留意到他沒有去車上,而是步行繞到了白塔後面,不知道又要去哪裏。

謝苑打開了指紋鎖,他便緊随其後,把門小心地關上。

門後是一條靜谧的白色小走廊,他們走到盡頭,又打開第二個指紋鎖。

謝衍終于看見了室內的擺設。

屋內光線極暗,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正中的一盞貼牆式小圓燈。在它慘白的燈光下,呈巨大的圓形的裝潢、線條簡單的家具、物件之間寬闊的空間都帶着一層濃黑的影子,相互之間重疊交錯,好像黑色的樹影。

謝苑自然地往前幾步,示意他跟上。他們進入迷宮,終于停在了一處光影的交接點:一張小桌,直角狀的長沙發。

謝苑打了個響指,一伸手,就有一個小機器人閃現出來,和謝衍房裏的一模一樣。

它為她消毒清理十指,随後又服務了他。

機器人無聲無息地往側後方退場,謝苑卻暴起一樣繃緊了背,飛快地往身後看了一眼,才慢慢回頭,出了口氣。

“不好意思。”她說,“我有一點……後遺症。我讓它去拿水了,你也渴了吧?”

謝衍點頭。

“是什麽後遺症?”他遲疑着問,但謝苑擺了擺手,轉而發問:

“你昨天做了什麽。”

“我看了書。”

“我很高興你沒有落下學習。不過看到什麽程度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把這些內容也一并忘記。”

“我大部分都記得。”

“是嗎?”她伸手端過她的杯子,示意謝衍也拿走他的,輕巧地說:“那我先從簡單的開始吧。突觸的單向傳遞過程,你會怎麽描述?”

謝苑從最簡單的描述問題開始,七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更複雜,也更高深。謝衍全神貫注地思考回答着,中途甚至在十幾秒裏自主完成了一個六位數心算。她提問的角度格外刁鑽,從第四個問題開始,他已經開始自動回避看見她聽完他答案後的蹙眉,好像無論如何也不能使她滿意似的。

謝苑靠坐在沙發更靠近光源的一端,微微擡着下巴。她眼眶被陰影籠罩,更顯得眼神銳利,周身所萦繞着的也不再是墓地裏的悲哀和憂愁,而是不容置喙的氣度與自信。

謝衍恍然想:或許這才是他在失憶前相處過的姐姐。

問完問題,謝苑又喝了一口水,機器人便被揮之即來,把杯子收走了。她靠向身後,思索片刻,終于道:

“我原先心裏還很擔憂,但你到了這個程度,最起碼也夠用了。”

謝衍聽不出她到底是滿意與否,只小心地打量她。謝苑招招手,他們面前的桌子卻慢慢向上拱起,上升到了一個她能夠輕易夠到的高度。她手指在桌面上點了點,那白色的桌面上登時浮現出一塊顯示屏。

謝苑單手打了兩行字,動作輕盈閑适,好像桌面上的不是顯示屏,而是琴鍵。

“書房裏的內容,都是你以前學過的。”她邊打字邊說,“看來大部分都沒有忘。原先是要帶你進行實驗室實踐的,這段日子我力不從心,還是等開春再說。理論雖然不是一切,但都是基礎,萬萬不能落下。你自己有自學的意願,我很欣慰,但你的自學沒有章法。等我給你列一個表,你回去照着,明白了嗎?”

“明白了。”謝衍頓一頓,又說:

“姐姐,我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她手上的動作也随之停住了,擡起臉時,他看見了她烏洞洞的眼睛。

謝衍咽了一下,發問:

“為什麽書房裏只有神經認知科學類的學習資料?”

謝苑笑了:“你還指望書房裏有什麽?”

“我是說,為什麽沒有其他……其他……”謝衍艱難地拼湊自己的常識認知,“歷史,地理,文學?難道我從小到大只學習生物和認知神經科學嗎,沒有其他的?”

