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陳秋宜坐在常坐的石頭上,雙手托着腮,盯着眼前熙熙攘攘排着隊等喝孟婆湯,入輪回的男女老少鬼們。
孟婆将這一船的鬼送走,捏了捏發酸的胳膊,擡頭望了望滿身彌漫着灰黑色怨氣的陳秋宜,忍不住嘆了第四十七萬六千八百九十六次氣。
陳秋宜已經死了三百十一年了,死的時候才剛十七歲,死得很是不甘心。
剛來黃泉口的時候,成天鬼哭狼嚎的,說要把趙擇林碎屍萬段。
如此久了,也實在沒力氣天天鬧了,就成天坐在黃泉路口的石墩子上,瞪着眼睛找來投胎的人裏有沒有那殺千刀的趙擇林。
孟婆心疼這個姑娘,畢竟鬼來鬼往的黃泉路,這麽久以來,只有陳秋宜這只女鬼陪了她三百多年。偶爾孟婆将過路鬼們扔掉不要的東西,挑幾樣好玩的送給陳秋宜,一來二去,兩只鬼也搭上了許多話。
陳秋宜告訴孟婆,她四歲時候死了親爹,親娘火速改嫁,是由大伯陳石懷養大的。
但是陳石懷可不是什麽老實巴交的好人。
他長得難看,身體有缺陷,房事不舉,娶了十八個老婆擺屋裏看着,占山為王,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是令十裏八鄉都聞風喪膽的鬼煞。
然陳懷石對陳家唯一的小輩陳秋宜,疼愛到了骨子裏,要天上的月亮也肯給。
陳秋宜自小就被陳懷石嬌寵着養大,養得不知人間疾苦,天真又愚蠢。
陳秋宜十七歲那一年在山下遇見了一個少年,少年長得俊朗偉岸,陳秋宜一眼就喜歡上了,三言兩語就被哄得交付了真心,非君不嫁。
陳懷石雖然很看不上這個文質彬彬、狀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但架不住陳秋宜喜歡,只好松了口:
倘若男子願意來做壓寨相公,他便允了二人的親事。
新婚夜,壓寨相公引來大批官兵,裏應外合剿滅了陳家上下一百六十七人,寨子裏的三條狗都未能幸免于難。
原來這個少年,竟是朝廷派來清繳陳石懷的少年将軍,趙擇林。
陳秋宜身中兩刀,命不久矣,傷口令她痛不欲生,臨死前她咬下趙擇林左臂上的一塊肉。
少女死不瞑目。
陳秋宜徘徊在黃泉,長久地不去投胎,身上怨氣越聚越多,若是化了厲鬼,黃泉主肯定就要讓她魂飛魄散了。
孟婆心有不忍,替陳秋宜向黃泉主求了八十三年恩典。
第八十四年,黃泉主終于松了口:
讓陳秋宜去歷劫一世,若她能化解與趙擇林的前世恩怨,不僅可免于魂飛魄散的命運,還可免去陳石懷的地獄之刑,重入輪回。
陳石懷生前無惡不作,雖然是意外橫死,但是罪業太深,死後被投入地獄,受油煎火烹之刑,沒資格去投胎轉世的。
孟婆同陳秋宜說道:“前世種種如風過,你若真是感念你伯父對你的養育之恩,助他洗脫罪業,重入輪回,不是比報仇更值得嗎?”
三百十一年過去了,陳秋宜其實都快記不清趙擇林的模樣,仇人即便活生生站在她跟前,她恐怕都得好好辨認一番。
答應去歷劫,好像怎麽看都是好處更多。
陳秋宜點了點頭,謝過孟婆對自己幾百年的照拂,歷劫去了。
陳秋宜穿越成了周應書。
但似乎有些出師不利,開局她就撲騰進了水池子裏。
一身濕漉漉地被人從水塘裏給拖出來,腹中還吞了好幾口摻雜水草的池水。
“殿下!殿下!殿下!您沒事吧!”
