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重返18歲◎

記憶碎片5:

「“他們在人群裏。”

“誰?”

“我也不知道。”」

——

有人在調一座時鐘。

先是調秒針, 而後是分針,最後是時針;時間的河流倒流得越來越洶湧,直至湧進一片光亮。

靜靜流淌的憂傷就在宇宙的盡頭, 一雙墨藍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視。

——朝聞道,夕死可矣。

宇宙的盡頭, 只有這樣一句話。

溺水感愈發強烈。

這一次也想起了很多事情, 雖然仍不清晰,仍分不清是想象還是回憶。

甄巧睜開眼睛, 又是一片陌生的環境。

而且,這一次她能明顯感覺到, 身體狀态又不一樣了,整個人年輕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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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明顯感覺到的輕快與活力。

雖說經常健身的她, 身體本就老得很慢,27歲也能揍醉漢——但終究和現在的身體有着不小的差別。

嘈雜的人聲快要炸開耳朵, 頭頂傳來的官方廣播:

“開往S市南站的K212次列車正在檢票,請持有K212次車票的旅客請到13檢票口檢票。”

四面八方傳來天南地北的鄉音, 背着蛇皮袋的老人們佝偻着經過。

現在是……

甄巧正要找手機, 突然發現手腕上帶了手表。一擡頭, 車站上的電子屏:

2014/08/07

16:46

看到這個時間點, 她既意外又不意外。

很早,早到成為了第二次青春;很準,與那次坐在咖啡廳的預計完全一致,是八萬小時以前。

左手一直被占據着。

低頭, 只見掌心握着一個超大行李箱的拉杆, 明明就近在咫尺, 卻好像離她的身體很遠很遠。

那是大學報道時拖過去的行李箱。

“快去閨女, 開始檢票了!”十米開外, 一個熟悉的聲音飛入耳朵,“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但爸愛你哈!”

甄巧一頓一頓地轉頭。

爸爸。

那是近七年未曾看到過的至親面孔,無數次出現在模糊的夢境中,卻怎麽都摸不着。

送站口的另一側,那個肩膀寬闊的男人不停地揮着手,擁有世界上最強健的身軀,卻笑得最溫柔。

今天是他女兒大學開學前夕,正要坐火車去報道的日子;但他接到了部隊緊急集合的通知,只能遠遠地停在人群的另一側。

看着他那自豪又正直的笑容,甄巧的嘴角也不禁上揚,可眼角卻越來越濕。

說來也怪,明明長大了這麽多歲,卻越來越脆弱了。

一瞬間,她就感到兩行滾燙的淚滑下臉頰。

她扔下行李,用最快的速度沖刺到仍活着的父親身邊。在夢裏,她曾無數次回憶過這場景,卻從未料想終有一天竟能再次看見它。

然後,抱住他。

跨越九年的時光,抱住他。

“怎麽哭了,閨女,這麽怕一個人去外地?”甄強輕輕環住泣不成聲的女兒。

“爸,我考上了華大。”

甄強邊笑邊拍她的背:“兩個月前不就知道了嗎?”

“你女兒可厲害了。”甄巧也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她很想說,你女兒還得了國家獎學金,還拿了十幾項專利,留校任教後還評上的“華安十佳教師”,考上華大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可這些話都沒辦法說出口。

“那當然,我這邊多少親戚的小孩,連個正經一本都考不上呢。”而甄強當然也完美地誤解了這句話,“能考上華大,我們真是祖上燒高香了。”

能有您這樣一心為人民服務的好武警,所有人都燒高香了,甄巧想着,同時又有一行眼淚滑了下來。

“巧兒,你十一可以回來,別這麽舍不得你爸!”背後,張芹桦的聲音哭笑不得,“快點,耽誤了報道可就不好了!”

