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專寵
專寵
——“你看過宮裏的煙花?”
自然是看過,但現在不能讓她知道。
他笑而不語,帶着她在各色花燈下走。片刻後她覺得熱了,他便幫她拿過鬥篷。
四處又空無一人,她不禁邊走邊跳起舞來。驚愕一擡頭,發現頭頂的花燈竟随着她的舞步變幻顏色。就比如面前這盞錦鯉燈,剛才沒過來時她是黃色,眼下她在燈下跳舞,它就變成了紅色。
一身深藍紗衣上點綴着燈的華彩,随着袅娜的腰肢、旋轉的身軀曼妙翩飛,半數青絲披散着一并旋轉,靈動如仙。
一瞬将他勾回三年前那一場舞的回憶。不同的是,她長大了……三年,她愈發長了烏發,細了腰肢,眉宇間半是小姑娘嬌憨之态,半是亭亭玉立美人的自然風情,任誰見了都移不開眼。
世間也有身姿這樣柔軟的女子,若抱在懷裏,會像水一樣化着嗎?
他忽然覺得雙頰升溫,随着她曼妙的動作,有一絲浮想聯翩。情愫袅袅不知飄向何處,他如游夢裏,不知現實與幻夢的分界線,眼前只有她一個人,除此而外的整個世界皆與他無關了。
他應該送她一點什麽吧。
待她舞到長街最後一盞燈下,他給她摘下了頂上最高的那盞燈,笑着遞給她。
一只白色的小兔子燈,兔子眼睛是紅的。
她的最後一個舞步戛然而止,停下時蓮步仍帶着香風。
兔子燈?
“送給你。”他這時眼神清澈,純粹如天真的小男孩。
兔子燈,是兔子燈……她伸手小心地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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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莫如淵也總送她兔子燈,每年元宵時候都會送一個。後來她進了宮,他便再沒法送她了。對黛霜來說,重要的不是東西,而是送東西的人;不是禮物的價值,而是禮物背後的心意。
擡眼看了看面前的男子。
華燈映照在他雪白的外衫上,一雙眼瞳纖塵不染,好像是山水詩中走出來的一樣,滿懷希冀與愛地送她一盞燈。
忽就滞了一瞬。
他們不過才相識不久,為何他看她的眼神,卻像是久別重逢一般?難道我們從前認識?
她很快又否定了這個猜想,覺得是自己惶神了。
“謝謝你。以前也有人送我兔子燈,進宮之後,便沒有了。”她情不自禁地與他說了兩句過往,卻不想在此話出口之後,他那純粹如冰雪的眸子赫然冷了下去,還有些不悅。
覺察到氛圍有些不對,她看着他問道:“怎麽了?”
“誰也送你?”他問。
“一個朋友。”她答道。
他本想問是男是女,想到他們現在的關系,還是閉了嘴,只道:“我不喜歡別人說謝謝。”尤其是你。
她問道:“為何?”
他坦言:“感謝了,就是還過人情了,如同銀貨兩訖。”
“我不這樣覺得啊。”她說,“我就經常和朋友親人說謝謝。不過,你不喜歡的話,我以後不說了。”
轉念又看着他。他是不想和自己銀貨兩訖?總覺得有些微妙呢。然而現在她不欲多想,轉移話題道:“幫你擋桃花,需要我做什麽具體的事嗎?”
“那是自然。”他面色緩了些,問她道:“如果那女子要拉着我一起,你要怎麽做把她支開?”
“你告訴她我是你的人,拉着我從她面前走開。”
“……好。”
“那如果她出現在我們面前,你應該怎麽辦?”
“有她在場的時候,你更要時刻與我顯得親密。”
“必要的時候,你就直接告訴她,你是我未過門的娘子,不日就要成親。”
感覺他越說越離譜了,黛霜索性一攤手,“說了半天,你這朵桃花我還沒見過呢。”
“她現在沒來,但你該早做準備。我可告訴你,你要是做的不好,這個代價我就不算你付了。”
“你……”
“時候不早了。說好的一個時辰,我送你回去。”
二人回程。
黛霜又道:“這兔子燈,要不還是你先替我收着吧。我帶這個回去,容易叫人起疑。”
顧子獨笑,“你以為還有誰不起疑的?”
黛霜心裏一涼,“此話何意?”
