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兩日後, 八寶樓上寶物雲集,前來參加遴選和觀看寶物的人絡繹不絕, 實乃城中一件盛事。
朗廷在八寶樓最大的雅間坐定,坐在下首的各商家一一獻上各家瓷器, 供郎大人過目。郎大人不動聲色, 看完後, 只命屬下将瓷器放在一旁的大桌上,又傳下一位上來。
衆人心中拿不準郎大人的喜好, 大都有些忐忑。
覃州府上幾家大窯廠都陸續獻上了寶貝,引來不少驚嘆之聲, 這會兒正輪到夏家了, 夏雲翰聽到傳喚, 抱着蒙着絲綢的瓷器, 自信滿滿地走上前, 将瓷器交到邢林手裏, 對着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然後返回自己的位置。
辰軒和阿薇正是坐在夏雲翰的旁邊, 夏雲翰坐定後, 側頭對辰軒低聲道:“待會兒看到什麽,最好別驚訝,是你們範家欠我們夏家的,你就當沒看見吧,否則,七年前的事情扯出來, 對範家也沒好處。”
這是警告自己,辰軒如何不明白,不過夏雲翰仍舊不知道事情自己早就知道了。辰軒朝坐在後面的兄長遞去一個眼神,範辰轶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該怎麽做。
邢林将蒙着的絲綢拉開,絕美的粉彩瓷器即刻映入衆人眼簾,頓時廳中一陣驚呼。有眼尖的人見到一直雲淡風輕的郎大人似乎也眼前一亮,知道這件寶物是得了他青眼了,頓時掩不住失落,知知曉自家寶貝落了下風。
夏雲翰很滿意衆人的表現,這意味着自己勢在必得,可範家兄弟的過于冷靜,又讓他摸不到頭腦,心裏不禁懷疑範家早就知道今天的情況了,并且有了應對的法子。他不由朝前方邢林的位置看了看,露出一抹質疑的神色。
邢林卻仍舊冷面如霜,并未搭理夏雲翰。
朗廷目色流連地看了桌上的粉彩最後一眼,未免顯露出過多情緒,仍舊讓邢林将瓷器放到一旁的大桌上。這是目前為止,他在參選瓷器中發現的最精致絕倫的一件,镂空的形态婀娜,皴染的層次豐富,蝙蝠和仙桃的花紋象征福壽,紋飾綿延交纏,排布精妙,即使在官窯中,都是難得一見的佳品。
有了這一件寶物做底,即使之後再看不見其他佳品,也總算有所收獲。
“傳下一個吧。”朗廷對邢林道。
邢林應聲道:“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範家窯廠。”範家作為覃州制瓷業第一大戶,自然被安排壓軸出場,但衆人已見過剛才那件粉彩瓷,對于範家的瓷器能超過夏家,反而沒有太多把握。
辰軒接過兄長小心翼翼遞來的瓷器,也側頭看了夏雲翰一眼,低聲道:“待會兒看到什麽,夏兄最好也別驚訝,此事之後,範夏兩家的恩怨一筆勾銷,希望夏兄明白,這次我們範家當真是有心修複關系。”
夏雲翰有些莫名其妙,心頭又覺得不對勁,仿佛有什麽不可預料的事情即将發生。
辰軒走到近前,雙手将蒙着布的寶貝遞給邢林,這是件不高不大的器物,衆人雖還未窺見其真面目,但隐隐覺得,今日能與夏家粉彩镂空瓷媲美的,恐怕只有實力卓然的範家了,即使不能超越,大約也不至于相差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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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邢林将瓷器的面紗揭開,衆人卻大失所望。這是件形狀像個細長花瓶的瓷器,但僅僅是像而已,從沒有人見過這種形狀怪異的的花瓶,它圓口細頸,到了瓶肚的地方,卻沒有一般花瓶葫蘆狀的鼓起,而是像個圓柱筆筒一般,轉折處還有些內凹,形狀實在談不上美觀。
瓶身繪有精妙的人物圖,仔細一看,正是麻姑獻壽圖。圖案雖美,整體上卻仍給人以怪異之感。
夏雲翰看到這件瓷器,越發弄不懂範家葫蘆裏賣着什麽藥了,這時,範辰轶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點頭笑笑,夏雲翰越發覺得詭異。
郎大人看着這件瓷器,目色中第一次顯露出明顯的疑惑,辰軒忙上前一步,禀道:“大人,此件器物尚未完成,還需最後一個步驟,還請大人允許在下當場完成。”
“哦?”朗廷有些疑惑,是什麽步驟非要等到遴選時再完成,想必其中有玄機,“好,你便當場演示吧。”
辰軒朝朗廷行完禮,朝邢林看去,“還請邢護衛将剛才夏公子呈上的粉彩瓷再度擺到桌上。”
夏雲翰頓時皺眉,坐在旁邊的夏雲菲突然拉了他的胳膊,低聲道:“哥,你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所以你不必再威脅邢林。一會兒不管範二公子說什麽,你必須應和他,否則我們夏家就真的完了。”
夏雲翰大驚,奈何身邊有太多人,他不得發作,壓抑着聲音道:“你……你和範家勾結在一起?”
