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謝衍爬上山坡。
這是一個一切日程安排都混亂起來的早晨。天空蒙蒙的,不見陽光。白色山莊看似無邊無際,真正有人跡的不過是以白塔為中心的部分,唯一的代步工具就是梁
恕的那輛車,而車的主人每日也基本只在白塔和山莊邊緣間徘徊。
謝衍确定了路線,行走間路旁輕巧的白桦樹浮作一排,他這才發現昨夜下雪了。
蒼白的淺草上除了他身後一行足跡外,毫無其他活物的影子。
尋找車轍的痕跡。
如果沒有,直接去梁恕家裏。
謝衍出門得太過倉促,此時抱着雙臂站在山坡上,在風口瑟瑟發抖。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一條梁恕開車出來的必經之路。很快他就筆直地往車轍的方向走去,走到下面,終于看清楚車轍下面還有淺淺的兩行,被淩晨的新雪暫時覆蓋上了。
去白塔。
梁恕果然站在門口,車的後備箱開着,閃着白色金屬光的機器人和他在一起,正以搬動一大摞白襯衫的方式搬動一個巨大的箱子。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男人吃驚地回頭。
在他看過來的那一刻,謝衍清晰地捕捉到了対方神色裏的一絲不自然。
“你大清早到這裏來做什麽?”梁恕問。
機器人已經開始往白塔移動。
謝衍回憶着謝苑和他在一處的時候如何用言語壓制自己的方式,冷淡地答非所問:
“箱子裏的是什麽東西?”
那是一只白色的大箱子,方方正正,邊緣堅硬。謝衍并不真的關心裏面有什麽,但梁恕神色有異,它才成了最好的問題。
梁恕自然不會告訴他。
“只是一些實驗器械。你――”
“是什麽實驗器械?我姐姐不是已經不能工作了嗎?”
“我是說――”
“是什麽實驗器械這麽重要?你一大早開車出去,就是為了拿一些沒法立刻派上用場的器械嗎?”
這下梁恕不說話了,直着眼看他,半晌才道:
“謝衍,你恢複過來也快兩個月,一些規矩你是明白的。許多事該知道的自然會讓你知道,不然你怎麽問我也不會告訴你。”
謝衍不語,偏頭仔細地看着機器人,後者消失在轉角,很明顯是向着實驗室大門去的。梁恕所言非虛,但那古怪的神色也完全沒錯。現在他正關上後備箱,往褲腿上擦了擦虛汗,見謝衍轉過頭來繼續發問:
“還有其他問題嗎?”
謝衍很慢地點了點頭。
梁恕雙目銳利地看着他,眉頭皺着,大概在想為何他今日如此反常。然而謝衍在這一刻神奇地無師自通了謝照在初始階段的対外模式,只站在那兒任由他瞧,自己則一言不發地等着他下面會說什麽、做什麽。在此期間他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梁恕,対方似乎在竭力遏制粗聲的喘熄,面部表情成分格外複雜。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如此清醒地和対方面対面,于是謝衍想:
以前他是用什麽情緒看我的?
疑窦一閃而過。
那邊梁恕已經半開了門,沉聲道:
“別傻站着了,進來。”
“我想和你在外面走一走。”謝衍後退一步,一字一頓,“像我們以前那樣。”
*
倘若謝衍猜測準确,所有室內設施裏應當都有監控。因為他話音剛落,梁恕就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他的提議。在那之前他進屋替謝衍找了一條圍巾,後者一邊走上山坡一邊把它圍在自己脖子上,終于感到清晨的凜風沒有那麽刮人了。
“謝謝。”謝衍撚着白色羊絨的穗子說。
梁恕埋頭走着,沒有說話。
“梁哥平時會出來散步嗎?還是每一次都開車出來?”
“嗯?”梁恕仿佛忽然回神,“不,現在已經不會出來走了。”
假如沿着白路行走,很容易感受到腳底其實全是綿延不盡的大小山坡。
他們又走上其中一個的時候,謝衍再次開口:
“但我們以前會出來走。剛剛你就沒有反駁我,是這樣的吧?”
梁恕并沒問他是怎麽發現的。
“上次有一件事我沒有問過你。”謝衍兩手抄在口袋裏,“我只問了我姐姐。我說她在試圖讓我以為她愛我,但你又說她沒有感情。可你不是她,你總該有感情吧?我是她養大的,白色山莊總共也只有這麽一點點地方,十七年。我還沒有失憶的時候,我們兩個又是什麽關系,以現在你対我的态度,似乎也不太正常?”
梁恕終于轉過了頭,語氣捉摸不透。
“你猜的?”
“假如少量的人被放在一個小範圍裏,他們大概率會無可避免地産生親近。”
謝衍盡可能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但一想到謝照,他的胃又開始痛了。
或許不是胃,而是胃靠上的部分,但那又是哪裏?
痛感不明顯,且很快被凍得麻木了。
梁恕的神色更加複雜,随後嘴唇顫動片刻,承認道:“……是。你和我,我們倆以前經常這麽出來走。”
“因為她無法投射感情,所以只有我們倆抱團?”
“你可以這麽想。”
“為什麽現在變了?”
梁恕搖搖頭,“有很多事情變了。”
謝衍小跑兩步追上他,“為什麽?”
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地停住了。
“因為我失憶了嗎?”謝衍執拗地追問。
問話出聲的瞬間,謝衍清晰地看到穿着臃腫羽絨服的梁恕渾身戰栗了一下。
他轉向謝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度開口的聲音沙啞而陌生:“謝衍。”
被直呼其名的人直視着說話者,“什麽?”
“你想過嗎?關于人的記憶,和這個人本身?”