“不過你放心,不會有人動你。”顧子獨心情頗好的樣子。臨走時又對她添上一句:“尹澄我安置了。你以後若想見他,就來找我。”
黛霜瞅他了一眼。
又瞅了一眼。
扭頭,伸長了脖子回眸望去,見那長身玉立的背影沒入了夜色,見到馬車轱辘而去,才回轉過身。
翌日早晨,她還在睡夢中,卻被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匆匆叫醒。
“娘娘,娘娘?”
花泠走了出來,“娘娘還沒睡醒呢。黃公公,可是陛下有什麽事嗎?”
“哎喲,娘娘還沒醒呢。一般何時才醒呢?”
“這個不好說。有時早,有時晚。晚的話,日上三竿都起不來。”
“何事啊?”黛霜半睡半醒,隐約聽到了他們說話,賴在床上問道。
“哎呀,娘娘,您……”黃公公上前一步,苦着臉道:“陛下病了,昨天晚上開始就不吃東西,奴才看着擔心啊。”
黛霜這才慢慢睜開眼睛,清醒了一點,“生病了?我去看看他。”
“娘娘,您慢着點。”黃公公還是苦着臉,“陛下這病是心病。娘娘,您昨夜又上哪去啦?”
黛霜這下徹底醒了。
連黃公公都這麽問了……她想到顧子獨昨天那句話:“你以為還有誰不起疑的?”
“老奴說句話,陛下厚愛娘娘,娘娘是不是也體恤一下陛下呢?陛下嘴上說着只要娘娘高興,做什麽都行。可這心裏,還是不舒服啊。”
花泠道:“好了黃公公,娘娘知道了。一會兒娘娘會去看陛下,您先回去吧。”
待他走了,安慰黛霜道:“陛下最是偏寵您了,只要您稍稍哄他一下,就什麽事也沒了。”
黛霜看向她,“花泠,我出宮的事還有誰知道?”
花泠道:“此事奴婢是偶然聽見慈寧宮的宮人嚼舌根才知道的,沒再告訴其他人。皇上那邊,估計也就是黃公公知道吧。”
“慈寧宮?”
也對,之前太後派了人來的,還好顧子獨給她擋了。不過她沒想通,顧子獨一個江湖人,怎麽至于讓朝廷的衛兵見到他便立馬退下呢?
另外,太後又是怎麽知道她私自出了宮,派官兵過來的呢?可見必然在凝霜殿安了眼線。紅藥是自己從娘家帶來的丫頭,從小一處的,花泠是入宮後皇上給她的人,此外還有兩個二等丫頭,清露和清檸。
“娘娘,怎麽了?”
“花泠,”她琢磨着這兩個問題,問道:“你說什麽情況下,朝廷的人會畏懼江湖白衣?”
“那得看是什麽樣的江湖白衣了。
江湖與朝廷,看似是不相幹的,其實也有很多牽扯。有時一些江湖上的名人能影響朝廷的聲望。朝廷在行事的時候,多少也會顧及他們的面子。”
黛霜想了想,“說的也有道理。”
“娘娘,奴婢伺候您梳洗吧。黃公公親自來的,或許皇上病得不輕。此病又是因娘娘而起,您若不快些過去,當心落了別人口舌。”
黃公公老早就等着她了,把準備好的食盒遞給她道:“別人拿的陛下都不肯吃,全指着娘娘您了。”
金碧輝煌大殿內,囚着一只悲傷無助的金絲雀。
林江渺披頭散發坐在地上。他熟悉她過來的動靜,那腳步與幽香和旁人不同。
黛霜提着食盒朝他走了幾步,駐足。面色蒼白的傀儡帝王朝她看了過來,褐瞳中幽怨盡顯。只這一眼,将他一身的委屈與不甘都說盡了。
她被他看得身上發冷,似乎這一瞬望了他是皇帝,只覺是個弱不禁風的美少年罷了。
終究還是走了過去,叫了聲“陛下”。
他忽然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叫她整個人也跌坐下來,食盒掉在地上,菜肴撒了一地。
“尹黛霜,朕要拿你怎麽辦才好?你昨晚又不在,可知朕看到空蕩蕩的凝霜殿心裏有多涼?”
他鉗住她的肩膀,并不掩飾眼中的痛苦。
“朕喜歡你三年了。
那是父皇過的最後一個生辰,朕還是太子。好不容易等到了登基,好不容易把你弄進宮來,你卻不喜歡朕。
朕又想,朕可以等,等到你的心屬于朕,可是你卻又在外頭有了人。”
“陛下,我只是出宮去打探一些消息,免不了和人打交道。我沒有”
一雙手忽然慢慢從她肩頭滑落下去,“是朕沒用。
朕就是個傀儡,沒有實權的傀儡。其實朕真的也很讨厭自己,又憑什麽期待你會喜歡呢?”
