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謝衍?”

謝照不确定地追問一句。只聽謝衍又咳嗽了一聲,飄忽地說:

“因為我生病了,想睡也睡不着。就這麽躺着一等等到天亮太久了,但知道旁邊有人講講話會稍微不那麽孤獨。你說呢?”

謝照不語,因為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然而謝衍的邀請照樣是有誘惑力的。在相互看不見的地方,謝衍對他來說幾乎不存在,而人們很難做到傷害不存在的彼此。謝照安了心,慢慢轉身,小心地避開感知中人體橫陳的位置,把一邊小腿跪在了床單上。

“你要講什麽?”

謝衍看不見謝照,也辨不出他具體身在何處。

只是不知是否為心理因素,謝照的聲音聽來果然近了些。

他短暫而空白地想了想,“我可以和你談談謝――我姐姐。”

“這也是雙方的要求嗎?”

“不,不是。”謝衍微微動了動躺得發僵的脖子,“你不用說。”

随後他終于忍無可忍地翻了個身,手摸到了床單的邊緣。謝照已經到附近來了嗎?假如不開燈,那麽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知道他在哪裏,兩人的影像是否存在重合。

謝衍不知道,謝照卻已經一路摸索上來了。

他爬上床,沿着冰冷柔軟的織物紋路筆直地往另一端行進,期間只失手了一次,是左手撞進一片蒸騰的小電流之中,慌亂裏也不知道碰的是謝衍的哪裏。謝

照幹脆閉上眼睛,一路向前爬,終于在指尖碰到鐵架床頭時停住,翻身坐下來。

“謝照,”他聽見謝衍在旁邊緩緩地說,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你知道什麽是噩夢嗎?”

“知道。”

“你見過做噩夢的人嗎?”

“我不覺得你做過夢。”他疑惑謝衍的問題,對方卻平和地繼續:

“我沒有。但你記得我夜不歸宿的那天晚上嗎?我住在謝――我姐姐那裏,她做了很激烈的夢。關于……沒有窗戶的房間。”

謝照感到自己哆嗦了一下。

姐姐做噩夢,這他雖然自從失憶後就再沒有機會見識過,但姐姐的留言和覺醒的部分記憶都相互驗證了這一點。

可是沒有窗戶的房間?

他擡起頭環視四周,不由得輕聲問:

“像這裏嗎?”

“啊?……不,不是的。”謝衍好不容易想起自己準備說什麽,乍然被打斷,又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原本的話題。關于謝苑在卧室裏的夜晚,他出于各種限制不便和梁恕多說,但謝照受限更多,因此他的限制也就不值一提。

時間很多,他感到自己燒得更厲害了,便不自覺地一句句回憶,時而反複,最後竟幾乎重現了她語句中的所有細節。

謝照少見地沒有中途打斷他,一路聽到最後,他幾乎以為謝照聽不下去走了。

“謝……呃,小鳥?”

“開頭錯了就錯了吧。”黑暗裏的近處傳來謝照恹恹的聲音,“別在後面亂接,我又不叫謝小鳥。”

“啊。”謝衍無意義地說。

謝照已經對自己所待着的位置熟悉了,便緩緩躺下,臉頰碰到了枕頭的邊。

“她害怕鏡子。”他自語道。

“是的。”

“因為那個房間……可沒有窗戶的房間到底是什麽?”

“她沒有說。”不知道謝照在何處,但他的聲音清晰得簡直像是從謝衍自己身上發出來的。

旁邊謝照語氣忽然犀利起來,“我不相信你沒問。”

“我不該知道。”

謝衍的思路簡單得發指了。

謝照心裏念叨一句,翻了個身,心裏影影綽綽地把新舊情報連續穿成了一條線。姐姐進入了無窗的房間,做噩夢,随後是他……間接造成她病情加重。但更多內容就難以知曉了,因為他自己無法控制所得信息,而謝衍該知道的只知道一半,全然不打算好奇問一問。

“你真是――”

“我當然問過了。”謝衍辯解似的說,“我問了謝苑,又……問了一遍,但她說我不該知道。”

謝照原本靜靜地側躺着,聽到這裏忽然疑窦叢生,猛地坐了起來。

“既然如此,她為什麽要告訴你?讓你問她,又把你吊着?她也像你這樣燒糊塗了嗎?她想讓你知道還是不知道?”

他語氣不免略微激烈,謝衍卻仍然是做夢一樣的聲音,平和地解釋:

“我想,她也分不清楚了。她講話的時候不知道一切都已經過去,她以為自己還在那個房間裏。”

謝照仍然坐着,“她在對你說話嗎?”

“她回到了那個房間。她害怕那個房間。我在想,她在那裏看見、聽見、經歷過什麽。為什麽這些所有的一切都留下來,繼續折磨她,好像她真的沒有出來。”

“你為什麽想知道?”謝照似乎在想心事,聲音也漸漸放輕了。

謝衍沒有答話。他靜靜聽着,忽然荒誕地疑惑起來:聽見的究竟是謝照的問題,還是他自己的疑惑?在看不見謝照的空間裏,他這才發現謝照聲音和他聲音的驚人相似。他在同謝照說話,卻更像在自言自語,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操縱着他自問自答。忽然連最後一點限制都沒有了,他盡可以暢所欲言。

“我曾經也在那個房間裏。”

“你也在那個房間裏過嗎?”

