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局中棋

第72章 局中棋

謝執沒有立刻回答。

他擡起眼,像是在觀察周潋的神色,“少爺不為周家求一求情?”

周潋頓了下,片刻之後,微微搖了搖頭,“求情……也于事無補。”

“本朝立國艱難,最忌謀逆之事。”

“罪涉謀逆,或輕或重,都難逃一死。”

“況且,”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你來儋州已有數月,周家如何,靖王如何,京城那邊想來也知道大概。”

“求情又能抵什麽?”他看了眼謝執,微微苦笑,“難不成叫你同聖上說,先前所傳消息有誤,謀逆一事,周家并未牽涉其中?”

大約事情敗露是意料之中,周潋雖驚,心情卻不見得多沉重,甚至還有一二閑心同謝執玩笑,“即便你肯,聖上大約也不會老眼昏花到這般地步。”

謝執一笑,意味不明,“少爺想得倒明白。”

“若令尊有少爺三分通透,想來此番,周家也不至遭此橫禍。”

是嗎?

周潋有些恍惚,停了一瞬,自嘲般地垂下了眼,“父親素來胸有丘壑。”

“我不及他。”

周牍會生出搏一搏的野心原算不得錯,只是可惜,他押錯了人。

他還記得,當日周牍同自己提及同靖王結交之事時,面上灼熱的神采。

如今通天梯成了催命符,有朝一日周牍知曉之時,也不知心中該是何滋味。

大約是極後悔的罷。

“胸有丘壑麽?”謝執輕嗤一聲,顯然是不大認同周潋的話,卻沒再說什麽,淡淡地撇開了話頭。

“如今話已挑明,我同少爺之間,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他靠在榻沿,手指曲着,拿指節抵着下巴,水墨畫就的一雙眉眼澄澈透亮,像含了一捧彎月。

“棋局縱橫,落子之人心中都有所求。”

“少爺既不替令尊求情,想來定是有旁的所求之事。”

“不如說來聽聽?”

周潋對上這人的視線,略頓了一瞬。

他清楚,謝執此番提起這話,定然是替自己留了餘地。

可再一想到他叫這人瞞了數月,連帶着性別同身份無一處作數的,就止不住地生出些争勝的情緒,不肯叫這人太得意。

“我方才,似乎并未答允同謝公子對弈執棋。”

謝執挑了挑眉,看他一眼,“沒有麽?”

“那也無妨。”

他拿手掩住口,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左右此事也由不得少爺選。”

“開局落子,總要分出勝負才肯罷局,局中之人誰都逃不脫。”

“少爺若不肯做執棋之人,難不成甘心做局中棋子,由得旁人伸手擺布?”

他說着,從榻上坐起身,作勢欲下。

原本擱在榻邊的軟履被貓叼着玩兒,丢去了一旁,謝執伸足在榻下劃拉好幾下,也沒夠着,不免蹙起眉來,很輕地啧了一聲。

周潋看他自己在那兒折騰一會兒,實在覺得傷眼,扶了扶額,抵着肩頭将人按在了榻邊。

“坐好。”

說罷,松開手,俯身去一旁将兩只絲履撿了回來,替他擱去了身前的腳踏上。

這人本可将身份一瞞到底,事畢後直接回轉京城交差便是,卻偏偏揀了今日親自在自己面前拆穿。

分明是要幫人,又不肯明講,自己反倒先鬧了一場別扭,話裏話外,比起伸援手,倒像是拿着話來威脅人就範的。

哪有人一片好心都不肯叫人瞧出來的?

虧他先前還覺得這人像只小狐貍,現下看來,只怕比他養的那只貓聰明不到哪兒去。

謝執拿手撐在榻沿,足尖垂下去,挨着一點兒絲履的邊,漫不經心地踢了踢。

“夠不着。”

他擡起頭,看向周潋,神色無辜。

周潋:“……”

他不答話,謝執索性将足尖收了回去,抵在榻沿,一雙腿微微屈起,抱膝坐着,擡着下巴看人。

“棋子的命可由不得自己。”

“少爺若是這般為人,也不必等謝執來提,大約早已順了令尊的主意,何至于苦苦支撐到今日。”

他原本就身量單薄,這樣的姿勢,從周潋的角度看起來只有小小一團,口中說着唬人的話,也沒幾分力道。

“少爺素日裏又不是讀老莊讀入了魔,總不至于無欲無求,半點要争的心思也無。”

周潋嘆了口氣,叫這人逼得徹底沒了法子,“謝公子洞察人心之能,周潋甘拜下風。”

“只是,我如今身無長物,連籌碼都無,不知叫謝公子看中了什麽可用之處?”

