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向死而生◎
2016年秋季學期開始後, 莫向晚往實驗室跑的頻率低了很多。
确切點說,是基本不泡實驗室了,每次見他都是抱着大筆記本電腦, 不停地跑數據。
感謝上天,他的眼鏡片沒有越來越厚, 眼睛也清亮如常。
這個變化來得毫無征兆。
明明前幾天的莫向晚還癡迷于研究人類大腦的語言認知激活區域, 今天,他卻只關注語言文字本身。他不再對人感興趣, 而是對人創造出來的文章感興趣。
仔細想想,他後來确實去研究語料庫了。
甄巧怎麽也不記得, 上個時間線裏有這麽一段詭異的變化。
【巧:你最近怎麽不做實驗了】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步入了老年人的習慣, 聯系別人都開始用微信了。
【mxw:我找導師換了研究方向,我現在去做語料庫了。】
換研究方向?
在博三臨時換研究方向?就不怕畢不了業嗎?這件事情宛若天方夜譚, 把甄巧雷得莫名其妙。
但是細細想來,這件事來得也并不突兀, 上一條時間裏也有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過。
大概是因為, 以前自己對他的研究內容并不感興趣, 就沒過多關注。
術業有專攻, 他換研究方向自有他的理由。
而且甄巧知道,以莫向晚的能力,研究什麽都能順利畢業,并直接拿到華安大學留校任教的offer。
只是在他們一起聊天時, 會偶爾提起這件事。
不知不覺中, 甄巧陪他看了很多很多次音樂劇, 多到習以為常, 多到她自己也愛上了音樂劇。
期中過後, 在S市文化廣場,瑪琳娜演出《伊麗莎白》,他們都去捧場當親友團了。
臺上,年過四十的瑪琳娜飾演“伊麗莎白”,與“死神”共舞,抗争命運。
藍色的燈光鋪滿空氣,劇場墜入深海。
她表演的激情,她臺詞的力量感,哪一點都會讓人不敢相信她的真實年齡。
視聽盛宴。
瑪琳娜簡直是完美的,而相較之下,在衆人眼裏閃閃發光的莫向晚也黯淡了;或許也是因為距離産生美,正因為隔着一個舞臺,才會出現完美的人。
一出好戲結束,演員謝幕。
莫向晚就待在座位上,淡然地鼓着掌,也不給媽媽獻花,和他看學校劇社的劇社反應大相徑庭。
“怎麽到自己親媽了,反而不獻花了?”甄巧不可思議。
“她又不缺我這一個。”
甄巧再看,只見四面八方的觀衆都熱情慢慢,紛紛踏上舞臺給瑪琳娜獻花。
所有觀衆都愛她愛到發瘋,微博熱搜的大門會再次為這位凍齡美人敞開大門。
轉眼間,瑪琳娜懷裏的花已經多得抱不住了,被迫分給了身邊其他演員們一些。
甄巧猶豫一瞬,還是抓起了提前買的花束,從座位上站起。
“那也不行,這是咱的心意。”
莫向晚沒有說話,只是目送她上臺。
當踏上舞臺的那一刻,瑪琳娜一眼認出了兒子最好的朋友。她吃力地抱着懷中的花,擠出一個盡可能最溫暖的笑容。
“Qiao,glad you are here!(巧,很高興你能來!)”
“Today's musical is perfect!(今天的音樂劇很完美!)”甄巧誇贊道。
“謝謝!”瑪琳娜隔空抛來一個飛吻。緊接着,她看到甄巧懷中的花,沖側邊怒了努嘴。
甄巧轉頭一看,“伍爾夫女士”,劇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配角演員,懷裏只有孤零零一束花,大約是劇場送的。
于是,她也改變了主意。
甄巧給瑪琳娜回報了一個飛吻,後,便走到了“伍爾夫女士”身邊,将懷中的花遞給她。
那是一個明顯有年齡感的中年外國演員,年輕時候一定也不輸瑪琳娜。她在看到甄巧以及她懷中的花時,一雙深陷的眼睛滿是錯愕,已經很久沒陌生觀衆給她送過花了。
甄巧微笑着将大大的花束遞去:“I was really touched by your performance.(我被您的表演感動了。)”
“Oh, that's……thank you, I realy mean it.(噢,那真的……謝謝,真的。)”驚喜到語塞。
短短幾秒內,中年演員的眼角竟恍惚可見淚花。
甄巧再用捉急的英語詞彙誇了幾句,就轉身下了臺。她明白瑪琳娜的意思,也更能想清楚莫向晚的意思了。
不愧是母子。
一股緩緩流淌的溫暖經過心頭。
回到座位上,甄巧感嘆:“果然是親媽。”
“怎麽講?”莫向晚明知故問。
甄巧當然也知道他明知故問,就笑而不語了。
觀衆陸續離場,演員們在舞臺上收拾打掃,身邊的熱鬧漸漸遠去,消失在劇場門外。
甄巧想起了她一直沒能問過的,按住了正要起身的莫向晚的胳膊。
“你為什麽突然想換研究方向了?”