“哥,範辰軒已做了最大退讓,他本可報官的。”夏雲菲目色凝重地看向哥哥,“往後我們與範家的恩怨一筆勾銷,不好嗎?你真的想氣死爹爹?”
“我……”夏雲翰除卻憤怒,別的情緒也一時湧了上來,心中還有隐隐的恐懼,這個範辰軒到底意欲何為?難道夏家真要毀在自己手上了?
邢林不置可否,等待朗廷的命令。
朗廷看向辰軒也有些疑惑,“範家的瓷器和夏家的瓷器有何關聯嗎?”
“回大人,我們兩家這次聯合燒制了一件瓷器,剛才夏公子呈上的镂空粉彩瓷只是這件瓷器的一部分而已,如今我的最後一個步驟,就是将兩件瓷器組合在一起。”
此言一出,在座皆驚,剛才那件美妙的粉彩瓷和這件奇形怪狀的瓷器是一件瓷器?
朗廷捋了捋胡須,驚訝之餘倒是樂見其成,示意邢林将粉彩瓷搬過來。
辰軒看了阿薇一眼,又向朗廷道:“此項步驟,還需內人協助,以便快速完成。”
朗廷點頭示好。
阿薇提着辰軒的工具箱子,在衆人的目光下走到了前面,心裏有些怯意,又想起從前跟爺爺在補瓷攤子上的時候圍觀的人也不少,可不能叫人小瞧了,于是步履越發從容,到了桌前将箱子打開,按照計劃和辰軒一同忙碌起來。
衆人只見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在圓罐形的粉彩瓷口沿部鑲了一圈金飾,罐口內還嵌着一些凸起的按鈕,仿佛是什麽機關。
待一切準備妥當,再将那個奇形怪狀的瓷器塞入粉彩罐口,大小剛剛好只露出圓口細頸,圓柱形的瓶肚已隐入镂空圓罐中——于是,衆人震驚地發現,眼前呈現出一件新的,無與倫比的瓷器。
它的形狀切切實實像一個曲線優美的花瓶,并且嚴實合縫,看不出任何拼接組裝的痕跡,頸項處是一圈美麗耀眼的金飾,将頸上與頸下的顏色完美過渡。透過瓷器腹部的镂空,正好能看到內瓶上的花紋,影影綽綽,別有意趣,引人想近前窺看,一探究竟。
辰軒将組裝好的瓷器移到郎大人眼前,向他解說道:“大人,兩個瓷器雖組裝到一起,但因機關是活的,可随時拆分,還可轉動頸部,于近處細看內瓶上的花紋。”
見多識廣的朗廷此刻已忍不住将眼睛移到瓷器近前,按照辰軒所述轉動頸部,透過镂空,裏面的麻姑獻壽圖在轉動中一一呈現,精妙無比。
坐在下方的衆商家也身體前屈,眼睛瞪大,恨不能近前一睹風貌。
夏雲翰未想到事态會這樣出乎意料地發展,心裏不禁想,就算自己成功燒制出了秘色瓷,只怕都不是這件寶貝的對手,而範辰軒說這件瓷器是兩家聯合完成的,似乎并未有揭露自己的意思,而是希望兩家共贏?