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消音。

機器人真盡職盡責。謝衍話剛說完,一根吸管就及時地怼了進來,他又喝了幾口水,才感到嘶啞的粘連處被水流沖開了。

謝照在說:

“但你本來也不知道。她告訴你你才知道。”

他透露過自己失憶的事嗎?謝衍悚然一驚,好像自己摸不清謝照,對方卻已經憑着機器特有的智慧把他給看透了。他說:

“因為我要為以後做打算。只有自己知道為什麽進過那個房間,房間在哪裏,才會有能力在以後永遠不再落到這樣的境地去。不是嗎?只有我了解真相,記得它,我才會不再擔心。”

“不對。”謝照夢呓一般地說,“你憂慮、害怕,是因為你現在了解了一點。只有你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

“你以前說遺忘等同死亡。”

“我沒――”

“謝……小……照,”腦中存了同一個人的兩個名字時,格外容易混淆。謝衍好不容易把他的名字捋順,“你說話總是自相矛盾,這樣不好。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很清楚,我知道你以前說過什麽,和現在所說的有什麽不一樣。而且,害怕的是我姐姐,不是我。只是出于一些心理防衛機制,我想知道發生過什麽。目前比較清楚的是一些人把我們和其他許多人放到一個沒有窗戶的地方,在裏面殺人。大部分人死了,但我們兩個幸存下來。謝苑忘不了房間裏的經歷,而我則恰好全忘記了。”

不是的,不是的。

謝衍在以最普通的方式複述姐姐的話,沒有激烈的情感,謝照卻莫名地感到寒顫在身上爬。這是謝衍串聯起來的故事,聽起來邏輯完全通順,卻又和自己所知的那一部分相悖。明明是兩個先後發生的事件,卻在謝衍的敘述裏并在了一起。

是他自己的理解謬誤,還是被故意引導而之?

他不由自主地問:“但是誰虐待這些人?他們為何如此,那個房間在什麽地方?”

“是誰不重要。”謝衍有理有據地說,“關于原因,你覺得我姐姐難道就知道嗎?至于在哪裏,這樣的地方到處都是。甚至你看這裏就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這棟房子的窗戶一關上,就消失了,等同于沒有。你現在就在那裏,我們兩個,在沒有窗戶的……”

在中途折斷前,他的聲音已經遠了,好像謝衍下了床,忍受不了一般走開。

謝照下意識地伸手夠他,一時失了平衡,撲到了床沿。地面上傳來輕微的摩攃聲,随後他眼前忽然跳出一點光源,是機器人開了窗。

謝衍站在窗口,一個虛虛的影子。

“抱歉,”他說,“就是在回憶她說的話的時候一點光也不見,也怪可怕的。”

他原本還要說些什麽,但說到一半,忽地又想起了梁恕。

梁恕沒有進過沒有窗戶的房間。shuciDJ

梁恕在白色山莊追随謝苑十七年。

梁恕說謝苑幾乎沒有離開過白色山莊。

“幾乎”是一個微妙的詞。

謝苑并非沒有出去過,而白色山莊是她的地盤,他們不可能在這裏被虐待。然而出了白色山莊,假如梁恕仍然留在此地,那麽他就将被從她的這一段經歷中割裂。這樣一來……

“我明白了。”他斷然說,回到了床上。

“明白什麽?”謝照靠坐在床頭,臉被月色照得很亮。

然而被黑暗營造出的短暫的親密并未就此蕩然無存,謝衍拍拍枕頭邊,他就和他一樣重新慢慢躺下來。臉對着臉,謝照似乎非常緊張地看着他,等着下一句話。

“沒什麽。……你不也有很多事情不願意告訴我嗎?”

謝照咬了一下嘴唇。

“沒關系,不是逼你。”謝衍又偏過臉咳嗽了幾聲,悄聲道,“是……第三條規則。你還記得嗎?”

“記得。”謝照的聲音更小了。

“相互信任。我都快忘記還有這個了。當然,我知道你其實一直做不到這一條,不是你的錯。這些所有的事情都要慢慢來,我不會急于求成。但還是希望你盡力去遵守每一條規則,好不好?”

對面不語。

謝衍眨眨眼睛。⊙

在高燒的幻覺裏,謝照眼眶之中的內容仿佛蒙了一層陰影。謝衍終于困倦起來,視線在最後幾秒裏收成窄窄一條,仍然能看見謝照的小半張臉。然而在他眯起雙眼的瞬間,謝照眼睛裏的陰影卻驟然隐退,霧蒙蒙的眼神,仿佛各色柔光陌生地合成一團。

謝照用一種奇異而同樣陌生的語調問:

“……可以相信你嗎?”

而謝衍一定是在回答之前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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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卷到此結束,接下來會小小地跳一段時間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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