“陛下不要這麽說,人不能決定自己的身世,您也沒有辦法。”
“她們沒有欺負你吧?”林江渺忽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她們?”
“朕是說其他妃嫔。朕在想,你會不會又是在宮裏受了氣,才一連兩個晚上都跑出去。”
黛霜無奈一笑,“我進宮時間雖不長,但對後宮這些伎倆也習慣了。正是因您盛寵,我才成為衆矢之的。陛下若真想保護我,最好的辦法就是冷落我。可是您做得到嗎?”
也不知是做不到,還是不願做。
話音未落,她對上小皇帝清澈懵懂的眼神,心裏想道,他比自己還小兩歲,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這樣的皇帝,又怎麽可能鬥得過太後?
顧子獨說,帝後之間遲早一戰。到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确實應該早做些打算才是。
但這個小皇帝到時候怎麽辦?他也是無辜的,不能好好活下去嗎?這些日子,他對她的好她都知道,雖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但多少也有些情誼。
然而她周全自身尚且不易,又有什麽力量顧及他?
林江渺起身,“愛妃,你在想什麽?你又在發呆了。”
“妾身以後盡量少出宮。不過,我确實是有必要的事情。陛下不是說相信我嗎?”
“朕就是心裏苦。”他挽住她的手臂說:“算了,能和你在一起一刻算一刻。就算朕活不了多久了,也要在有限的時間內竭盡所能地寵愛你。
朕打算給你用黃金造一座宮殿,設計圖是朕親手畫的,”說着從桌案上拿起一畫軸給她看,“明日就讓工匠動手。你看看,喜歡不喜歡?”
黛霜被唬得直接抽出胳膊來,“陛下,這萬萬使不得。”
林江渺一怔,“怎麽了?”
“且不說現在國庫空虛,民困財乏,就說前些日子,家父上書讓陛下停止為太後修建宮殿,現在陛下卻要為我修築宮殿,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朕不想顧慮這些了!”林江渺的聲音裏帶了哭腔,“你看看太後!朕都不知道還能活到什麽時候,難道還不能及時行樂麽?朕就是想給你最好的,朕就不能任性一回嗎?”
黛霜噎住,“陛下,您這是要害了我。”
頓了頓,頂着小皇帝疑惑傷痛的目光,又自嘲地笑了,慢慢說道:“尹黛霜是什麽樣的人,全京城都知道——紅顏禍水,狐媚惑主。自我進宮以來,陛下的三宮六院形同虛設。您是想在我這樣的名聲上再添一把火嗎?讓整個後宮更加恨我嗎?”
林江渺無措道:“朕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誤會朕。”
“陛下待我很好,我一直心存感激。但有些話,現在也不得不與你說了。天子要專寵一人,那是天子的權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若天子手上沒有權,就只會給這被寵之人帶來災禍。”
話音落下,空氣裏靜默了數秒。
這樣的話她好像不是第一次和他說了,可對方壓根聽不進去。
黛霜與林江渺相背而立。半晌,她忽然聽到帝王蹬蹬遠去的腳步聲,又是“嘩”地一下絹紙被撕碎的聲音。
再一回頭,只見那張宮殿設計圖已被撕成兩半,扔在空落落的大殿地板上——
那是林江渺熬夜三天才畫完的設計圖,仔細觀之,不可謂不精美。
她眸光清冷地瞥着那張圖紙,想道,他如果不是皇帝,如果不生在這金銮殿,必定會是個逍遙詩酒的藝術家吧?
他會找一個一心一意愛的女子,攜手江湖,不必擔負這他原本擔負不起的擔子,不必和太後鬥,不必每天面對逼着他起不了身的朝臣。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對他來說,太重了。在一個王朝的末世,大廈将傾,而那頂皇冠偏巧不巧落在了他的頭上。
如果,可惜沒有如果。
她很同情,但她也救不了他的難,只能做到拼力自保。
“朕知道了。朕以後會離你遠一些的。”
他的聲音飄渺又低落,漸漸細了,遠了,不再與她相幹。
這去了一趟,勸慰沒成,反倒吵了一架。她心情低落地回到凝霜殿,走進屋內,卻看到窗上映着一個男子清隽的身影。
外頭正開着杏花,花影下的人長身玉立,雖一瞬未看清面容,卻也叫她心裏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