甄巧轉頭,看到了年輕近十歲的媽媽。

臉上的皺紋消失不見,每一寸皮膚都在展示她生活的快樂。那是還沒遭受家庭變故的打擊、每天都滿懷朝氣蓬勃的希望、快樂地在國企上班的母親。

張芹桦的笑容中的歡樂達到頂峰。任誰的女兒考上了華安大學,都會笑成那個模樣。

甄巧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實實在在地穿越到了過去。

不僅是穿越到了過去,還要活在過去。

生活還要繼續,即便知道未來是苦是甜,知道明天剝開的巧克力是什麽味道的。

她最後看了一眼爸爸,向他敬了個軍禮。多年前就已經參加過入學軍訓的她,此刻的軍禮标準得過分。

“甄強同志,再見!”甄巧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很幼稚,但她不在乎。她曾在夢裏,無數次地沖爸爸經過禮,早已演練過無數次了。

甄強愣了一下,沖她回了個軍禮,兩人相視而笑。

“快點兒,別磨叽了!”張芹桦不停催促。

甄巧跑回到了媽媽身邊,從兜裏摸索出了車票,和她一起融進接近檢票口的人群。

咔嚓,打孔器在磚紅色的車票上留下一個小洞。

時代的眼淚。

看着車票上的小孔,甄巧有些慌了神,被擠到電梯上時差點栽下去。

張芹桦拽住她的胳膊,略有些嗔怒道:“小心!你這孩子,總毛手毛腳的,一個人去上學了怎麽辦呀。”

不過,她的嗔怒也是寵溺的。

是啊,我一個人去上學了怎麽辦。

……

是啊,我一個人留在S市工作了怎麽辦。

甄巧回過頭來,沖年輕的母上大人嘿嘿一笑,收起捏得發皺的車票。

“那我就家裏蹲好了。”

“滾一邊兒去,你喝西北風也不讓你家裏蹲。”

甄巧笑了笑,沒說話。

她知道媽媽刀子嘴豆腐心。當年因為處分的事厭學了幾個月,回到家裏曠課躺屍,媽媽每天變着花樣做好吃的安慰自己。

卧鋪車廂說不上來的氣息撲面而來,五米開外已經有人開始泡方便面了。

希望晚上隔壁鋪的大哥不要打呼嚕,甄巧一邊塞行李一邊想,時間隔得太過久遠,她實在記不得,這一晚在列車上都經歷過什麽了。

“哎呀,我好激動哦!”張芹桦往下鋪上一坐,在家似的伸個懶腰,“媽沾光,可以進華大校園裏了!”

“報個去S市的旅游團,也能華大一日游。”甄巧忍俊不禁。

“有你這麽說話的麽!”

甄巧拿出玻璃杯,喝了口熱水,甜膩到爆炸。拿遠一看,裏面放了滿滿當當的紅棗桂圓枸杞,不齁才怪。

肯定是爸爸放的,也就他才會覺得年輕人要天天喝養生茶,想到這裏,又有什麽東西梗在喉嚨,讓她又連喝好幾口。

明明她最讨厭枸杞的味道。

列車即将發動。

她看到一個盲人伯伯摸摸索索上了車,身邊陪着一只金色的導盲犬。

就是因為這個錨點,她想起了這一天,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見到導盲犬的一天。

周圍的人們看到狗上了車,一陣驚呼,嫌棄中夾帶着議論紛紛,絲毫沒有對盲人老伯的尊重。

好多小孩子還想上前摸狗,把導盲犬圍得一陣無奈,蹲到了地上。天氣很熱,它伸出舌頭,不斷地哈着氣。

“孩子們,導盲犬不能摸!”甄巧忍不了了,大跨步上前。

現在畢竟還是2014年,這裏又不是S市那種大都市,大部分人沒見過甚至根本不知道導盲犬的存在。

當過多年老師的甄巧氣場全開,柳眉一豎,眼波一橫,就把那些小孩子們吓了一大跳。

小孩子們瑟瑟發抖,對視一眼後就跑回了父母身邊。

不遠處的張芹桦見證了這一幕,也瞪圓了眼睛。

她當然也沒料到,自己18歲的女兒是怎麽散發出28歲的氣場的;不,那淩厲的氣場甚至可以比肩48歲的教導主任。

“謝謝啊姑娘。”盲人伯伯沖聲音都來源點點頭。

甄巧爽朗一笑:“應該的。”

很多事情,無論經過多少時間都不會變;18歲的她會挺身而出,28歲的她也會。

“我的巧兒,好樣的!”張芹桦一邊磕瓜子一邊點評,“不過,媽都不知道導盲犬不能摸。”

甄巧頓了頓,垂下眼睛:“我在網上看到過科普。”

“果然是大學生了,就是不一樣。”張芹桦倒絲毫沒有懷疑,自豪地豎起了大拇指。

列車啓動,嗚嗚低吼着駛出了車站,與鐵軌碰撞摩擦的聲音從地板傳導過來,震得人的腳有些滑稽。

甄巧想起了小派。

小派往地上一趴的時候,和那只乖乖的導盲犬神态很像;都像莫向晚,站在他身邊就會感覺,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人間最值得走一遭的地方。

——明天媽媽就來接你回家。

她坐在走廊的折疊凳上,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在寵物店裏說的那句話。

明天?

