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以琴為賭
以琴為賭
人們常說事不過三,求人、犯錯、毀約、失信這種麻煩人的事兒絕不能在一個人身上發生第三次,否則剛相識的人不能建立親密關系,已經産生親密關系的人則會漸行漸遠、感情消逝。
從小便在錦衣玉食的環境中長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活得比古代金枝玉葉的公子哥兒還要金貴的池舟,自出生二十五年來,總共求人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得清,而這罕見的幾次求人的次數都給了盛泊淮。
池舟自認為還很有自知自明,拎得清自己在盛泊淮心中的位置,盛泊淮的心中應該是存有對他的那一點非分之想的,否則也不會放低架子,三番五次地來他這個老破小的地方,就為了給他做頓飯吃。
他們有過一段時間如情人般的青澀戀愛期。不過那是池舟以為的。
接他放學、吃飯、電影院、看演唱會、牽手、接吻。池舟想這應該是所有戀愛中的情侶情理之中都會做的事情,就像上課、考試、作業之于學生,吃飯、洗碗、孩子之于家庭。
但盛泊淮是個怪胎,那時的他頂着一張下海幾百萬起價的臉,左手拎着二十五歲風華正茂、精力充沛的年齡資本,右手托着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的野心,根本沒把愛情這種小事放在心裏。
池舟後來回想,或許那時候,他們倆之間的感情對于盛泊淮來說只相當于他手腕上的一塊表。
手表之于盛泊淮來說只是用來點綴自己裝飾品,不是必需品,可有可無,他不會每時每分盯着自己的表,只會在需要确定時間的時候偶然向那只表投去匆匆一瞥,然後繼續走自己的路。
盛泊淮說他生性自由散漫,最喜歡的是金錢,最讨厭的是拘束。池舟質問他,那他算什麽?他們之間的親吻算什麽?
盛泊淮露出燦然一笑,口吻似親昵的安慰又似居高臨下的教導,說:舟舟,親吻一定表示愛,但愛不永恒。
池舟骨子裏是個天生的浪漫主義者,對盛泊淮這番渣男言語嗤之以鼻,痛罵盛泊淮混蛋,是個自私的利己主義者。
盛泊淮對此置之不理,也不打算與之争個輸贏。他照常來接池舟放學、一起吃飯、一起去看演唱會,然後接吻。
但這份關系已經在潛移默化中發生改變。
它的質變發生在尹喬發生車禍的那一年,并在接下來的五六年裏持續發酵,并逐漸醞釀成了現在這樣一段不清不楚、暧昧克制又疏離的關系。
池舟開始接受盛泊淮那套前衛且十分不負責任的愛情觀,一心撲到在工作和事業上,盡量克制産生對盛泊淮一分一毫的感情,在愛情這場游戲之中,他絕不能以廉價卑微的身份參與其中。
因此面對盛泊淮所有的示好,池舟都當作是對他曾經真情實意的感情付出的彌補,說難聽點他是得寸進尺,乘此機會大占便宜,說好聽點兒,他是在恃寵而驕。
上次是吳宇倫,這次是顧泉。
事沒過三,池舟等着盛泊淮的回答,他肯定盛泊淮會慷慨解囊,對他的請求施以援手,但是正如盛泊淮本人所言,他不是慈善家,因此池舟也在等着盛泊淮對他提出回報的條件。
盛泊淮面色凜然,食指在餐桌上敲了兩下,盯着池舟一字一句地說:“離開南明,到TSIA。”
池舟大笑,一字一句地回答:“要求太高。”
兩人目光相撞,在無形之中糾纏、較量然後分離。
盛泊淮終于卸下那冰山表情,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像一個戴了許久面具的人終于摘下假殼,露出活人鮮活的表情:“逗你的。”
盛泊淮一只手伸過來揉池舟的腦袋,像池舟摸熊貓的毛一樣十分熟稔,“說一說,為什麽幫他?”
池舟電光石火之間整理措辭,省去那些陳詞濫調,言簡意赅地表達:“他的舞蹈實力配得上你給他一個舞臺。”
“全中國十三億人口,其中舞蹈實力出類拔萃的人不下十萬,想要登上大舞臺表演的至少有七八萬,我憑什麽單單只給他這個機會?更何況他不是我公司旗下的藝人,一不為我盈利,二不為我宣傳,我為什麽幫他?”
盛泊淮句句提問直戳要害,擺明了為難池舟。
池舟說:“你沒有理由給他這個機會,但你可以把它當作給我的機會,給我一次成為伯樂的機會。”
“那我為什麽要給你這個機會?”
空氣中仿佛有一根看看不見的弦緊繃着,盛泊淮和池舟站在弦的兩側,以語言、以目光做無聲的拉扯。
池舟思量片刻,還是決定直面出擊,“因為你想要我。”
他不敢說你愛我,因為盛泊淮從不相信愛。
盛泊淮立刻輕笑了一聲,他的笑聲如此明朗,仿佛覺得這是一個笑話,然後他收起笑容,臉色冰冷如往常,沉吟道:“那你給我嗎?”
