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音樂與煙
音樂與煙
有位哲學家說過,欲望不滿足就痛苦,滿足就無聊,人生如同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擺動。
盛泊淮此人大概是很難與這句話共情,與他而言,心底産生了欲望是天大的好事,有了欲望就該及時行樂,或乘勝追擊揚帆遠航;
欲望滿足了就是皆大歡喜,那些說“滿足就無聊”的人該怪他們自己無趣至極,世界如此之新,一切尚未命名,何來無聊之說?
“欲望不滿足就痛苦”這句話更是瞎扯淡,頗有心靈雞湯的味道,欲望沒滿足就繼續幹呗,痛苦什麽勁兒?這玩意兒除了能薅人淚腺上的幾滴眼淚,還有什麽作用?
怎得,大家還真以為自己是文學家是詩人啊,要以痛苦滋養創作源泉?
對于曾經的盛泊淮來說,他最大的欲望是金錢和權力,他确實也為此殚智竭力,锲而不舍地追求過,途中也少不了裝孫子扮醜臉的戲碼,個中辛酸絕非非幾句話就能講明白,不過好在結果不差,最後他羽翼漸豐,從一個三無選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今天,欲望得到了大大的滿足。
池舟依稀記得在TSIA娛樂集團成功上市那天,盛泊淮被無數媒體記者圍在紅色幕布包圍的展臺中央,鎂光燈毫無保留地向他投去青睐,盛泊淮這位聲名顯赫的老總,無論從長相還是才華來說,都讓旁邊那幾位頂流娛樂明星相形見绌,望塵莫及。
池舟那時還在讀大四,正在在南明臺實習。南明臺一樓有一個巨大的LED屏幕,平時就是播一播臺裏的黃金節目,當然也有固定時間點的“娛樂大新聞”時刻。
碩大的LED屏幕上,盛泊淮一身黑白西裝,寬肩長腿,下巴微擡,掃視四方,俨然一副睥睨天下的得意。
記者問他:“盛總年輕有為,三十出頭就拿下屬于自己的上司公司,請問有什麽成功的秘訣嗎?”
這個問題不但題目太大,而且還老得掉牙,池舟輕笑了一笑,不過還總有人喜歡這種問題,這類人抱着天真純潔的幻想,希望成功者能用一句話給他們傳遞最寶貴的成功經驗。
隔着十米遠的距離,池舟遙望着遍布斑駁光線和凹凸色塊的LED屏,他才不期待盛泊淮能給出什麽正經的答案,他只是覺得那一刻盛泊淮實在是帥得慘絕人寰,天理難容,就多看了幾眼 。
娛樂圈這個圈子長得好看的人确實很多,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都有,如恒河沙數不計其數。
但那些長得好看的人都沒有腦子,有點兒腦子的人長得又不好看。
盛泊淮兩樣都有,兩樣東西單拎出來也都能吊打一衆人。
聚光燈的偏愛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只見屏幕後的盛泊淮冷靜地與鏡頭對視,仿佛穿透屏幕與每一位觀看此次直播的觀衆溫柔注視,
他說:“成功的秘訣很簡單,就是內心要有一股強烈的欲望,你也可以把它叫做信仰,不過我覺得二者沒差,過分炙熱的欲望能幫助我們走很遠的路,渡過衆多關卡,最後抵達成功的彼岸。”
一位記者繼續追問:“那請問盛總支撐你一路走來的欲望是什麽呢?我記得你接手TSIA的時候,TSIA 還是一個爛攤子呢。”
盛泊淮略一沉思,說:“一來,是為中國娛樂界提供全新的優質藝人,為互聯網時代的青少年群體創造新時代榜樣的一種信仰。”
這話鐵定是鬼扯。是金錢和名利。池舟在心裏道。
“二來,是金錢和名利。”
池舟看屏幕前的盛泊淮稍作停頓,繼而平靜道:“金錢給我自由,名利給我尊嚴。”
此話一出,盛泊淮這個造星怪物的名聲便打出了第一炮,之所以加一個“怪物”這個後綴,除開他本人眼光毒辣,創星能力和手段确實獨樹一幟之外,還有就是盛泊淮本人就像一個怪物。
為什麽呢?