“沒有。”謝苑收了微笑,“我從來不讓你做無意義的事情。”

“無意義?”

“你不覺得嗎?”謝苑挑眉,面孔在光影裏顯得冰冷而秀美,“一般像你這個年齡的孩子,誰能有你這樣的專業性?他們學得太多,太廣,太雜了。物理,化學,音樂,美術,歷史,還有語言……有用嗎?到頭來,不還是碌碌無為,二十幾歲才找到一個模糊的方向。我自己學認知神經科學出身,自信這也是最适合你的一條路,假如特意把你往這方面培養,你也能成才。少年的時光是最适合突飛猛進地學習的,多珍貴,怎麽能讓你浪費掉呢?你說是不是?”

謝衍仍然感到有什麽地方的邏輯出了謬誤,但想不清楚,便暫且被說服了。

他轉而問:

“那我是很小就開始學這方面內容了?”

“你是看生物基礎入門識字的。”

謝衍其實不怎麽明白這個概念,但不妨礙他聽出謝苑的語氣。他又轉念一想,忽然又回到了前幾天看她的履歷,好像明白了什麽:

“你也是從小這樣,才比梁哥早那麽多拿到各種學位了嗎?我看你也是從小在家裏學習的。”

“哦?”她側過臉來,“怎麽知道的?”

“搜索上面有你們的個人信息。”^

“這樣。”她微微放松了身子,謝衍想起之前的疑惑,連忙追問:

“我看上面的時間上出了一點錯誤。”

“什麽錯誤?”

他同她說了。

謝苑轉過來來,輕微地眯了眯眼睛,随後移開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捋了捋裙角。

“大概是錯誤吧。……我倒不是和你全然一樣學起來的。我們家和旁人家不同,雖然不便去學校,實質上走的也不過是其他所有人的老路,只是我學得更快而已。那些內容對我來說太淺顯,太簡單,用不着浪費那麽多的時間去學。”

“你現在還在學習。”

“不,人學到一定程度就不能叫做學習了。應該說是探索。”

“你在探索什麽?我聽梁哥說你們還在做研究。”

“是的。”謝苑似乎有些分神,“做研究。科學沒有邊界,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全心全意地往外走。”

她說話說得輕描淡寫,內容狂妄自大,但一看她的表情,又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謝衍一邊慢慢地回憶梁恕的話一邊問:

“可既然像你一樣的人是少數,那怎麽知道我以後是否也能成為這樣的科學家?”

謝苑似笑非笑,“你認為像我這樣很難?”

謝衍接不上話,只仍直視着她。

她則自問自答:

“我倒不覺得像我這樣有多難。天賦可以用勤奮來補,盡管不可能達到一致,但總也不會落于平庸。關鍵是不能懈怠,一分一秒……都要抓緊。連我進修的時候也一樣,每天睡眠五小時,三餐、個人休整和無法擺脫的無用社交五小時,其他時間都在上課或做研究。到了白色山莊後我也一直如此。”

“這樣不會每天都精疲力盡嗎?”

“不會。”她似乎在恍惚地看着遠處的一點,“我們作為人的弱點原本就不是與生俱來的,要遏制它們,必須靠後天的自我約束和自我反思。也只有這樣,才能丢卸弱點,越來越強,反之就會不可避免地被世界所遺忘丢棄。再說時間久了,這樣的生活模式反而會變成本能。現在我要每天靜養,遠離實驗室,反而感覺自己是個廢人……但好在一個階段已經完成了,沒有半途而廢。”

“什麽階段?”

她卻再度神經質地一回頭,把他吓了一跳,以為沙發後面有東西。

剛剛的問題卻被打斷了。

“對不起。”她低聲說,“是你的影子,這個角度正好晃過來一點。剛剛我們說到哪裏?噢——規律的生活。是的,一切都被打亂了……沒關系。等我好起來,你也會重新回到正軌的。你剛剛醒來,有什麽不習慣的?遇到過什麽異常?”