甚至明年都不可能。不存在的日歷翻了一夜又一夜,卻根本望不到頭。

無數人從北方旅行到南方,無數人從今天旅行到明天;只有她,從今日旅行到了昨日。

孤獨的時空旅行者,孤獨的時間逆行者。

不管怎麽說,這一次,見到了很久沒能見到過的父親。

她控制着自己不要哭,但一想到爸爸的臉,眼眶還是會不争氣地脹起來。

咔嚓咔嚓。

熟悉的車站漸漸遠去。

甄巧望着郊區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想到那座破舊的火車站即将被改造,變成氣派的高鐵站,三輛“複興號”将并列停在鐵軌上,成為新聞照片的主人公。

張芹桦仍坐在下鋪邊沿,和鄰床的大媽面對面嗑瓜子,交談甚歡。

甄巧拿起手機,作為一個2023年穿越回來的人,無聊時她仍下意識想用手機打發時間。

然而掏出手機的那一刻,她傻眼了。

這怎麽玩?

手裏的是部老款的紅米智能手機,觸控反應時長近一秒,對于十年後的人來說,使用堪比上刑。

甄巧看了看屏幕上單調的軟件,實在無聊:暴風影音、手機衛士、Q|Q、酷狗音樂。

這年頭,大多數人還不知道B站知乎,小紅書還沒上線呢,而且網速還慢得要死。

連微信都沒有。

依稀記得,那時候班裏同學都調侃微信是老年人才用的,誰都不想不合群,最後就都用的Q|Q。

于是,她點開了Q|Q。

開幕雷擊。

滿屏幕花裏胡哨的頭像,都是曾經的中二少年少女們。

高中閨蜜們一個個頭像,都是憂傷文藝唯美,要麽就是男團偶像;班裏的男孩子們的頭像,不是二次元萌妹就是奧特曼。

而對話框中,歪歪斜斜的花體展現出來的內容,乍一眼看去也異常羞恥:

【好朋友,一輩子~嗚嗚嗚要做一輩子都好姐妹】

【蒽】

【老婆愛你】

【巧喵最可愛了捏】

……

而後,甄巧瞥了一眼左上角自己的Q|Q昵稱,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_Angel/`巧°】

沒眼看沒眼看,她一口氣咽不下去,差點倒在小桌板上。

……

莫向晚呢?

甄巧往下翻了好幾行,也沒找到疑似莫向晚的號。

難道沒加他?

不應該啊,當年剛建Q|Q,第一個加的人應該就是莫向晚啊,甄巧盯着屏幕一臉茫然。

突然,她意識到了什麽,好像那時候自己仗着記憶力好,給同學和朋友們都不備注的。

于是她開始篩查頭像。

在一片老二次元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某個別致的頭像:某個名人的黑白照片。

這是誰來着?

甄巧皺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模糊想起這好像是肖邦的側臉照,莫向晚最喜歡的鋼琴作曲家。

擱這裝深沉呢,她對于18歲少年的頭像嗤之以鼻。

哼哼,你也有中二期啊,甄巧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打算看看他的昵稱,再進一步嘲笑。

然而——

“大豬頭”?

甄巧皺起眉頭。

雖然很好笑,但是,誰家文藝中二少年的昵稱叫“大豬頭”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上下看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莫向晚的昵稱,是自己給莫向晚的備注!

呃……

為什麽會給他備注為“大豬頭”啊?

發生甚麽事了?

甄巧腦海內自動腦補出馬大師的一句話,滿心好奇,點開了他們的聊天框。

一看聊天時間,她就明白了。

他們上一次的對話,停留在了一個月前。

據甄巧的不完全回憶,他們基本每天都會聊天,高三最忙的時候每周也會聊上幾句

這種情況指向性很明顯了。

他們鬧掰了,在賭氣中。

可甄巧實在想不起來,為什麽他們會吵架,他們能吵什麽架。

莫向晚這麽溫吞的人,也會生氣的?