“認知語言學沒什麽可研究的了。”
“為什麽?”
“小宇宙中,人類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人類的大腦更渺小。”
這些話于甄巧很陌生。
而後,她幾乎是不假思索接上的:“但你研究語料庫,也就是收集人類産生的文本,用概率統計的方法研究人類語言文字本身的規律,不是嗎?”
莫向晚瞪大眼睛,神情有些古怪:“沒想到,你對語料庫的了解挺深的。”
甄巧也神情古怪了起來,她這才意識到,又忘乎所以不符合20歲人設了。
“道聽途說,道聽途說。”
莫向晚手機響了,學院老師給他發了微信,但他看都不看一眼就将消息劃開了。
現在已經超過晚上九點,他不會回任何工作或學業上的事。多年以來,他這個習慣從未變過,生活和工作分得清清楚楚。
哼,他可是還給我額外留了一個半小時,甄巧想。
甄巧問:“你不怕研究不出東西,耽誤畢業嗎?”
莫向晚輕輕笑了,眼睛成了天上落下的月牙。
“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說得輕飄飄的,就好像這話只是個玩笑。
——朝聞道,夕死可矣。
如果早上得知真理,當晚死去也未嘗不可。
兩句話恍然重合,好像就是他說的,就是他們說過的。
她想起了一直困惑的點。
2018年春天,因為莫向晚的妹妹不習慣國內中學環境,莫青天一家返回德國,陪莫語冰上中學;而莫向晚将獨自一人留在S市,成為一名大學教師。
按理說,莫向晚沒理由留在中國,慕尼黑大學給他開出的年薪應該遠遠高于華安大學。
為什麽他會留在中國?
甄巧很困惑。
“你在找什麽問題的答案嗎?”
“嗯。”
“什麽?”
觀衆席散幹淨了,保潔提着工具箱進來,他們看到仍留在觀衆席上的兩人後,喂喂了兩聲開始揮手。
莫向晚垂下眼睛,似在思索。
“語言的邊界……符號的另一種可能性。”
甄巧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但看到他那眼神後,她放棄了追問,因為一種混雜着熟悉的陌生感扼住了她的喉嚨。
“快回家啦!回家聊天,我們要打掃的!”保潔阿姨提高嗓門,喊了一句。
兩人這才意識到逗留時間過長,趕快從座位上站起。
莫向晚替她拿起羽絨服,展開遞給她,甄巧兩只胳膊一伸就穿上了。
正要背包時,甄巧卻沒摸到自己的包。因為她是剛上完課趕過來的,黑色的大雙肩包裏還有三本教材,沉甸甸的。
轉頭,莫向晚不容分說,替她背上了雙肩包:“我幫你背會兒吧。”
“哈?”甄巧沒反應過來。
“反正你還要在地鐵上背一路。”
言下之意是,他在地鐵上可就不幫忙背包了。
不過S市的地鐵9點半左右車廂很空,肯定能找到座位,甄巧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也在他的計算之中。
甄巧邊向大門走邊發呆。
沒走兩步,她就感覺腳步發軟。看完兩個小時的音樂劇,晚飯消化得一幹二淨。
莫向晚的聲音又适時響起。
“上地鐵前去趟港記甜品吧,我請客。”
“你又請什麽客?”
“你明明為我媽準備了花,卻被她支開送了別人,請你一杯以表歉意。”
“這算哪門子歉意……”
甄巧嚴重懷疑,莫向晚本來沒打算大晚上吃甜品,是看出自己餓了才這麽說的,歉意什麽的只是個借口。
她皺起眉頭,轉頭,恰巧與他對視。
那張帥臉笑得人心髒漏拍。
有那麽一瞬間,甄巧還以為自己從未穿越過,還以為現在是七年後的11月,2023年的11月。
不知何時起,她越發想要依賴這個人,想鑽進他的懷裏撒嬌,而非用慈愛的眼光看他笑話。
愛意經常要控制不住,她甚至想直接睡了這個人。
他什麽時候變成了現在這樣?