謝苑正常說話的時候,言語中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特質。那是混雜在一處的優雅與癫狂,讓謝衍難以專注于她說出的內容上,反而只是被那不容置喙的口吻所誘導、吸引,令他幾乎無條件地順從她的觀點,好像是被攝走了魂。

謝衍一邊回想,忽然想到:

“你是說我還是慢了一步。”

“我可沒有說。”她伸出一根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陽穴,“我哪裏說你慢了一步,嗯?”

“因為我的學業現在也暫停了。”

“噢,你說那個。”謝苑閉上眼睛,“這你不必擔心。專業程度和文憑,看似相互挂鈎,其實一點關系也沒有……你看,就你剛剛回答問題的能力已經超過了大部分這一專業的大二學生。不,別想大

學,我也不會把你送到那些地方去。我自己在裏面待過,它們總歸沒什麽用處。”

“沒什麽用處?”

謝苑仍然按着眼眶,聲音虛飄飄地道:

“你才多大?自己在外面跟着許多只會慢吞吞的人學習,能有什麽成果?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的學業考慮也要更加周全才對。我到了現在的年紀,什麽都看清楚了,聽我的不會有錯。這些天你回去,就按照我給你列的計劃繼續溫習,一天也不能懈怠。至于其他,都等到春天的時候再說吧。”

謝衍似懂非懂地點頭。

謝苑放開了按在眼眶上的手,睜開眼睛,忽然又瑣瑣碎碎講起許多過去的事情來。她聲音忽高忽低,講述出的都是抽象的片段,他除了一小段關于下雪的內容外全聽得一知半解,只能來回來去地附和。

最後謝苑自己也疲累了,便起身招呼謝衍吃晚飯,機器人已經擺好了菜盤。

桌上是和他家裏如出一轍的規則幾何形菜肴,讓謝衍莫名心下一松,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唯一的不同之處在于,回到那棟他醒來的白色房屋,他又将獨自一人。

這不确切。謝衍随即自我修正:還有謝照。

謝照現在在做什麽呢?他莫名其妙地想着,又為此感到更加莫名其妙。

等一等。

“姐姐。”他平靜地開口,“你知道一個叫謝照的人嗎?”

謝苑擡眼看他,“怎麽了?”

“我家裏有一個自稱叫謝照的人。不,不是人——”他竭力回想前一晚的情形,“看起來和真人無異,但沒有實體。我對梁哥提起過,他不相信。我知道你也不會相信我,因為要不是我親眼見過,任何人對我講這樣一件事情,我也是不可能相信的。但是……”

謝苑輕輕擡起一只手,打斷了他。

她閉上眼睛,又輕輕按揉着太陽穴,緩緩道:“梁恕?也難怪。他什麽都不知道。”

謝衍提起謝照完全出于随意,實際上并沒有指望她把此事當真。他說完的當口,心裏已經開始細細盤算該如何繼續和謝照共處,如何讓他人也親眼所見。

但聽謝苑的意思,似乎不僅相信他的所見所聞,甚至比他更了解真相。

謝衍不由得坐得更直了。

“那麽姐姐也知道他?”

“你查過我的基本資料。我具體是研究什麽的,你看明白了嗎?”

他雖不明她為何忽然換了話題,但立刻跟上了思路:“鏡像神經元搭建……還有弗蘭肯斯坦計劃。”

“我剛剛不知問沒問過你。但鏡像神經元是什麽,有什麽作用,你不會不知道吧?說來聽聽。”

“鏡像神經元……”謝衍慢慢地講,“在大腦中行使着“鏡子”的功能。有了鏡子,就能産生模仿,包括語言、行動、感情。鏡像神經元同時讓人具備共情能力,從而彼此理解、構建社會。”

“很好。”謝苑低頭喝了一口水,“那麽現在你猜一猜,弗蘭肯斯坦計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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