謝執眨了眨眼,從上到下将人打量一遍,停了片刻,方緩緩道,“靖王在朝中行事多年,樹大根深,又有太皇太後在身後相護,輕易撼動不得。”

“謀逆之罪茲事體大,若單扣頂帽子下去,沒什麽證據,罪名難定不說,恐怕也要引來朝堂非議。”

“若真一擊不中,反叫靖王生了警惕之心,以小皇帝今日之力,只怕後面再難有能敵之機。”

“所以,”周潋同他對視,“你要我替你們找證據?”

貓不知何時上了榻,盤在謝執腿邊,躍躍欲試地要往後者膝上蹦。

“靖王私宅戒備森嚴,且有暗衛巡邏,尋常人近身不得。別無他法,只能從令尊和周家身上下手。”

謝執伸手按住撲騰的貓,眉尖微挑,“少爺方才才答允過,要同謝執聯手。”

“現下也該換一換說辭,不是‘你們’,該是‘我們’了。”

周潋有些不大自在地垂下眼,心中初初升起的那一點微妙的不平好似經了安撫一般,不像開始那般刺撓,叫人難受。

“不是都說,聖上金口玉言麽?他出言定罪,也不頂用?還硬要你多來跑一趟?”

肯叫皇帝這般放心交付,謝執絕不會是尋常臣子。他同皇帝之間,怕是比君臣之誼還要再近一步。

謝執拿手撐在身後,眼皮一掀,淡淡道,“這天下諸事,若只是叫人動一動嘴皮子,反倒是不妙。”

“君舟民水,即便是皇帝,也要謹言慎行,不能叫天下人捉着把柄。”

周潋明知不該,可總要忍不住問,“那……事成之後呢?”

謝執看了他一眼,只當他憂心自身,便解釋道,“少爺涉事不深,又有動作在先。事成之後,即便周家傾覆,也能免幾分連坐之禍。”

“謝執旁的不敢作保,只有一條,事成之後,葉家同少爺,定能安然無恙。”

“少爺安心便是。”

他在周潋身邊數月,這人心中最挂念什麽,總能看出一二。

小皇帝雷霆手段,周家牽涉在裏,情勢複雜。可葉夫人到底早逝,稍加運作,多放一個葉家出來,總不成問題。

“我不是問這個,”周潋打斷他,“我是問你。”

“事成之後,你又待如何?”

“我嗎?”謝執微怔,似乎并未料到他會這般問,待反應過來後,輕笑一聲,伸手揉了揉貓的耳尖,“天大地大,總有一處可供我容身。”

“少爺作什麽又惦記我?”

他垂着眼,茸密的眼睫映着日影,“少爺方才不是還喚謝公子嗎?”

“既算不得熟稔,也不勞少爺多費心。”

又別扭上了。

周潋在心底嘆了不知是今日的第幾回氣,伸手将貓從他掌中解救出來。

“許你瞞我那樣久,還不許我生一回氣?”

“惦記你也不成,那往後就都不惦記了?”

貓長長地“咪嗚”一聲,跳下榻去,謝執掌中落了空,手指半懸着,又慢慢落回榻沿上。

“少爺自便就是。”

怎麽能這麽惹人心疼?

小皇帝怎麽放心把這樣的人派來儋州?也不怕他連骨頭渣子都叫人嚼吃了。

這樣的念頭剛起,周潋便又想起這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瞞了數月的身份,叫人半點也未覺察。

還有那回,青石巷中,靖王身邊的人會生出盤問之心,只怕也是這人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這般說來,這人還真是慣會裝樣子迷惑人。

周潋想着,又好氣又覺着好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單膝着地,在榻邊俯下身去,捉住了謝執的腳踝。

後者還未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往後掙了掙,沒能掙脫。

掌中骨骼纖細,兩指堪堪圈住,隔着薄薄一層布料,依稀可辨下頭溫熱的皮膚。周潋騰出另一只手,拿了腳踏上的絲履,替他将足尖擱進去。

“不是說夠不着麽?”

他松開手,“現下可好了?”

榻上的人靜了一瞬,由着他動作,待他說完,半晌,低低道,“這算什麽?”

算什麽呢?

周潋也說不清楚。

他直起身,目光自上而下,對上那雙盈盈的眉眼。

“算作問路石。”

“這棋局,我應下了。”

人在局中,落子無悔。

他沒什麽旁的可在意了。

狹長的眉眼微微彎起,他看着那人踩着腳踏,拿手臂支在膝蓋上,托着腮,笑盈盈道,“少爺好氣勢。”

“那謝執就祝少爺這一筆盆滿缽滿,大勝而歸。”

“不過下回,少爺還是換個問路石的好。”

他直起身,鞋尖微微翹着,随意地晃了晃,輕飄飄道,“要是叫旁人撞見了,真當少爺有斷袖之癖,污了少爺清名,”

“那可怎麽好呢?”

周潋:“……”

這人分明就瞧了出來,現下還要故意逗着人玩兒。

委實是……太記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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