宮人們七嘴八舌地把周應書團團圍住,其中一個梳着雙髻,穿着水青色宮裙的女孩湊到周應書跟前,聽得出來她很緊張,扯着嗓門高喊着,都快破音了。
“我有事……”
周應書嗆了水,被衆人推攘得暈暈乎乎,噓噓弱弱地開口回應。
“殿下……嗚……這可完蛋了!”宮女哭哭啼啼,周應書頭痛欲裂,怎麽整得她下一刻便似乎要駕鶴西去了一般。
待衆人七手八腳、手忙腳亂将她送回自己的寝宮時,皇後早已被驚動,前後腳地就到了,神色擔憂地握了握周應書地手,冰涼涼的。
“兒,身上可有哪兒不舒服嗎?”
周應書指了指自己腦袋:“頭疼。”
方才趁着混亂,周應書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環境,雕梁畫棟,房間裏擺滿了奇珍異寶,看來原主是個挺有身份的“殿下”。
直到皇後匆忙趕到,宮人跪了一地磕頭,才知道原主周應書是皇後的女兒,難怪如此富貴。
太醫診斷之後宣布:淑媛公主溺水受驚,腦後受硬物撞擊,暫無大礙,需靜養調息。
原主周應書,當今皇後最小的女兒,深受皇後寵愛,性子十分飛揚跋扈。不知什麽原因落水,一命嗚呼。
然後穿越來的陳秋宜便李代桃僵,成為了淑媛公主周應書。
周應書趴在床上,好不容易打發走了皇後以及一衆前來探看的妃子女官後,她将目光轉向眼前給自己捏腿的婢女,這婢女瞧着柔柔弱弱,在水池邊的時候,一嗓子吼得差點将初來乍到得她給原地送走。
“殿下你看我做什麽?”映荷被瞧得渾身不自在。
周應書抿了抿唇,問到:“映荷,你真親眼看見有人推我下水?”
原主周應書被淹死在水池,陳秋宜借她的身體穿越到這個時代,在陳秋宜來之前,原主周應書的人際關系、喜好,以及她是怎麽淹死的,現在這個周應書都是一概不知的。
方才皇後問及周應書為何落水,這個名叫映荷的婢女跪地稱:老遠見到有一個穿着白衣的人将公主推下水。
映荷點了點頭,回道:“是。”
周應書繼續追問:“但看的不真切,不知是何人?”
映荷繼續點頭:“是。”
周應書全程盯着映荷的神情,只見她眼中一閃而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躲閃和心虛,周應書對映荷招了招手,示意映荷上前來。
映荷傾身上前,附耳周應書身側,只聽周應書輕聲道:“我瞧着那人與你有幾分相似,映荷,我落水時,你在何處?”
話音落,映荷臉色煞白跌坐床邊,驚聲辯解道:
“殿下!您落水前,說是水邊風冷,指派奴婢回宮替您取來披風,怎會是奴婢推您落水!就算是借奴婢十萬八萬個膽子,奴婢也是萬萬不敢去害您呀!”
映荷臉色煞白,像是對周應書的懷疑驚懼萬分。
見周應書抿唇不語,映荷趕忙跪到地上,咚咚磕了許多個響頭:
“殿下,請您明鑒,若是映荷推了殿下,讓映荷被打斷雙腿,拔下舌頭,挖出雙眼!殿下,映荷不敢害您,不敢害您的呀!”
周應書嘆了口氣,躺下身,掩上被子:“我開玩笑的,你也不必這麽惡毒地詛咒自己。我餓了,你去替我打點一下吃食吧。”
一頓折騰,已經是饑腸辘辘。
“這玩笑可開不得,要吓死奴婢的。”映荷怔在原地,臉上還挂着因驚懼流出的淚水,她宛如劫後重生,身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但她也不敢遲疑,匆忙應下準備吃食去了。
炸酥肉、粉蒸南瓜、豆奶小方、小吊梨湯。
映荷準備得不多,全按着周應書的喜好來,周應書也剛好能吃得七八分飽。才剛放下碗筷,有宮人來報,說是推淑媛公主落水的人抓到了,此刻皇後正在審問此人。
“推我的人是誰?”