池舟不打算給他玩文字游戲,也并不覺得這個請求就值得他答應這個冠冕堂皇的條件,他早知道盛泊淮是一個游刃有餘的情場老手,于是轉而陳述:“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除了這個。”
池舟看見盛泊淮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但那也是瞬息即逝的一個動作,還沒能從中品咂出一點兒味道,就消失了。
幾秒對峙之後,盛泊淮說:“下周六晚上,TSIA收購藍天傳媒慶祝會,你來參加。”
這也太簡單了,池舟一口答應:“一言為定。”
“還沒說完,”盛泊淮好整以暇地盯着池舟,“慶祝會上樂隊演奏,缺一個彈鋼琴的,你去。兩個小時,不能暫停,不能中斷,曲子不能重複。”
“盛泊淮,你要求太過分。”池舟幾年沒彈琴,一周之內應對一首曲子還勉強能接受,要他在兩個小時內不間斷彈奏不同的曲子,可以說比登蜀道還難。
“你可以不答應,反正這個世界上淹沒在人群中的千裏馬多了去了,不缺顧泉這一個。”盛泊淮得意地看着池舟,正所謂商業巨擘,業界翹楚,這一號人在談判中最痛快的時刻便是欣賞客戶臉上那小心翼翼,費力克制但又漏洞百出的憤怒和糾結。
這場談判最終以盛泊淮的勝利告終,池舟無可奈何地接受,又大放闕詞試圖激怒對方:“兩個小時,彈錯也在所難免,我倒不怕別人嘲笑我的實力,就怕別人說TSIA集團連一個彈琴的都如此差勁,是個十足的水貨,丢了大老板的臉。”
盛泊淮說:“彈錯一個音,約定就不算數。”
“盛泊淮,你不要臉。”偷雞不成蝕把米,池舟非常氣憤。
盛泊淮笑着承認:“我是不要臉,這一點我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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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舟在高一那年拿下了全國音樂家協會鋼琴考級中的最高等級,十級。不過這都是業餘的證書,在大多數音樂家眼裏,這只是入門級別,屬于“會彈”的水平。
但池舟确實是天賦性選手那一類,他在14歲那年生日會上,因為看了一場音樂文藝彙演而靈光乍現,對鋼琴一見鐘情,繼而在心底醞釀了一份對鋼琴彈奏忠貞不渝的熱愛之情。
這份情感在心中落地生根、抽條發芽逐漸壯大,終于在某一天得見天日,池舟躊躇滿志地對親媽尹喬說,我要當鋼琴家,我要在全中國全世界開演奏會。
本就是傳媒出身的親媽尹喬自然喜不自勝,她尊重孩子的每一個興趣愛好,并懂得抓住時間和契機,立刻給孩子報了一年的鋼琴私教課,允許孩子乘年輕勇敢追夢。
沒想到,這個原本只是一時沖動的想法,還真沖出了一個鋼琴小天才。池舟在上了一年的私教課程後,十分幸運地得到某位鋼琴大師的賞識與恩寵,鋼琴大師自願帶這個有天賦的孩子學習三個月,分文不取,就圖一個技藝傳承延續香火、圖一個當伯樂的機會。
于是三個月後,池舟參加全國音樂家協會鋼琴考級,不出所望輕松拿下最高等級證書,本來是個可喜可賀值得慶祝的好日子,尹喬也說在電視臺忙完就去接他吃大餐。
沒想到電視臺臨時有事,尹喬臨走被扣留,根本脫不了身。親媽在忙碌與愧疚之中,偶然瞥間看見新來的小策劃兼助理正笑臉盈盈、殷勤地在旁邊和一衆女員工熱聊。
這位助理身姿挺拔、相貌英俊、寬肩長腿、笑容爽朗又大方,頭一天進臺就被宣告臨時加班的消息,臉上不但完全沒有對加班這件忍熟不可忍之事的憤怒和指責,反而在旁邊逗一衆員工開懷大笑。
尹喬看他非常順眼,就命令道:“那個……小盛,你現在有空不?幫我個忙,去國際藝術園區接一下我兒子,他今天比賽。”
盛泊淮英姿飒爽地走過來,爽快答應,“好嘞,喬姐。”
尹喬被眼前這張對眼睛極好的帥氣笑臉,還有十分悅耳的“姐”征服,叮囑:“小孩子剛拿了個獎,你代我帶他去吃頓好的。”
盛泊淮說:“我保證他吃到出生以來最難忘的一餐。”
事實如此,池舟吃到了他出生以來最難忘的一餐。并對這個初次見面,就讓他吃川渝變态辣火鍋,導致自己拉了一晚上肚子且第二天嘴唇腫似臘腸的男人産生了極度的讨厭。
盛泊淮問池舟拿了個什麽獎。
池舟說鋼琴十級證書。
盛泊淮說厲害,改天一定洗耳恭聽。
後來偶然再一次接送的機會,池舟确實給這位“臨時司機”彈了一首曲子,是他彈得最流暢也最喜歡的那一首。
一曲彈玩意猶未盡,心中得意萬分,甚至感覺能從這首曲子中窺探到德國莫紮特、波蘭肖邦的大師風采,不是盲目自信,是天賦使然。
池舟問盛泊淮怎麽樣,耳朵有沒有得到淨化、靈魂有沒有得到升華?
盛泊淮笑笑,抱着歉意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就聽了前面半分鐘,後面就睡着了。”
池舟難以置信,留下一個沖天白眼,深感自己是在對牛彈琴,然後憤然轉身離開。
回家的車上,盛泊淮先誠懇道歉,再嬉皮笑臉:“我覺得你彈得挺好的,尤其對我的眼睛特別好,不超過兩分鐘我就能閉眼睡着,其助眠效果也是個十級的水平。”
池舟斜乜駕駛位上衣冠楚楚的盛泊淮,篤定了這位音癡天生與音樂絕緣,與浪漫絕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