夏雲菲和邢林早先得了辰軒消息,已知道他會在瓷器上下功夫,卻未想到兩件拼合的瓷器會呈現這般完美的效果。
邢林已為辰軒的人品技藝深深折服,望向下首的妻子也是一臉崇拜的模樣,心下又變得不是滋味。哎,這個前未婚夫樣樣拔尖……還好,他已經娶妻了。
“實在是匠心獨具!”朗廷由衷贊嘆道,“範夏兩家共同獻上這等佳品,實在匠心獨具。外瓶是仙桃蝙蝠紋,與內膽的麻姑獻壽圖更是相得益彰,均是福壽的好意頭。這件瓷器叫什麽名字?”
夏雲翰發現郎大人似乎看向自己,莫名有些慌張,他哪兒能知道叫什麽名字。
還好,辰軒及時答道:“此件器物還未有名,請大人賜名。”
郎大人再度捋捋胡須,思忖一瞬後道:“就叫粉彩轉心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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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軒小院裏的石桌上,擺滿了阿薇做的美味菜肴。範辰轶與辰軒兄弟二人相對而飲,阿薇和辰姿則在一旁笑嘻嘻地說着小話,夾着小菜。
粉彩轉心瓶橫空出世,再無可匹敵的瓷器,理所當然成為最後的優勝者,衆商家心服口服。
遴選之事并未規定不允許兩家窯廠攜手參與,因而不算違規,但當初卻說過只選擇一家窯廠成為燒制禦瓷的官窯,無論是選擇夏家還是範家,似乎都對另一方不夠公正,于是郎大人提議,讓範夏兩家合建一個新的窯廠,專職禦瓷之事,一來足夠公正,二來禦瓷要求嚴格,選擇獨立的窯廠也便于監管。
此事一出,兩家互惠,夏雲翰也沒理由不接受,還在妹妹夏雲菲的極力勸說下,私下設宴請了範家兩兄弟入席,不僅道歉,還拿出裝了秘色瓷配方的錦袋給辰軒,說是以後共同燒制,将秘色瓷發揚光大。這次辰軒沒有推拒,将錦袋交給了兄長。
“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想到夏雲翰這個家夥也有向我們範家屈服的一天。”範辰轶舉杯向辰軒碰了碰,今日在這小院裏相聚,實為慶賀,沒有父母在場,兄妹三人說話都敞開了許多,仿佛歲月流轉,回到了小時候。
辰軒笑笑,一飲而盡,“夏雲翰也算落了把柄在我們手頭,将來他若再起波瀾,兄長不必再對他客氣。”
“放心,夏雲翰那個腦袋瓜子,從前就鬥不過我,往後兩家共建了窯廠,要受郎大人監督,我想他沒有那個能力耍花招,他的妹夫就是郎大人身邊的人,又是偷盜我們瓷器的人,自然第一個替我們盯緊了他。再說,這次他搗鬼不成,叫我們反敗為勝,對我們倒有幾分真心佩服,我看,他這種一根筋的人一旦想通了,往後再不會出幺蛾子。”
辰軒點點頭,又道:“只要兩家安好,再無恩怨,我想就是最好的結果。夏家畢竟在覃州樹大根深,當真與他們相鬥,未必對範家有好處,不過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便宜了那些趁勢而上的窯廠而已。”
“二弟所言極是!”範辰轶又與辰軒碰了個杯子,一飲而盡。
辰軒看出兄長欣喜之餘,似乎別有愁緒,想起在家中居住的這段日子,兄長與嫂子似乎偶有不睦,相處冷淡,莫非是為此生憂?
