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二日, 辰軒一早回了大瓷山,除了給俞柏彥寄信, 還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小謹回私塾後, 他們二人若再回大瓷山, 家裏就只剩下精神不濟的喬老頭一個, 于是辰軒打算和阿薇在喬家暫住,以免喬老頭獨處時有個什麽意外。
水竹村村民們漸漸接受了現實, 此後陸續有收拾家裏細軟的,有不時去大柳林踩點的, 再是愁眉不展, 日子總歸要過下去。
官窯廠的差役這日又來了一次, 村民們已禁不住吓了, 可這次差役們沒有催促他們, 反而讓他們先暫停手上的動作, 這幾日有另外的事情讓他們做。之後, 每家每戶都得了一包種子, 差役們讓他們把這些種子撒到山坡上泥土曝露的地方, 還要負責澆水。
喬家自然也得了這麽一包種子,阿薇打開看時,認出這是一種叫做“見水生”的草籽,只要溫度濕度适宜,播種後至多半月就可以長出茂盛的一片。
辰軒了然,此舉目的再明白不過, 是為了掩蓋山體被過度開采的痕跡。這些提前打點,應該是許頌功和鎮上官員聯手準備,連自己都知道郎大人要來巡查,這裏的官員肯定早早就收到風聲。
五日後夕陽晚照之時,喬家的大門被敲響了,辰軒仿佛心有感應,當先去開了門。
俞柏彥一身風塵仆仆,卻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辰軒,“大鳥兒,你可怎麽謝我?得讓嫂子給我做一桌子好吃的才行!”
阿薇聽到熟悉的稱呼,從廚房走了過來,招呼俞柏彥進門,笑道:“還沒吃吧?想吃飯還是湯面,我給你做。”
俞柏彥也不客氣,坐到院中的飯桌前,摸着肚子道:“嫂子,趕了兩天路,餓得緊,吃啥都行,就是……量得足點兒。”他嘿嘿的笑了起來。
阿薇應了一聲,往廚房裏去了。
辰軒關好門,坐到俞柏彥旁邊,肅然道:“別光顧着吃,快說說情況!”
“我都快餓扁了!”俞柏彥一陣委屈,“得了得了,就知道好事兒你也想不到我。我一路上打聽了,朗廷離開覃州,已經往青釉鎮的方向來了。我路過紅瓦鎮的時候,看到驿站打理得幹幹淨淨,增加了不少人手,還有人接連推車送菜過去,連馬匹的糧草都備得十足,應該就是為了迎接郎大人。”
“這麽推算,至多五日,郎大人就到得青釉鎮了?”辰軒實在想不到事情會這般緊急,這幾日他也曾想出去打探,但鎮外的通路上竟布滿了官兵,嚴格排查進出鎮的人,一定是許頌功怕有百姓去鬧事,可見他做好了一切可以做的防備。
“不錯,你有什麽打算?”俞柏彥随口一問,眼睛望着廚房,對于辰軒要說什麽,早已心不在焉了。
辰軒知道他的餓鬼心思,沒再多問,獨自思忖。五日的時間,還真是迫切。
不過一會兒,阿薇端了一碗面疙瘩上來,俞柏彥看着裏面紅紅綠綠,湯汁油亮,不由食指大動,呼嚕呼嚕吃了起來,見他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辰軒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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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半刻鐘,俞柏彥擱下了空碗,抹了把嘴,滿足地拍了拍肚子。
“吃好了?”辰軒道,“待會兒随我一起商量正事。”
還沒等俞柏彥答應,辰軒已轉身到喬老頭房前敲門了。
為了讓喬老頭心情好些,這幾日辰軒已把京官巡查的事情略略與他說過,只說這或許是個契機,并不敢肯定,喬老頭知道幹系重大,也未與其他人說過,但心中确實隐隐有了期盼,不若之前頹喪,現在聽辰軒說請他與村長王伯家知會一聲,再讓村長召集村裏能主事的人共去商量,知道必是事情有眉目了,心下一熱,趕忙披了衣服出去。
等到衆人聚集在王伯家,已是月明星稀之時。來者共有十數人,除了上次在喬家見過面的幾位老者,還添了村中一些壯實的小夥子,做買賣的小戶,均是在這次征地中受損最重,最義憤填膺之輩。
阿薇跟着辰軒、喬老頭一起去了,俞柏彥作為打探消息者也被辰軒拉去了,王伯受傷未愈,聽喬老頭剛才說或許有辦法不遷走,趕忙讓自己兩個兒子去召集人了,這會兒躺在躺椅上,身子仍舊委頓,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王伯家的院子很大,每個人都得了一張椅子坐下,辰軒、俞柏彥被圍到了中間位置,俞柏彥有些不習慣,覺得眼下的人個個緊張兮兮又目光熱切,氛圍怪怪的,但在這種陌生氛圍下,他仍舊不能輸陣,刻意坐正了身子。
辰軒将朗廷來巡查的事情講了,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頓時如同末路人看到了久違的希望,村長王伯掙紮着坐起來,立即被家人扶住了,他幹澀的老眼裏忽而有些濕潤,顫着聲兒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可以向這位郎大人告發官窯廠多年來的惡行,這樣官窯廠就會被撤銷,我們就不用再遷走?”
