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謝衍摸到了走廊的燈。
謝照沒有實體,加上他是在一個和白房子基本重合的虛拟空間裏活動,因此若想倏地消失不見,就很少有能讓謝衍追上的時候。他一消失在視野裏,謝衍已經不抱追上他的希望,畢竟用于開燈的三十秒已經足以讓謝照跑進任何角落了。
可這一次不同。
燈光亮起,謝照卻沒有絲毫反應,仍然一手扶着牆。
他仿佛忽然失去了正常行動的能力,擦着牆畔深一腳淺一腳地一路往閣樓的方向走。
短短的一小條直線,三十秒鐘,他甚至離樓梯還有一小段距離。
謝苑。
這是謝衍帶着恐慌的第一念頭。
謝苑要采取措施了,但這又是什麽?看不到謝照的臉,他也不敢說話,生怕不該出現的只字片語被周圍的白牆吸收,分解,再如現在一般返回到謝照身上。
謝苑在看着他。
謝衍定了定神,大步向前追去。
謝照已經爬了一半樓梯了。謝衍一把向他肩頭抓去,好像這樣就能把他扳回來。然而手在虛空裏徒勞地握空,謝照卻仿佛感知到他一樣徒然回頭,本就搖搖晃晃的身體登時失去了平衡。
電光石火間謝衍明白了:他觸碰不到謝照,可謝照或許能感知到他。
随之眼見着謝照往自己的方向倒,謝衍在同一個晚上第三次忘記了兩人的空間錯位,下意識地伸開了雙手,以為自己能接住他。有片刻他幾乎以為自己接住他了,因為随着謝照跌倒的過程被分解成慢速的一步步,他自己也不知何時跌坐在地。
謝照的虛影和他擦肩而過,落地時兩人幾乎重疊。
謝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謝照臉上的表情極為慘白可怕。
不是之前那種詭異的、和謝苑渾然一體的神情,而更像是第一晚他坐在窗口時的神色。謝照帶着一臉茫然的虛弱怔怔望了他幾秒,忽然掙紮着重新爬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往上空的黑暗裏撞去。
等謝衍追上樓,打開燈,四處已經沒有了人。
謝照又躲進衣櫃裏去了。
“你出來!”謝衍無意義地說着,一把拉開了櫃門,“到底是怎麽回事?”
在慌亂和龐大的困惑裏他連自己的語氣都沒能分清,只是更加無意義地把手從襯衣縫隙裏插了進去,試圖左右摸索。然而他低估了那一片襯衣的厚度:只擺動了一點,那半排衣服就緊緊擠在櫃子邊上,正好留出一個小空隙。
櫃子裏沒有反應,謝衍感到自己蹲在那裏的動作本身就十分缺乏意義。
“我不想看見你。”終于他聽見了謝照的聲音,虛飄飄的,好像穿透無數布料纖維浮上來,“你也不用知道是怎麽回事,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謝衍把手抽出來,又從另外一個空裏摸了進去。
謝照倒吸了一口氣,聲音徒然變了調,高高地揚起:
“你聽不懂人話嗎?……滾開!”
最後一聲格外尖,好像昂起了頭的蛇。那甚至已經不是謝照的聲音,而更像是謝苑躲在裏面的尖叫。謝衍猛地抽回了手,身形卻依然蹲在原地,緊張地繼續聽着,但謝照卻沒有了聲音。
萬籁俱寂。
白色的燈光密密層層地滾下來。鐵架床。被撕扯出來懸在空中的襯衫一角。不似人聲的尖叫。謝照只剩下一個輪廓的臉。……一切都重合起來,謝苑的家,他的家,整個荒涼、充滿秩序又陰冷無比的白色山莊。謝苑癫狂地大笑起來。沒有窗戶的房間。這是他生活的世界,他睜眼後看到的新世界。沒有窗戶的房間,現在謝衍才意識到他們在哪裏:白房子裏唯一無法封閉,也沒有窗戶的房間。他眩暈地蹲在抽屜前面,仿佛記憶回溯,他一會兒身處謝苑家的樓道,一會兒又守在謝照旁邊。
下一步要做什麽?
回去。
留下。
回去。
留下……做什麽?
謝苑在看着他。
謝苑到底在怎麽看着他?
竊聽?圖像監控,還是謝照本身也是一個無知無覺的監控源?
不論是其中的哪一個,強度又是多少,是否有方式能夠在她眼睛底下……
謝衍一邊小心翼翼地保持身體的平衡,一邊發現自己在這一刻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不止這個,謝衍也随即發覺自己似乎一直在本能地接受許多信息,卻很少去質疑它們。
為什麽梁恕聽謝苑的話,他也要無條件聽從?
她叫他只是溫習,他不會試圖利用資源做些別的?
她叫他觀察謝照,他就要扮演助手的角色?