甄巧剛穿越回來,滿腦子都是27歲的莫向晚,很難對于18歲的他有什麽實在感。

為解開這個迷,甄巧只能往回翻了翻聊天記錄。雖然她很不想看年少無知時的自己是如何羞恥的,但她別無選擇:

【就你能考上華大了不起?我就上不了了?】

【你确實很厲害,但保險起見,志願還是要報完的。還有,那道題就是選“B”,你做錯了。】

【你看不起誰呢】

【我沒有那個意思,你誤解了。】

【[再見]】

【。】

他們最後一次對話到此為止。

果然少年少女們就是會為一點小事争吵,真可謂血氣方剛啊。

甄巧胳膊肘撐在小桌板上,思考。

她對這次冷戰毫無印象,也不記得他們是誰先道歉誰先低頭的。

甄巧笑着嘆了口氣。

如果是曾經的她,可以再賭氣一個月,一次都不理莫向晚——可現在的她,是27歲的她。

甄巧先把那個無聊的備注删掉,露出了莫向晚本來的昵稱:【Ti amo】。

她不知道這是哪種語言的單詞,畢竟莫向晚18歲時就會六種語言了,她也不關心。

當務之急還是破解僵局吧。

火車轉了個彎,甄巧靠在牆壁上,給肖邦頭像的少年發了一條消息:

【_Angel/`巧°:我在火車上,明天就到華大報道啦】

3G網速很慢,再加上火車飛馳信號不好,短短一條消息發了足足兩分鐘;過程中,甄巧深呼吸了好幾次,才說服自己接受九年前的不便。

做人貴在心平氣和。

退出聊天對話框,甄巧才發現自己忘記改昵稱了,那個紮眼的“_Angel/`巧°”仍停在那裏,活脫脫一個中二少女的勳章。

當年為什麽會起這個昵稱啊!

她本來想改,但還是忍住了。

不得不說,看習慣了,這昵稱還怪令人懷念的;或許是心理上了年紀,看過去的自己都能看出姨母笑。

夜色漸漸爬到天空上方,遠方的田地和城市霓虹燈光相互交錯。

甄巧靜靜坐在窗前,車窗映出她白嫩又幹淨的臉龐,享受着屬于她的18歲夜晚。

屬于她的,前往華安大學報道的前夕。

莫向晚仍沒回複,也不知道是仍在怄氣還是2014年的網速太慢。

“炸!”

“飛機!”

“要不起!”

背後倒吵吵嚷嚷,熱熱鬧鬧。

甄巧繞過正和阿姨們打鬥地主的張芹桦,脫了鞋,身手敏捷,兩腳就蹬上了上鋪。

上鋪的空間很狹小,跟棺材似的,半夜坐起來都會撞到頭。

倒也挺令人懷念。

甄巧再确認一下手機上沒能收到回複,便躺了下來,背部完全貼到了硬邦邦的床板上,左側就是空調的冷風撲面而來。

已經很久很久沒坐過卧鋪了。

再過幾年,高鐵就會發展得非常成熟;然後再過幾年,經濟獨立的她總會選擇飛機,不會再想坐耗時如此之長的普通列車了。

火車上上下下,她仿佛躺在無盡的正弦函數上。

規律的晃動實在催眠。

快要閉上眼睛時,手機卻突然震動,響起了滴滴聲。

甄巧翻身拿起枕頭下的手機,解鎖,在昏暗中點開消息:

【Ti amo:祝賀你,馬上就要和我一樣步入大學,成為形形的人。】

即便是18歲的莫向晚,發消息也是标點符號齊全,和他的同齡人格格不入。

而他的回複的內容,看起來就像他們從未争吵過一般。

甄巧想象着那邊少年發出這句話的表情,噗嗤一笑。

【_Angel/`巧°:不是形形色色?你少打了兩個字】

大概是網絡不好,這句話發了很久,之後也寂靜了很久。

直到五分鐘後,甄巧越來越困,正要鎖上手機睡覺時——

【Ti amo:不可以色色。】

甄巧:“……”

果然,人內在的一些東西永遠不會變。

作者有話說:

最後一杯莫吉托,開始!

我早就不信很多事情了,但也仍信着很多事情。正因為失望和希望同樣多,所以我,才想在小說裏畫出盡可能所有赤誠的真善美。

全書大綱已經寫完,我能說,我愛這個結尾;為一盤醋包一頓餃子,我這本書也就是為了這個結尾。

希望這個故事完結時,你們所有人都能收獲一股磨不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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