這年頭長得好看的人已經不多了,長得好看還有才華的人就更寥寥無幾,而長得好看有才華并直言不諱“金錢與名利是信仰”的人……不是怪物是什麽?
亂七八糟的思緒被風吹起又吹散,池舟此刻坐在副駕駛上沉思,至少有一點盛泊淮沒有說錯,那就是金錢帶來自由。
新車雖然價格比不了上一輛,但是貴在性能極好,驅車一個多小時,池舟也并不覺得疲憊。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駕車的不是他本人。
“困了就睡,還有一小時到。”盛泊淮目視前方,手握着方向盤,前方是一往無前的筆直大道,高速路燈如流星飛逝,在夜色中劃開一條條筆直的銀色線條,璀璨搖曳。
盛泊淮絕口不提去哪兒,池舟也不問,他現在內心動搖,思來想去還得是自己有病,先是慶功宴那晚一時貪歡,欺騙自己酒醉失控,縱容了對方的得寸進尺;繼而又莫名其妙去找許晁聊,哪兒想到許晁這家夥原來也會顧泉一樣,是個漂亮的寵兒。
不過新舊交替,風水輪流轉,顧泉是眼下的心肝,許晁是過去的寶貝。
從南明市到上海只需要兩個小時。他們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了。
池舟問:“要去上海?”
盛泊淮點點頭,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從包裏拿煙,不知怎得,摸到煙盒的動作一頓,又空手抽了出來,“嗯,”
知道瞞不住,盛泊淮目光點了點副駕駛前的儲物盒,示意池舟:“打開看看。”
池舟不明所以得打開了儲物盒,裏面是一張音樂會的入場券。
“姜哲在上海音樂節的入場券,你搞到手了?”驚喜蓋過了驚訝,池舟大喜過望地看着盛泊淮,這可是姜哲欸,一票難求,一張八百八的後排票,黃牛都能炒到一萬八去。
盛泊淮淡淡地回了句“嗯,”,視線轉回來後還是沒忍住笑了,接着又手癢地伸手過去薅了一把池舟的頭發,說:“這麽開心?”
“當然,盛泊淮真有你的。”
池舟将剛才亂七八糟的東西霎時間抛到了九霄雲外,管你什麽盛泊淮,管你什麽顧泉和許晁,這可是姜哲欸。池舟從小聽他歌長大的。
而且這很有可能是姜哲最後一次演唱會,許晁之前還想搶票來着,結果發現連網站都進不去,加上自己臺裏都一堆事兒,也就只能安慰自己下來“雲看”了。
人走時運,盛泊淮竟然直接将票送到他面前來了。
理智和情感上,池舟在這一刻都暫時原諒了盛泊淮。
然而下一秒,理智再次占了上風,池舟恍惚一問:“怎麽只有一張入場券?”
車子快要下高速,盛泊淮減速,說:“你進去聽,我在外面等你。”
見池舟沉默不言。盛泊淮又開口:“我一聽音樂就睡着,不如在車內補覺,待會還要送你回去。”言及次,怕是覺得言語措辭還不夠,便又想上手摸一摸,“舟舟聽話。”
手還沒摸上,池舟腦袋靈活地往旁邊一側,露出真誠的笑來:“盛泊淮,你不進去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比起不能現場聽音樂會,在現場目睹一個不懂音樂的人白白浪費一個位置這件事更讓我心寒。”
“……”盛泊淮收回手,車子駛入了霓虹閃爍的城市大道,魔都就是魔都,氣派直接高南明好幾個Level,入眼所見,到處金碧輝煌,遍地紙醉金迷。
池舟欣賞窗外風景,隔了許久,盛泊淮突然冒出一句:“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會喜歡聽這些苦情歌。”
池舟:“……”
這晚音樂會,從九點開始,淩晨十二點結束,歷時三個小時,四十過半的人氣歌手姜哲共唱了四十首歌,其中有三十五首是苦情歌,呸,什麽苦情歌,真是糟了盛泊淮的套了。