他沒有想過,可是謝照想過。謝衍仔細回憶着謝照說話時的神态和言語內容,以他的神态回複:
“我和以前不一樣了嗎?……是我的性格?好像我失憶了,重新回來,又被外界塑造成一個新的人,你怎麽看也不會覺得是原來的那一個?”
梁恕似乎是怔怔地看着他,在他臉上仔細搜尋。
謝衍試探着:“我以前是什麽樣的?”
梁恕卻猛地別過了頭,兩人繼續走動,步伐速度甚至加快了。
他悶悶地說:
“很像。你剛剛說話的神态,和你以前很像。內容也是,他――他們一般會認為同樣的身體和大腦合起來就是原來的人,但你會往這方面思考。”
“我沒有失憶的時候為什麽會想失憶方面的事情?”
“不是失憶,謝衍。是關于人造記憶和重置,關于你姐姐的研究,人造腦。”
這回謝衍的震驚不是裝出來的了。
“你知道她研究出了人造腦?”
“我為什麽不知道?”梁恕不解他的驚奇,“她精神衰弱,從來――基本沒有自己進過實驗室。以前每一次都是我作為助手陪同的,甚至好幾步都是我在她指導下親自操作的。”
“你知道。”謝衍喃喃着,“那你為什麽――第一天的時候――假裝不知道?為什麽她說你不知道?”
“什麽第一天?她說了什麽?”梁恕猛然回頭,語氣急切起來,“什麽意思,不是說……第一天你問我的時候,是确确實實看見了其他東西,一個人?”
謝衍似乎被他吓住了,“是,是一個人。我告訴過你的,穿白衣服,和我差不多大。”
“她說你的情況會出現不屬于你的幻覺。她沒有……你現在還能看見他嗎?”
梁恕語氣裏有一種東西,讓謝衍确信自己抛出探索的方向正确無誤。
現在他至少多知道了一點信息:梁恕対謝苑的一切研究了如指掌,只是不知道她已經把人造腦投入了使用。¤
且就這一點,他和她必定存在過分歧。
“能。我姐姐讓我和他正常相處,我天天都能看見他。他也出不了屋子。”
梁恕的臉色驀地變了。
“我姐姐說人造腦的設置已經完成了。”謝衍沒看到一樣繼續講,“她要看投入使用後的情況。”
“投入後。”梁恕喃喃自語,“她是什麽時候告訴你的,掃墓那一天?”
“掃墓那一天。”頓了頓,又說:“我以為你一直在協助她,畢竟你說她早就不再工作了。”
“是的。”
“會出什麽亂子嗎?她會不會――梁哥。”謝衍忽然正色起來,“我下面対你說的事情,可以不告訴她嗎?我怕她會生氣。上一次出來的時候她給我了新的指令,結果現在結果失控,我又聯系不上她了。”
梁恕敏銳地看向他,“什麽失控?”
“人造腦的反應故障。她対它自然沒有感情,可是……等等。”
忽然謝衍腦海裏出現了兩個分支,分別対應兩條不同的話題延展。
他只猶豫了不到一秒,感到機不可失,斷然跳上了另一條小徑:“我還有一個問題,梁哥。”
“你說。”
“你之前告訴我,我姐姐沒有強烈的感情。是這樣嗎?”
梁恕仔細地看向他,似乎想弄明白他此話的動機,“我是這麽說過。怎麽?”
“可她対他們的感情非常強烈,不似作僞。爸爸和媽媽。在去掃墓的路上,當天晚上,她都非常悲痛。我還見過她收藏他們的舊報紙……還有那天晚上。她夢見和我一起在那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的事情,下意識地卻喊媽媽。這不矛盾嗎?”
他一邊說話,一邊以比梁恕更加仔細的态度反過來觀察他,成功發現対方神情再度出現了一個缺口。
梁恕下意識地解釋:
“你父母走得早,而且死人和活人本來就不一樣,态度稍微不同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說謊。我說話的內容裏有一部分是錯誤的,因為你中途舔了嘴唇,下意識地想要糾正我。”謝衍乘勝追擊,“是哪裏?我說我和她在一起的部分,還是她下意識喊媽媽的部分?為什麽你又放棄糾正我了?”
梁恕長長嘆了口氣,“都是些陳年舊事。不愉快的陳年舊事。”
“我想聽陳年舊事。”
“你――”
“而且我以前就知道,不是嗎?如果你們倆本來就一直瞞着我,你不會有我剛剛說的動作。我以前知道,現在也該知道。你不就是覺得我不是以前的人了嗎?”
謝衍言語犀利起來,梁恕果然步步後退。
等男人幾次張口欲言又止,謝衍便知道自己已經成功破開了那個缺口,便不再緊逼。他等着,直到兩人再度跨越了一個山坡,梁恕才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她不愛他們。”
謝衍皺眉看着他。
梁恕咬緊了牙關,語氣不明地說:
“你見過的那些舊報紙,我也見過。那些全是她從外面帶回來的報紙,講的是當年的一樁大新聞。她給你看了報紙,說過那新聞是什麽沒有?”
“她說他們被污蔑了。”謝衍鎮定地回憶道。
他聽見梁恕輕輕嗤笑了一聲。
“這件事,當時鬧得很大。”梁恕看向地面上綿延無邊的白色枯草,“她父母――你父母是社會上很有
名的人物,你能理解嗎?就是無論他們做什麽,都會上新聞,也會引起很多輿論關注。”
“是什麽事?”
“他們被起訴了,這就是報紙上刊登的事情。”
“被誰?”
“被你姐姐。”
“謝苑?起訴他們?”謝衍大腦一片空白,“起訴他們什麽?”
梁恕面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得一千二淨,被重置了的機械一樣,毫無生氣。
他未加圍巾的喉頭滾動兩下,很慢地回答:
“起訴他們……兒童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