她要他等,他就必須永遠處于被動?
忽然之間他心裏也有一部分失去控制了。
不能走。
在謝苑的安排下,他和謝照的未來會是怎樣?
平生第一次,關于“未來”,“春天”之類的詞都在謝衍心中顯得格外遙不可及。又是那種冷飕飕的感覺,謝衍打算給它起個名字,但又不合時宜地又乏又困。
衣櫃裏有監控嗎?
謝衍不敢閉眼睛,因為好像在外面的陽光之下,只要眼皮一合攏就會長久地睡去。但與此同時他也奇異地感覺到那些冷意在心裏擴大,旋轉,撐起一個小小的透明球。
于是他做出了選擇。
不是謝苑。他并沒有選擇謝苑。他本來就沒有任何不得不從的理由選擇謝苑。
他不愛她,他也不是梁恕。
那他選擇謝照是因為……?
不,重點不在那裏。
剛剛想到了什麽來着?
梁恕。
謝衍困惑地把男人的名字在心裏翻來覆去,心裏那只冰冷的小球分裂成兩半,一半突然激動起來,另一邊則仍然不知所雲。他蹲在那裏麻木地感受它們,待到自己清醒過來時已經不再是蹲着的姿勢,而已經跌坐在地。陽光從走廊兩旁各個開着門窗的房間裏透進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從一片白光裏分辨出陽光的。
一晚已經睡過去了,而衣櫃裏仍然毫無動靜。
謝衍撐着鐵架子站起來,僵硬的雙腿“吱”地一聲響,他差點臉朝下重新摔下去。轉了轉腳腕,他重新走出衣帽間,在走廊裏和機器人狹路相逢。┅
他看看它,又往回看看,終于感到思緒重新恢複了轉動。
“過來。”謝衍說,“我們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随後他們回到衣帽間,謝衍拉開櫃子,把所有襯衫摘下來抛向空中。機器人精準如獵犬般接住了每一條潔白的軟布,最後也變成了一座白色小山。
沒有了這些叢林一樣的白色屏障,衣櫃裏的一切頓時也無所遁形。
謝衍的瞳孔驟然縮緊了。
機器人還在後面轉來轉去,試圖把上面堆着的散亂的衣服疊好放在另一個架子上。而衣櫃裏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臉朝下一動不動地躺着,橫陳在幽暗的狹小空間裏,好像沒化幹淨的殘雪。倘若不是知道他是個投影,謝衍一定認為他已經死了。衣櫃寬度不足謝照的身長,于是他的背轉成一個扭曲的弧度,一只手橫着往外伸,幾乎碰到門口的轉軸。手臂似乎嵌在了衣櫃頂棚下的陰影裏,微微彎曲着,白的手腕和白的衣袖之間毫無界限。
謝衍驚悚地看着,忽然起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在她的房間裏,謝苑說自己在等待下雪的時候,指的會是這一天嗎?
這念頭當然是無稽之談。
謝衍蹲了下來,手慢慢伸進去,和謝照透明的指尖短暫地相碰一下,見沒有反應才縮了回來。謝照坐在裏面笑着對他伸出一根手指的情景歷歷在目,再次催動了他胃裏轉來轉去的古怪感覺,卻一時分不出是對于記憶裏的場景,還是面前的這一幕。
很快謝衍确定了是後者,因為他被轉得胃都疼了。
他只是重複了一遍剛剛确立的立場。
于是另一個念頭也很清楚了:他必須知道一些事情。
他必須盡可能多地知道事情,這是謝衍從掃墓回來後就有過的念頭,但因為其他二人的避而不談已經收了回去。現在它卷着一切不确定感重新回歸,愈演愈烈。選擇謝照,代表不再自願受謝苑的意願支配。而不被她支配,似乎片面地代表他必須站在和她對立的位置。
他需要脫離白色山莊的能力。
然後呢?
謝衍重新茫然起來,仿佛一切繞回來,終究回到了原點。他對白色山莊外一無所知,而假如要離開,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一同帶走謝照。
謝照終究只是個投射,那投射源又在哪裏,如何獲取?
梁恕。
一成不變的書房,連搜索引擎都只能提供有限信息的電腦,都無法給他提供任何有價值的內容。他在白房子裏受到限制,又不可能從謝苑口中知曉,因此唯一的突破口是梁恕。
梁恕跟了謝苑十七年,他清楚除了人造腦外的一切。
謝衍可以從梁恕口中套出任何對他有用的內容。
而他有一個突破口。
“我要出門一趟。”謝衍重新起身,幾乎把機器人當做個人來說,“你把他放到卧室――不,去客廳沙發上。”随後他看也不看後面,倉皇地随便抓起一件外套下樓。走到樓下,忽然想起什麽,又折回來補充:
“別把他掉到地上。”
随後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