其實姜哲走得是R&B風格,和歌手陶喆的風格極其類似,R&B是布魯斯和爵士樂的融合,風格在內娛算得上獨樹一幟的,喜愛者如池舟将之視為繁星珍寶,不喜愛者如盛泊淮則将之視為苦情歌。
池舟如癡如醉如琢如磨地在內場嗨了三小時,旋律上頭時嗨到上蹿下跳,要不是顧忌到自己已經是一個二十五六的成年人,還得更張牙舞爪,動作怎麽誇張怎麽來,反正在現場不正常才是正常;旋律落寞悲傷時,搖身一變就地變身三分鐘的文藝青年,愛情、親情、友情,總之凡是能跟情這個字兒沾上邊的都能憂愁個一分鐘的時間。
一輪又一輪地轉換下來,已是精疲力竭,出場之後,感覺五官依舊很滿,耳朵裏還有亂七八糟的音樂,眼裏還是姜哲和他抱着的吉他或鋼琴,還有周圍神魂颠倒的歌迷粉絲。
盛泊淮說一晚上就搞定,那就是一晚上能搞定。
晚上七點從南明市出發,九點到上海,遲到了十分鐘近音樂會場,零點準時離場。
淩晨三十分,池舟在地下車庫找到盛泊淮的車,其實興奮過頭了倒不覺得困,就是覺得胸腔很空,情緒很滿,扣人心懸的旋律是永不退潮的潮汐,熱氣球般緩緩升起,逐漸高漲、高漲,然後在達到一個最高點後才會甘心降落。
“回去吧。”池舟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淡淡地說。
盛泊淮不但是音癡,還是個浪漫主義頭號反對分子,與這個人宣洩情感,說好聽點來是對牛彈琴,說難聽點,山豬吃不來細糠,屬于雞同鴨講。
盛泊淮在外面等這三個小時其實根本沒睡,前兩小時和公司內部人員開了個會,此次姜南的公關手段确實是他親自策劃,說簡單也簡單,但辦起來着實麻煩,至于怎麽個麻煩,這還得另說,
幾通會議下來,剛眯眼五分鐘不到,就聽見會場大樓一片如同雞叫的喧鬧,音樂會結束了。
盛泊淮裝模作樣地揉了揉脖子,說:“這音樂會的聲響太大了,下次你就直接坐車裏聽,省得去裏面擠。”
“盛泊淮,你……想得很周到。”池舟這才突然發掘自己連站了三個小時,一經提醒還真是從頭到腳都酸了。
盛泊淮從後座拿了件開衫外套,扔給池舟,命令:“睡,回去花不了兩個小時。”
誰聽了三個小時的音樂會還能立馬睡着啊?池舟在心裏腹诽,但還是把眼睛閉上,走了個形式主義的入睡。
旋律還在腦海中游蕩,情緒尚在遙遠的天邊游弋。
車子中途下了高速,停在某個人跡寥寥的郊區加油站,池舟假寐中聽見盛泊淮下車開門關門的響動。
他緩緩睜開雙眼,看見盛泊淮站在距離車子好幾米遠的距離,側身而立。
盛泊淮披着滿身月光,在一支不亮的路燈下安靜抽煙。鼻梁高聳如山,下颌線如劍,煙霧在他鋒利的側臉上環繞,宛如山上的霧。
時間非以秒計時,而是一幀一幀地過去,這一刻,池舟鬼使神差地覺得盛泊淮有些可憐。
山越高越寒,人越高越寂寞。
盛泊淮把金錢和自由當作矢志不渝的信仰,半生奮力拼搏,如今他成功地抵達了這條路的終點,年輕有為,富甲一方,名譽天下。
然後發現,除了錢和名,什麽都不在了。
追随者和仰慕者誠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任他寵幸,但真正喜歡的那一個卻始終愛而不得。
一支煙結束,人也清醒不少,盛泊淮如獲重生地回到車內。
池舟戲做得相當足,俨然一副酣睡如泥的姿态,只聽見盛泊淮輕聲開門,然後輕聲關門,安靜一會兒後伸手替他掖了掖毛衣開衫。
香煙的味道還沒有散盡,池舟一貫讨厭被動吸二手煙,但對于盛泊淮身上的淡淡煙味,他必須厚着臉皮承認自己的雙标。
熱氣球到達了最高點,情緒終于在連綿不斷的波瀾之後平靜。
池舟覺得盛泊淮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