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在跟任何人(聽起來很多,其實也不過是三個人)打交道的時候,謝衍都會把每人每次展露出來的态度和他之前的進行交叉對比,如此下來,在心裏一點點完善這個人的形象。

這是他在接受完謝苑上段指令後形成的習慣。

指令的目的是謝照,加上他本來也見謝照最多,因此對他的認識也最完善。然而對于梁恕和謝苑,他卻不甚了解。

尤其是謝苑。

這是謝衍第三次和謝苑面對面交談,其中每兩次之間都間隔了相當長的時間。或許正是因此,他感到謝苑每一次對他的态度轉變都格外明顯。他進來的時候她還強撐着虛弱的神采對他笑,但不知他哪句話說錯,她又重新墜了回去。

好像她打扮好了,準備等夢境開始,結果一看見進來的是他,所有期盼全碎落一地。

謝衍想起有人在黑暗裏講:失憶了就是死了。

和以前一樣還好,但假如不一樣,那不就是換了一個人嗎?

這句話放到現在,越想越符合常理。

謝苑等他來,故意把一些象征着舊世界的報紙攤開在他眼前,觀察他的反應。但他失憶了,他的一舉一動不是以前那個人,也沒法把真正的謝衍還回去。

謝衍感到有點抱歉,但分量不多。

他認為這不是他的錯,而且他也沒有辦法。

謝苑也沒有在此多加糾結,談話很快開始了。

起初他們移到沙發上坐着,她便不斷地說起話,首先當然仍是關乎于他的學習進度。她又講起自己往日的時間表來,以至于謝衍實在摸不清她具體意在何為。到底要他像她學習,還是只是随口說說?她是跳舞的蜘蛛,從繞着最外面的一圈走,總也觸不到正題。如同沒有正題,又似乎有的,只是相當遙遠。

從這方面的習性來講,她和謝照簡直一模一樣。

謝衍一邊觀察她,一邊耐心地等待。

終于

等謝苑停下,安靜片刻,他才插上空說:

“你講了這麽多,但我還是不确定。我現在的學習真的有意義嗎?”

謝苑笑了一聲,忽然威懾性很強地向前傾了身子,“那你說,什麽是有意義的呢?”

“你說我要等到春天才能開始做實驗。到那時候,又要太久了。”

她卻微微閉了眼,仰頭斷斷續續地說:“久嗎?不久――不久呀。”複而睜開眼,一只手搭在眼眶上,“你急什麽?做實驗,你要做什麽實驗?”

他要張口,謝苑卻忽然反應過來一樣,直挺挺地站起身。一杯水放在小桌板上,杯底被震得轉了一小圈,倒下去了。謝衍第一反應去撿杯子,然而剛低下頭,謝苑又從前面把他一把拽了起來。

謝衍被生楞楞地一拉,直接跪坐着跌了一跤。

他全然不明所以,一時沒能站起來,被卡在了茶幾和沙發之間的空隙裏。謝衍手扶着茶幾,擡頭看謝苑究竟什麽意思,後者卻緊緊抿着沒有血色的嘴唇,腳步淩亂地往外走。

見他不動,她疑惑地轉過頭,又疊加上來一只手,拼命把他往外拉。

謝衍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把茶幾頂在肚子上的尖角推開,她已經往後踉跄一下,繼續往外了。

在他想方設法站起來前,她只是無知覺地在地板上拖着他。

“謝苑?”

謝衍試圖喊她,讓她至少解釋一下他們在做什麽,但她似乎陷入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謝苑比他矮一點,就這樣高高舉着一只手,攥着謝衍手腕把他拖了出去,徑直往旁邊的一扇小門走。

謝衍見過梁恕家在哪一邊,當下明白了她要去白塔。

去白塔,偏偏趕上這樣一個恰到好處的節點,他一時半會還錯覺是他等的那個時刻終于到了。

但離春天還是很遠。

一路上謝衍都在試圖和謝苑溝通,後者恍若未聞,他只能改為觀察白塔的內部構造。不同于梁恕家的狹小和謝苑家的封閉,白塔是整個白色山莊內部最寬闊的建築。到處都是幹淨的白色金屬牆,一進門是一個巨大的白色內廳,周圍圍了一圈小門。

謝苑怔怔地站在中央,四處看着,像是在思考該往哪裏走。

“這就是你平時工作的地方吧?”謝衍又嘗試了一次,“等身體痊愈,你要繼續做什麽方面的研究?仍然是人造腦?”

