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松軟的雪片飄落。
謝照一會兒置身于雪地,一會兒又似乎窺見了其他碎片。坐下來,四周白光環繞,她的臉龐離他很近,卻仿佛蒙了一層霧。
下次你去你梁哥那裏洗漱。她指尖在他鼻翼處揩了一下。是不是看不見自己的臉,你就怎麽也洗不幹淨?◤
可你為什麽不在這裏也裝鏡子呢。他問。
她沒有回答,手指抽走了,悵然若失地坐着。
謝照下意識地伸手去握,抓到一手雪一樣輕薄柔軟的布料。它們靜靜垂在黑暗的衣櫃裏,輕柔地籠罩在四周。下一幀場景中他們回到雪地裏。她蹲下來,冰冷而秀美的手上也戴着一雙黑色手套,也捧了一把雪,你看好了。她把雪花一層層鋪開,卷起,長發上沾滿了雪粒。
他看見融化的雪水從她指縫裏流下來。
沒見過下雪吧,小鳥?
她擡起頭來,他看見黑色的車影一閃而過,心裏知道是誰回來了。山莊裏除了他們就是梁哥,是姐姐的……他總是弄不清楚他和姐姐的關系。
她冷漠地回過頭,蹲在原地,動作生疏地堆雪人。
他睜大眼睛地看着,不知是驚嘆于只是水的化合物就能拼出一個人形,還是相信她無所不能。她伸出手,他就随便撿起一根小樹枝遞過去,讓她插在它的鼻子上。
現在好了,她說,下雪能做的事情也就這麽幾樣。
它會融化嗎?
明天就會化了。
它看起來多像一個人啊。
他看見黑色的車影一閃而過,忽然說:我們可以管它叫梁哥。不像嗎?反正繞來繞去……也只有我們三個人。這裏只有我們。
他們穿戴齊整,卻仍然避不開刺骨的風。
她起了身,低頭望着那個雪人。
他聽見她壓抑的顫唞着喘氣的聲音。
突然她一言不發地一把拉過他的手腕,纖細的手指像柔軟的手铐,拽着他跌跌撞撞往白塔下的房子裏走去。他不知道她為什麽忽然生氣,但知道此時不該言聲,只盡力拉開和她的距離以防更多的碰觸。
她擦着門框進去,把他一拖一拽。
他的後肩從門框的直角上一路磕碾而過。
機器人在卧室裏來回來去地轉,細細的雪從黑色的天空上墜落。
疼嗎?
沒有感覺了,真的。
姐姐蜷縮在床頭,捂着臉。對不起對不起,你知道姐姐也不是故意的吧?
我知道。
她的聲音惶恐起來。你有沒有……有沒有怪我?
姐姐,你該睡下了。
別走!
她忽然在黑暗裏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便沉回床邊。
怎麽了?
她側過身子,手仍然攥着他的衣角,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它扯爛。
随後她的聲音回來了:明天我們就要去掃墓了。你記得嗎?我害怕。真的,我害怕……
窗戶是開着的,姐姐。
小鳥。她用一種幾近嗚咽的聲音說,我要你發誓。說我做噩夢的時候,你會來這裏,不會離開我。好不好?
我會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後哪一天有人給你選項,選離開白色山莊和留在這裏陪我一起,你會選我嗎?
我會選你。
即使看不清她的臉,他仍然知道她在以她特有的惶恐而尖銳的目光盯着他看。
真的,真的會選我嗎?
她躺着,好像虛弱已經從內心發散至四肢,将她打回沒有生命的人體。燈是亮還是滅?他看見飄揚的細雪,紛紛灑灑地從頂燈裏落下,于是她身體和床單之間的界限也沒有了。她寫道:我也生病了。假如你記得,我一直在生病……生什麽病?每到夜晚,當她躺下來後,黑色的長發包裹着雪白的面頰,把她變成生者與死者的結合體。
她問:你在想什麽?
