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謝衍走進盥洗室裏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在謝苑的影響下,他心裏對于封閉之處有一種無緣由的抵觸,尤其在入夜時分。好在房間裏大多都有窗,于是他把它們都大開着,包括水池對面的這一扇。

今夜沒有月光,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而且冷。

但室內非常溫暖。

滾燙的水源源不斷地澆在謝衍肩上、背上,仿佛融化的鐵從頭頂一路澆鑄下來。水汽蒸騰,不遠處的那幅畫卻清晰地顯現着,黑色的線條尤其突出。到了現在,他終于琢磨出房子裏是少了什麽:挂在水池上的不該是一幅畫。

沒有鏡子,大概率是源于謝苑噩夢式的恐懼,只是不知道為何她那裏沒有,他這裏同樣沒有。

謝衍擡起一邊手臂,湊近了眼睛,細細地看。

從自己醒來到現在剛剛好一個月。他每天出去散步小跑,到了現在,四肢已經徹底能夠活動自如。謝衍知道自己躺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造成嚴重的廢用性肌肉萎縮已經是萬幸。這可能還得歸功于那個機器人,畢竟他前幾日剛剛發現它還有一個自主按摩功能,能夠定時定點,力道大得他兩條腿能直接失去知覺。

他當然沒興趣自虐,後來再也沒有用過這個功能。

四肢和前身都能在洗澡的時候一窺面貌,只是到了現在,謝衍還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

前些日子,他嘗試讓謝照描述過。

“你?”當時謝照問,“你那個房間裏沒有鏡子嗎?”

“如果有,”他回答,“我就不會問你了。”

謝照聽完,輕輕地應了一聲。

自從那個誰也說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或者是否根本有無發生的夜晚後,他已經不再回衣帽間(說真的,這确實像一個幽靈會盤踞的場所)過夜,而日日過來和謝衍分享床鋪。床右側又讓機器人找來了另一個枕頭,現在也歸他了。

謝衍仍然每天觀察他,收集他的一言一行進行簡略分析。

原先神出鬼沒的謝照已經格外陌生遙遠了。現在這個一點也不怕他,甚至白天裏好像尾巴似的時時刻刻黏在他後面,在謝衍每日例

行散步的時候則如同被遺棄的動物一般坐在門口等。謝照的标尺上似乎只有兩個極端,他只不過晃一晃尺子,謝照就輕松得不可思議地落到這一邊來。

如今謝衍已經習慣他在房子裏無處不在了。

他很有可能也有點喜歡這樣。

謝衍關了水,擦幹淨身子,換上睡衣。穿過漆黑的樓道進了卧室,就看見謝照已經在屬于他位置上躺好,兩條白慘慘的手臂抱着被子,眼睛看着天花板。

見謝衍進屋,他眼珠也跟着轉下來,盯着他。

房間裏也很溫暖,但床被外來的風吹得冰飕飕的,謝衍甩動手指。

“小鳥,”他轉到窗邊,“我們今晚應該關上窗戶。”

“為什麽?”

“因為太冷,而且今晚本來就沒什麽亮光。”

“我說過不讓你關上窗戶嗎?”謝照閉上了眼睛,疲倦而奇怪地問,“是你一會兒又想看清時間,一會兒又害怕,一會兒又冷。我從來沒讓你開着窗戶。”

“……我沒有害怕過,謝謝。”謝衍說又對門口說,“關燈。”

機器人就站在外面,等謝衍一拉上自己的被子,光就一點點滅去,正如謝衍曾在謝苑那裏見到的一樣。

說到謝苑,她倒是有快一個月沒有召見他了。

謝衍其實很少想起她,畢竟她、他、梁恕三人之間的關系似乎很正常,又似乎難以捉摸又難以定論,而這和他又并沒有多少關系。他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平躺着,無聊地回想今天自己都做了些什麽。

但話說回來,在謝苑承諾的春天到來之前,他也沒法做什麽有意義的事情。

于是書房裏的一切活動照舊,只是既然謝照整天跟着他,謝衍也試圖向他傳授一點知識。起初他想從頭開始,但很快發現盡管謝照對很多概念都模模糊糊,接觸新內容時也學得很快,仿佛之前就曾經學過一遍一樣。

謝衍想起就在今天白天的時候,他對着謝照念:

“本體感受器……通過……”

他用手指在桌子上畫一條線。

謝照歪過頭看了幾眼,立刻接下去繼續背:

“是脊髓!轉化為神經沖動傳入大腦皮質軀體運動中樞,随後……轉化成人體在空間裏的感知。”

“你知道這段話什麽意思嗎?”

