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對坦言
第71章 對坦言
周潋沒有立刻答話。
他立在原地,眼中在謝執開口一瞬生出的幾分訝然一點點褪去,漸漸地恢複清明。
他的視線落在謝執身上。
青衫烏發,霜雪似的一雙眉眼,目光從來只在人面上略停一停,很輕地一掠而過,半刻都不肯留。
那樣驕矜,偏又叫人喜歡。
像是有什麽變了,又同從前大致仿佛。
他早該想到的。
周潋垂在身側的袖口幾不可察地顫了下,他微微笑着,在心底很輕地嘆了口氣。
謝執怎麽會是尋常人呢?
原是他自欺太深,才會連這一點都沒能覺察出。
一顆心竟也不知道落在了何處。
“棋要下,”他道,“可落子之前,總要叫我知曉,對弈的是為何人。”
謝執曲着手指,在榻沿輕輕一點,微微仰起下巴,眼底的笑像是碎冰上灑落的日影,“少爺不信我?”
好不講道理。
明明什麽都藏着不肯講,卻反來怪人不肯信他。
他的前襟叫周潋揉亂了,發鬓松着,伶仃的下颌線條下,周潋先前留下的指印隐約可見,泛着淺淺的胭脂紅。
兩人對視,膠着,似乎誰都不願先松口。
貓從榻上悄悄溜了下去,閣上的窗扇半掩着,被風裹挾,軸承“吱呀”一聲,複又合上。
橫隔上的桂圓紅棗羹擱了許久,已經不燙了。
謝執拈了一旁的瓷勺,探在碗底,一下一下晃晃悠悠地攪。
勺子磕在碗壁上,“叮”一聲清響。
停了不知多久,他垂下眼,略提了提唇角,長睫半掩着,遮去了眼底很淺的一點自嘲神色。
“罷了,不為難你就是……”
話音未落,肩上驟然一緊。
他又被周潋摟進了懷裏。
力道比上一次還兇。
瓷勺“當啷”一聲落回了碗底,謝執不滿道,“紅棗羹……”
周潋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沉沉的,細聽還帶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你當真肯吃?”
謝執不說話了。
“沒半句實話!”周潋握着他的肩,洩憤一樣地伸出兩指,在謝執頰上輕掐了一把。
明明最不喜歡吃軟爛的甜羹。
這人究竟在哪養成的這副口不對心的性子,硬要自己同自己過不去。
謝執先是被他的動作驚呆了,下意識地連反抗都忘記,待回過神來,惱羞成怒之下,險些沒直接從周潋懷裏蹦出來。
他自記事以來,就不曾被人這般捏過臉。這人拿他當小娃娃看嗎?
他皮膚嫩,本就易留印子,此刻說不清是氣惱還是叫周潋動手動腳惹得,頰上緋紅一片,像是圃中晨時新綻的芍藥一般。
他在周潋懷裏掙紮,手腕一翻,便要擒着将人甩出去。
周潋近來捉貓捉出了心得,拿謝執當貓一樣收拾,反手一擰,将人更牢靠地鎖在了懷裏。
握在手中時才察覺,原來謝執的手腕這樣細,腕骨伶仃,皮肉細膩,舫中最好的絲緞都難及一二。
謝家怎麽養的他,能将人養成這副嬌嬌怯怯,動不動就病一場的模樣?
心中的不滿生得無端,連周潋自己都沒察覺。
懷中人撲騰得好似園中新養的一尾錦鯉,他将人圈着,騰出一只手,沒好氣地在謝執額上點了一點。
“我何時說過不信你?”
這人動不動就冤枉人的脾氣什麽時候能改改?
他咬着牙,俯在謝執耳邊,盯着後者側頰上泛着的紅,一字一句象是從牙縫裏迸出來,“我若不信,早在湖邊那一回……”
那一回怎樣,他停了半晌,盯着眼前那人小巧的耳珠,被他呼出的氣息撲了,蒙上一層暧昧的紅,洩了氣一般地垂下頭,将下巴支在謝執肩上。
“我信你的還不夠多嗎?”他低聲說,“謝阿執,你何時才能講講道理,”
“哪怕回我一兩分?”
他又卸了勁,也不再一意擒着人,松松靠着,有些心灰,像是将話一氣說盡,再無旁的可提。
被他抱在懷裏的人僵住了動作。
周潋無心去管,索性松了手,鼻端蘭芷香氣連綿,他拿額頭抵在謝執頸側,一時間竟不知該拿這人怎麽辦。
不是還未坦白身份嗎?他有些恨恨地想,最好謝執是顆蜜餞果子成了精,叫他捉過來,一口口咬了吞下肚,往後才安生。
他這樣想着,靜了半晌,手肘忽然被人很輕地碰了碰。
下一刻,一碗紅棗桂圓羹遞到了眼前。
謝執被他圈在懷裏,手臂半伸着,維持這個姿勢有些費力。
他垂着眼,鴉黑的長睫半合着,沒有開口,看起來竟有幾分難得的乖。
周潋故意道,“作什麽?”
謝執抿了抿唇,沒有應答,反而是将手又朝前遞了遞,眼睫微微掀起,很快地地看了他一眼,複又低下去。
周潋叫他這一眼看的,心幾乎都要軟了。
他認了命,無論謝執如何,是何身份,自己都已經被這人拿捏在了掌心裏。
餘下的,俱是白費力。
他抱着這樣的念頭,認命地将碗盞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幹淨,擎着空碗,在謝執眼前晃了一回。
“可滿意了?”
蝶翅一般的長睫很輕地顫了顫,謝執接過碗,随手擱去一旁,翻身一擰,從周潋懷中逃了出來,将臉別向另一側。
周潋嘆了聲氣,擡手,拿兩指伸過去,輕輕捏住他的下巴,将人轉了回來,面朝自己。
“怎麽這麽嬌氣?”他道,“該給你改個名字,”
“叫謝嬌嬌才是。”
謝執低垂着眼,下巴一扭,萬分不樂意地将他的手扒拉開。
周潋原本帶了氣,現下瞧見他,又忍不住想要笑,幹脆又伸過手,在這人頰上掐了一記,“說了多少遍不會疑你。”
“嗯?”他低下頭,偏過去看人,半哄着,“你總也該信一回。”
“不然多叫……傷心。”
他頓了下,極自然地将那個字含混過去。
“我并非揚州人氏。”
“嗯?”周潋一怔,随即反應過來。
這是,終于要坦白了嗎?
這原本該是他的本意,可此刻,不知為何,他看着謝執,想着即将知悉的真相,心中卻生出幾分莫名的抵觸之情。
謝執擡起眼,将眼底諸多情緒悉數掩了過去,平靜道,“我奉皇命,從京城趕來儋州,隐姓埋名,徹查靖王謀逆之事。”
“林沉和阿拂,都是随我來此,方便行事。”
“先前所言種種,皆是為了隐瞞身份的捏造之語。”
他頓了頓,微微偏過頭,低聲補了句,“欺瞞之處,并非存心。”
“……抱歉。”
周潋靜了片刻,擡眼問道,“既是查靖王之事,為何又會找上周家?”
謝執沉默一瞬,“你當真不知曉麽?”
“也是,”話一出口,周潋就反應過來,情不自禁地苦笑一聲,“既然是奉皇命,想來你們定然查得清楚。”
“也沒什麽好瞞得了。”
“那之後呢?”他深吸了口氣,迫着自己同謝執對視,”你們預備如何……處置周家?”
該來的總是要來,他自察覺周牍同靖王的盤算起,就料到了這一日。
只是沒想到……竟會這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