周應書随口一問。
“何延益,是皇後宮裏侍奉的奴才。”
聞言,周應書腦子嗡得一聲,疾聲追問:“你說推我下水的人叫什麽名字?”
“何延益。”
何延益,孟婆告訴過周應書,趙擇林這一世的名字叫做何延益。
“速去母後宮中。”
時隔三百多年,周應書着實想不到會以這樣的方式與趙擇林再見面。
這個叫做何延益的奴才,身着太監衣着,月白色的袍子上繡着灰色的花紋,腰間藏青色的腰帶,将他的腰身勾勒得瘦弱、纖細,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了。
全然沒有從前趙擇林意氣風發的模樣。
“母後,聽聞将我推到水裏的人,抓到了?”
周應書從何延益身側走過,來到皇後跟前。
皇後指了指何延益:“兒,你看,便是此人。”
“此人?”
周應書挑了挑眉,站至何延益跟前,打量了一番,轉身問道:“母後,此人認罪了?”
“此人倒還未認罪,但是司刑庭的大人查出來,證據确鑿。”
“證據确鑿,但還未認罪?”
周應書在何延益身前蹲下,伸手擡起何延益的下巴,問道:“是你把我推下水的嗎?”
何延益身上有刑罰的痕跡,臉上也沒一塊好皮肉,可一雙眼睛猶如鷹,锃亮無比,他看向周應書的眼裏,眼神堅定:“不是。”
周應書背脊一涼,仿佛一瞬間回到了三百多年前,那個少年得眼睛也是這樣亮,在漆黑得夜裏,将少女一顆心刺破,生不如死。
松開何延益的下巴,周應書站了起來,對皇後說:“他說不是,放了他吧。”
“兒。”
皇後蹙眉,不贊同周應書将何延益放了。
周應書走到皇後跟前,伏在皇後膝前:“母後,将此人交給兒臣,讓兒臣自行處置吧?”
周應書是皇後最小的女兒,皇後對她從小就極盡疼愛,養得這位公主從小甚至是刁蠻任性。
這是映荷告訴她的。
自然原話不可能如此直白,映荷只說皇後很是寵愛五公主,闖了禍也不忍心責罰,許多事情只要撒撒嬌,皇後便無有不允的。
換言之,可不就是說周應書無法無天,皇後縱女無度。
有皇後撐腰,那此事便好辦多了。
皇後撫了撫周應書的發髻,無奈問道:“此人将你推下水,兒将如何處置他?”
“此人不認罪,兒臣将先令他認罪,至于其他……其後再看。”
皇後輕蹙眉頭,按照周應書從前的脾性,這個奴才到了周應書的手裏,必定得脫一層皮,生不如死。
見皇後猶豫,周應書搖着皇後的手央求道:“母後便依了兒臣吧,兒臣知曉分寸,必不會做令母後為難之事的。”
雖然不贊同,但皇後還是依了周應書,并且不忘叮囑道:“留他性命。”
宮裏下人即便犯了大罪,生死性命也需由司刑庭量刑,皇帝最終定奪。
私自虐殺,也是不可的。
周應書一喜:“兒臣知曉輕重,謝母後。”
映荷默默為何延益鞠了一把冷汗,落到周應書的手裏,實在太慘了。
然出人意料,周應書将何延益提回自己宮中,卻并未對他施加皮肉刑罰。
而是叫人帶他去沐浴更衣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并且還安排了一桌清爽的吃食,讓他填飽肚子以後好好休息,将身上的傷養一養。
周應書曾經恨極了的是趙擇林,這個面容脾性身份完全與趙擇林不同的何延益,即便是趙擇林的轉世,周應書實在沒辦法對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還有點可憐的人惡語相向,甚至報複。
況且自己此行前來,也并不是報仇解恨的。
孟婆說,黃泉主答應她,自己只要能化解前世的恩怨,大伯便能從地獄之苦中解脫出來。
只是,如何才算是化解前世恩怨?
周應書托着腮沉思:周應書是尊貴受寵的公主,何延益是卑賤低微的奴才,二人身份差距懸殊。
既然要化解前世恩怨,那這一世自然不可結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