“我知道啊。”

“那簡而言之,這種感知是什麽?”

“本體感覺……第六感。”謝照原先背對他坐着,現在又輕巧地轉回來,一條腿在椅子上曲起來,另一條腿踩在地上。他說話習慣一邊想,一邊眼睛往高處的一點看,頭便不由自主地歪斜到一邊,瞳孔不知轉到什麽角度去了,莫名顯得神情空洞。

燈光照在他的黑頭發上,全被吸了進去,也顯得黯淡。

他說完最後幾個字,仍然若有所思地坐着,似乎在想事情,安靜下來了。

像現在一樣安靜。

謝衍已經躺下了。黑暗裏他看不見謝照,屬于兩人的枕頭就成了标志物,在他們之間拉開了一條心照不宣的領地線。左邊是他的,右邊是謝照的,其中謝衍只要睡着就不會再移動分毫,而謝照也從未到他這邊來過。

人的聯想是跳躍性的。

黑暗,床,身邊的謝照,延伸至在浴室裏對同樣場景下的回憶。

一周前他他問關于自己相貌的問題時,謝照思考了很久很久,最後幽幽嘆了口氣,還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不知道怎麽描述你的樣子。”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困擾,“你看起來就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沒什麽特別的地方。我也沒法把你和其他――只能說眼睛很大。”

“很大嗎?”

“沒有大到怪異的地步。”

謝照的語速一點點慢了下來。

謝衍聽不到其他回音,心裏也沒有多失望。然而等旁邊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從上方俯瞰下來,是謝照已經乍然起了身: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麽?”

“讓我試試。”

“你想要試什麽?”

“我要開燈了。”

謝衍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自己及時地翻了個身,在燈亮的剎那将臉埋在了枕頭裏。他餘光裏看見謝照果然是跪坐的姿勢,一手捂住臉中,也是許久沒能睜開眼。

等謝衍重新爬起身,謝照也轉過頭。

“你想要試什麽?”謝衍又問了一遍。

謝照按住自己的眼眶,“我試一下給你當鏡子。”

謝衍迷惑不解,謝照卻露出雷同上次在衣櫃裏豎起一根手指的、孩子氣的微笑。只是上次看到,他只是心裏長出一口氣;這回看到,他心裏卻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怪異。謝照掀了被子(自然是投影裏的被子,現實裏的分毫未動),兩手撐在床單上,倏地湊到了謝衍眼前。

不到一拳寬的距離,加上謝照刻意睜大,謝衍只感覺那雙眼睛緊緊懾住了他。

“你再挨近一點。”謝照以一種奇異的口吻說,“看我的眼睛,右邊這只。從裏面你看得到自己嗎?”

謝衍這才明白他的用意。

房間四壁與謝照的臉皆呈白色,只有湊到他面前的眼睛是漆黑的。謝衍依言往裏看,确實看見那黑深深的洞口裏浮着一個虛虛的小影子,堪堪能看出個人形,但和鏡子還是差得太遠了。

然而他沒動,仍然往裏面望着,心裏湧出一種更加陌生的感覺,好像看到的不是謝照的眼睛,而是在往一片深淵裏使勁看回自己。

最後他撐着床單退後,“看不清的。”

于是謝照的臉也往後退去了。

仍然是跪坐的姿勢,手撐在遠處,只是肩膀貓科動物一般聳了一下。他的臉微微歪到一邊,收了表情道:

“可我看你很清楚。……那你說說,我長什麽樣?”

“你?”謝衍艱難地試圖組織語言,到底還是放棄了,畢竟謝照的相貌也沒什麽出衆之處,“我今天去散步的時候看到一棵白桦樹,長得倒是很像你。”

“一棵樹跟我有什麽可相像的?”

“我不知道。”謝衍承認,“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

而至于謝照到底長什麽樣,非要他講,也只是眼睛同樣大,在光線暗處怎麽看都陰森森。

可這話又不太該講。

“你也過來看看你自己吧。”

謝衍眼見着謝照的眼睛再度湊過來,對準他,讓他再度撞進了那片深淵。

謝照說他什麽也沒有看到。

什麽也沒有嗎?

謝衍翻了個身,随後試圖把壓在身下的左手抽開。

動作幅度大了些,懸在上面的右手就往右邊微微杵了一下。

與此同時,他似乎聽見了謝照倒抽一口氣的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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