他說:我在想外面的雪人,會不會融化。
雪人。她重新仰過臉,躺進了枕頭裏,枕頭把她蒼白的面容都遮掩起來了。這麽在意雪人嗎?姐姐明天重新給你堆一個好不好?
那就是第二個雪人了,怎麽區分它們呢?
哦……是的。明天雪要化了。那你打算怎麽區分,給現在的這個起個名字嗎?
給它一個可指代的詞。
不知道在衣櫃裏躲了多久,謝照的身體已經僵硬起來。燈亮,他在只有一夜壽命的雪裏狂奔,身後一個人影卻站在雪白的房間裏,沒過大腿的厚層之中,沒有趕上來。謝衍被留在了雪白的房間裏……那段記憶已經從給雪人起名的場景開始松散裂開,但他無端地覺得那個雪人的名字也是謝衍。
雪人謝衍。
人造人謝衍。
謝照的脊背弓起來,頭頂抵住一邊衣櫃壁,竭力把一條腿伸直。
終于想起來一點關于過往的事情,少得可憐,卻又抽空了他的精神,讓他以為這就已經是全部了。關于面容模糊的,病恹恹的,脆弱又神經質的姐姐。和姐姐關系暧昧但對他很好的梁哥。支離破碎的片段似乎包含一切,又其實一點實質性的內容也沒有。然而只一段短短的留言,一段似是而非的記憶,已經宣示情感不會随着記憶的隐滅而死亡,而他別無選擇地繼續等待着。
但現實裏的姐姐是雪一樣虛無缥缈的,而非現實産物的謝衍才是真實。謝照隐約感覺這個念頭已經不知第幾次進來了,可他剛剛從雪花的記憶裏掙紮出來,意識虛弱,思考已經很困難。
他忽然想起上次見面時謝衍的話:
“我想她更像是在研究怎麽把特定的事件遺忘。”
謝衍的回答是編出來的還是姐姐自己設置的,謝照不得而知。
但遺忘這個詞非常微妙,與其他許多他暫時沒能想起來的細節一起并入了姐姐撲朔迷離的意圖之中。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喃喃地問:“那不是和死了一樣……?”
宛若音容猶在的幽靈。
謝照輕輕呼出了一口氣。
最滑稽的事情,難道不是在他剛剛重獲了至少一點點記憶的時候,心裏不由自主去想的竟然不是姐姐而是謝衍嗎?
等等。
謝衍。
第二條規則。
他在這裏躺了多久了?
*
在謝照從黑暗裏跑走那晚後的一整天,謝衍都沒再見過謝照。
起初他認為這很正常,畢竟前一天的交互似乎太多了。
那之後的一天也沒有見到。
第三天也沒有。
終于,等謝照整整一個星期無影無蹤後,謝衍終于反應過來不對了。
在偶然的性情大變後,謝照好像終于回歸了原本的秉性,再度神出鬼沒起來。要不是從謝苑那裏得知他根本出不了這棟房子,他都該以為謝照已經走了。
謝衍站在樓梯上想:對方已經蓄意破壞了規則第二條。
随後他向下一步想:我們忘記了制定違反規則後的處理方案。
最後他想:算了,到出門散步的時間了。
似乎沒有什麽能夠徹底地打破謝衍規律的生活。
在謝苑沒有召喚他去見她的日子裏,他往往不去想她,而專注于自己每天的安排。他早上七點起床,吃早飯洗漱,随後去書房。十二點一刻出來吃午飯,随後在書房待到兩點,兩點半準時出門散步,兩小時後回來正好吃晚飯。晚飯後回書房,十點出來洗漱,十一點前熄燈入睡。
機器人的報時功能也被他挖出來,剛剛鳴叫過一聲,暗示四點鐘的到來。
謝衍開始上樓。
由于思索謝照再次縮回躲藏地的事,他走得慢了一些,也更加心不在焉。事情棘手起來了:之前他盲目樂觀,甚至過于冒進。
但不管怎樣,現在謝照整個人如同憑空消失了一般,下一步怎麽辦,還是個值得思量的問題。
謝衍分神想到:天氣越來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