“不錯。”辰軒颔首認真道,“不光是不用遷走,只要官窯廠不複存在,你們之前被征用的田地也會返還,朝廷重農耕,占用農田做礦場必須上報,顯然水竹村乃至整個青釉鎮都有瞞而不報的情況。”
俞柏彥發現自己雖坐在中間,其實沒啥存在感,趕忙附和了一句,“是啊,這位郎大人我打聽得清清楚楚,早年在南方剿水匪有功,連受擢拔,如今官居三品,那個督窯官許頌功不過是個末流小官罷了,見到這位郎大人也要規規矩矩地行禮。只要你們舍得豁出去,沒有不成功的。”
衆人聽得連連點頭。
從前,水竹村的村民只知道阿薇嫁了個不祥的鳏夫,後來鳏夫進村,大家對他另眼相看,轉而懷疑謠言真假,再後來,鳏夫救了楊青松的命,大家才慢慢去打聽,知道他是個了不得的人,在京城都待過的,又見他對喬家祖孫厚道熱忱,心中對他越發信任,直把辰軒當做了村中一員。
這會兒見他費心請人打探,替喬家,也是替村中人想辦法,更是無人再懷疑什麽。
王伯看着十多雙眼睛都殷切地看向自己,未再多想,立即答道:“好!要是能救村裏人于水火之中,老頭子豁出去了,反正都殘了半截,還怕死嗎?你說,要怎麽個做法?”
辰軒看着王家人給王伯順了順氣,才有條不紊地道:“一,統計這些年水竹村及周邊村落因過度開采而造成的死傷人數;二,想辦法獲取一份青釉鎮歷年開采記錄以及礦藏分布圖。如此,才能證明此地的确開采過度,否則,在許頌功和官府營造的假象下,我們口說無憑。”
王伯皺眉思考着,在座者中已有一人道:“第一點好辦,光是我記憶中,這十年間發生的事故就不下二十起,最意外的一次就是八年前,喬家秀才和他娘子那次,讓我們水竹村少了個能幹大事的人呢!”
此話一出,衆人紛紛朝喬老頭和阿薇投去同情的目光,接着連連嘆息。
辰軒怕阿薇難過,立時向她投去安慰的眼神,阿薇微微搖頭,抿着唇示意他自己不難過。
“第二點倒不容易呢。”王伯當先反應過來,拉回了話題,“開采記錄和礦藏分布圖,應該只有官窯廠有。這數十年間,民窯廠紛紛倒閉,只有官窯廠還能在這裏為禍,正是因為它壟斷了這裏的礦藏,別的窯廠要是有這個圖,早都被官窯廠收繳了。”
衆人也才意識到此事的難點,光有告發的勇氣可不夠,若是不能一舉成事,只怕反有禍事牽連。
辰軒點點頭道:“我亦知此事甚難,所以……”他側頭看向俞柏彥,“這件事就拜托你了。”
俞柏彥仿佛猴子被燒了尾巴,一下就從椅子上竄了起來,“你……你說啥?”
辰軒拉着他坐下,認真道:“我說,獲取開采記錄和礦藏分布圖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俞柏彥感受着衆人期待的目光,覺得剛才自己急躁起來失了風度,忙理好衣服問:“交給我?我怎麽獲取?”原來大鳥兒叫他連人帶信一起過來,是有很深沉目的的,他上套了呀!
辰軒解釋道:“我與許頌功打過幾次照面,我本想自己冒險向他讨要這兩樣東西的,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又知道我與水竹村的關系,只怕不管找任何理由,他不會将圖冊輕易示于我見。而你不同,你是陌生面孔,又本是經營古玩行當,你以欲在青釉鎮開設民窯廠為由,向許頌功許以重利,想來他可能會将圖冊借你一閱,你可趁機複刻一本。”
“這……這我可把握不住。”俞柏彥這會兒寧願失了風度,也不敢輕易承諾了,“萬一事敗……我會不會有危險?”
辰軒拍了拍他的肩頭,淡然道:“有什麽危險?至多就是他不借給你看,以你的性子,也肯定不會強求。”
俞柏彥伸手搔了搔唇角,這話倒也有道理,他對自己巧舌如簧……不,能說會道的本事還是有自信的,做古董生意這麽多年,說到窯廠,說到瓷器,他自認還是有幾分把握能騙過那個督窯官的,就是人家到底是小氣還是大方,就不好說了。
“要是我沒能拿到這兩樣圖冊,你還有什麽補救措施?”俞柏彥比較關心這個。
辰軒深呼了一口氣,下定決心般道:“若是沒能拿到圖冊,我不敢保證郎大人一定會相信水竹村,所以我會找機會向郎大人面禀,我有秀才功名在身,在查明真相前,就算許頌功有任何反擊也不能輕易動我。”
阿薇一聽這話,就知道他這是早就有了全盤計劃,哪一步成或不成,都有嚴密步驟,可是,為了水竹村讓他冒這麽大風險,她舍不得,她寧願勸爺爺搬去鎮上住。
喬老頭也是一陣心急,讓自己孫女婿舍身忘我,他可從沒想過,要面禀郎大人,那村長家或是那些損失嚴重的大戶正該出頭,為啥要牽連自己孫女婿?可又想想,他們那些人沒有功名,沒有那麽大體面,能不能走到郎大人面前還是兩說呢。
衆人紛紛感念辰軒義舉,起身向他道謝,這時,村長家的門被推開了,随之傳來的還有一個響亮的聲音,“兩樣圖冊,我可以拿到!不必麻煩不相幹的人!”
衆人回頭,只見一個衣着樸素的漢子跨過門檻大步流星走了進來,正是在官窯廠做工的楊青松。
一番密談被這個最不該聽見的人聽見,衆人均是大驚,連他剛才說的是什麽話都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