“人造腦。”她終于應了一聲,不知是在回答還是重複。

随後她終于做出了選擇,大步往其中一扇門走去,背後竟然是一架小電梯。白塔看似高聳入雲,內部供人活動的空間也不過是四層而已,上面的部分也不知道是做什麽的。電梯抵達四層,謝衍再度被拽了出去,周圍仍然是明晃晃的白色,并成一道小小的走廊。

謝苑的手仍然握在他手腕上,汗涔涔的。

“哦,人造腦。”謝衍找着話追問:“那你既然已經造出了樣本,下一步是什麽?”

謝苑拽着他大步行走,小跑幾步,忽然轉過身來,把他推到牆邊。走廊裏在無人的時候也亮着大燈,白刺刺的,晃成謝苑眼珠裏的兩個小白點。

她離他太近了,以至于謝衍能看見她的眼睛和謝照的一樣黑,沉沉的,仿佛沒有瞳孔。

“下一步嗎?”她恍恍惚惚地問。

“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她忽然推開了他。

謝苑一只手推開謝衍,另一只手還卡在他皮膚上,重新恢複了大步行走的路線,口中念念有詞:

“你不是要看嗎?不過那個不急。不用急。我只是要達到這個階段,完成了它,我就完成了一個足以讓我安心死去的目标。其他人,那些和我當初一起做研究的人……他們被絆住了。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內,他們都造不出一個人造腦。就算造出一個,也只是普通的機器,不會像我的這個一樣完整。你說,我做出來的東西不真實嗎?”

謝衍不知道她是怎麽繞到這裏的,只得小心地接話:“非常真實。”

這倒是真心話。

他們已經停在了走廊盡頭的門前。

謝苑再次回頭看他,卻沒有往他預料到的方向反應,只是用一種意味不明的奇異目光看着面前,久久不發一言。謝衍心裏對這種無預兆的沉默感到很不舒服,心裏更加摸不清她叫他前來到底是做什麽的,只能就着她先前的言論繼續往下:

“為什麽你說其他人造不出人造腦?他們被什麽絆住了?”

謝苑看着他,神色起初不變,随後慢慢地笑了。

她蒼白的嘴唇扯開,尖下巴邊緣仿佛染着揮之不去的深色影子,和眼眶上的相互呼應。

“他們被什麽絆住了?很簡單,是――可笑的――可笑的――”她笑着松開仍然掐在眼眶上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頭。“你知道他們想什麽呢?他們以為給項目起名叫弗蘭肯斯坦計劃,我們就都是弗蘭肯斯坦,造出來的也都是人造怪物了。但瑪麗雪萊在什麽時代,我們在什麽時代,不管造出來什麽,我們難道沒辦法解決問題?不,他們不僅僅擔心這個。他們還替那個人造怪物擔心,怕它造出來,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他們只是想啊,想啊,想得很遠,手上的工作卻沒有一點起色。當然,我也不例外。我也被絆住了,絆住很久,直到我發現――原來我們都是傻瓜!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只要我們專注在一件事上,把它做好,做成盡善盡美。既然是結果決定了道德,瞻前顧後又有什麽意義?嗯?人們只看結果。有了結果,那麽一切都會随之而變,瑣碎的事情也都不足挂齒,我們不關心這些。”

謝衍一點也沒料到謝苑會一直講到這上面來。

他心裏忽然掠過一層霧狀的不安,感到謝苑的所思所想已經大大超乎了他的心理認知。并不是她的內容本身,而是她說話的方式。先前他已經看出了端倪,而此時更加明顯。她的話似乎都圍繞着同一主題,卻發散得厲害。好像她不是在遵從邏輯,而僅僅是在遁着意識流動的方向不斷小幅度地調轉下一個字的走向,猶如駕着無尾的小船在激流中探尋行駛。口吻中親切與平靜逐漸褪去,轉化為愈演愈烈的冷酷和瘋癫。

但至少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她說話仍然有條不紊、邏輯清楚。

謝苑的病或許已經在惡化了。

謝衍正蹙眉思索,她卻一把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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