四人正相談甚歡,辰姿的小丫鬟匆匆跑來,一個勁兒地站在假山後朝辰姿皺眉,似乎有話要私下禀報,見小姐忙着嬉笑,都沒注意到自己,頓時有些急了。
還是阿薇看到了,提醒了辰姿。
辰姿正嚼着一塊香酥排骨舍不得撒嘴,支支吾吾朝丫環道:“什麽事兒,快說吧。”一定又是母親找自己學刺繡和管賬,小丫環嘴笨,暴露自己吃吃喝喝的事兒了。
“快說呀!”見小丫鬟還不開口,辰姿有些急了。
于是,丫環鼓起勇氣道:“小姐,俞柏彥俞公子上門提親了。”
“真的?”辰姿有些激動,但見衆人都用打趣的眼神看着自己,面色瞬間紅了。
“我這妹子什麽時候這般恨嫁了?我這個做大哥的竟然半點不知情。”範辰轶搖頭失笑。
還是辰軒比較關心自己好兄弟的終身大事,忙問道:“老爺夫人怎麽說?”
丫環搔了搔後腦勺,如實道:“俞家與範家門當戶對,老爺夫人很滿意呢。聽說俞公子不介意小姐不會繡花,不會管賬,老爺夫人似乎更滿意了。”
阿薇向辰姿笑道:“看來是我教你的廚藝起了作用,快叫聲師傅聽聽,我可算是你們的紅娘呢。”
辰姿卻苦着臉道:“父親母親總嫌我不夠女兒家的矜持,怎麽現在有人來提親,反而他們先不矜持了?好歹別讓臭麻雀覺得,娶我輕而易舉。”
阿薇促狹一笑,朝那丫環道:“快去告訴老爺夫人,小姐心裏可不願意呢。”
辰姿馬上急了眼,忙道:“別,別去!”說完,猛然發覺自己是被取笑了,忙拿手絹掩住半張紅透的臉,急急逃離了。
小丫鬟忙跟着小姐離去。
“原來妹妹也有這麽羞澀的時候,看來我對她的了解不夠。”範辰轶半是取笑地道。
辰軒點點頭,“再是活潑的女兒家,面對自己的婚事,也該是這樣的。”不由去看給自己夾菜的小妻子,想當初,她也是羞澀懵懂得很。
範辰轶見二弟夫妻琴瑟和諧,不由心生羨慕,曾幾何時,他和雲娘也是這般恩愛的,近來卻多有隔閡。
四人一桌變作三人一桌,談笑卻興致不減。大約怕回去後又對着一張冷臉,範辰轶一直留在辰軒的小院,直到天色暗淡下來。
雲娘房裏的丫環碧雲來了,端着一小罐醒酒湯。
“是大少奶奶叫你來的?”範辰轶每次見到碧雲出現在自己身邊,總會不經意這樣問。
“回大少爺,大少奶奶在陪小少爺,是奴婢自作主張送來醒酒湯的,請大少爺勿怪奴婢自作主張。”碧雲總是溫柔的樣子,說話也細聲細氣的。
範辰轶嘆了口氣,碧雲每次的回答都差不多,他近來總覺得,連碧雲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次數都比雲娘多了。雲娘仿佛心裏只有孩子,已經快忘記有他這個丈夫了。
範辰轶接過醒酒湯,喝了一半,順手将小罐遞給辰軒,“二弟,你也喝了不少酒,快把剩下的醒酒湯喝了吧。”
辰軒沒有推诿,他确實有幾分醉意,接過罐子一飲而盡。
兩兄弟又聊了幾句,見天色已經不早,範辰轶不好再妨礙人家小夫妻,便在碧雲的攙扶下離開了小院。
辰軒見兄長離開,默然松了口氣。兄長自我寂寞,只能借酒消愁,可自己還等着跟小妻子溫存呢。
阿薇在一旁收拾,卻被辰軒一把摟進了懷裏,在她耳邊溫聲道:“這些留給下人收拾吧,我們洗漱去,我一身酒味,可得洗好久,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