他突然決定在博三換方向,也是件奇怪的事。
好像自從那次中暑後,經過那幾周的反常,這一些改變就悄然發生了。
甄巧越想越奇怪。
他那段日子究竟經歷了什麽?
他真的只是中暑了,而不是看到或經歷了什麽古怪的事情嗎?
星空滅了。
這個世界總有一些細節,荒謬得讓人脊背發毛。
**
甄巧本想進一步追尋答案,爸爸的事卻令她應接不暇。
在當下這個階段,爸爸比莫向晚重要得多:因為莫向晚七年後會死,而爸爸下周就會死。
踏入2017年的那一刻,是宣告爸爸那次出警倒計時的一刻。
他将和戰友們緊急前往邊疆赈災,于執勤中遇到暴|亂,擊斃10名歹徒,救下了6名人質,自己卻犧牲了。
甄巧偷偷買好了瀉藥,但她怎麽都不敢放到爸爸喝的茶裏。
她不想傷害爸爸的身體,而且知道,如果症狀不是特別嚴重,他一定也會奮不顧身前往前線。
思來想去,甄巧還是決定從家窗戶跳下去。
她以前學過不少散打格鬥技巧,她能保證從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會受致命傷,最壞的情況也就是個骨折。
而無論受什麽樣的傷,與挽救爸爸的性命相比,都微不足道。
她早就下定了決心。
那是寒風凜冽的一月,窗外飄着鵝毛大雪,白茫茫的霧氣席卷整個小城。
甄巧合上電腦,隔着窗子望向外面的世界。她從內心到四肢通通在顫抖,大腦麻木。
她不怕疼。
她更怕心疼。
腦海內閃過上一個時間線,媽媽的哭嚎,前來吊唁的戰友,亮得刺眼的勳章,都讓她跳下去的決心更堅定了一點。
即便改變時間先會付出代價,她也要這麽做。
她承認自己失了智。
她無端相信,如果自己受了重傷,爸爸會抛下一切。
“哎呦,凍死了!”客廳外終于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甄巧将書桌收拾得整整齊齊,最後再看一眼相框中全家福的照片,走出房間。
甄強提着剛買的年貨,頂着風雪進了門。他的雷鋒帽上蓋滿雪,整個人方圓一米內全是寒意。
他在玄關處抖抖雪,脫下濕漉漉的雪地靴,将大購物袋放到臺子上。
袋子裏面有都快凍成冰的烤鴨和四喜丸子,還有一副火紅火紅的春聯。
還有一周就春節了。
雖然從執勤時間來看,他今年本就不會留在家裏過春節,因為晚上,他就會踏上開往祖國西部的列車。
甄巧總感覺眼眶脹脹的,但她忍住不讓表情變化。
“爸,我去給你泡杯茶。”
“真貼心我女兒。”甄強脫下厚厚的軍大衣,黝黑的臉笑成天上明亮的太陽。
甄巧泡好一杯他最愛的龍井,放到茶幾上。
甄強坐到沙發上,用帶着凍瘡的手拿起茶杯,長舒一口氣。
甄巧坐到了沙發另一頭。
她想再和爸爸談談,她想最後試一次。
“爸。”
“怎麽了?”甄強尚未發現任何異樣,點起一支煙。
“能不能留在家過春節,別去了吧,請個假。”
煙霧客廳內缭繞,像無邊的愁。
甄強無奈道:“這能請假啊?說不去就不去,那部隊還有什麽紀律啊?”
甄巧看着他,狠狠咬一口下唇:“最近新疆那裏很亂,會很危險。”
張芹桦揉好面,将面盆端到客廳來,然後又拿來一盆和好的茴香餡。
甄強笑着搖搖頭:“正因為危險,國家才要派我們過去啊,傻姑娘。”
是啊,國家需要你保護他們,挽救他們的生命;即便你會犧牲。
可是,我也需要你。
甄巧閉上眼睛:“我不太舒服,我想讓你陪我,就這一次。”
她的神色很痛苦,因為她确實很痛苦。
“出什麽事了?”
“就這一次。”甄巧哀求。
甄強察覺到女兒情緒的不對勁了,他有些慌張地按滅煙,火星在煙灰缸裏黯淡下來。
“怎麽了,跟爸說說,看能不能幫你?”
有戲。
看到父親眼裏動搖的成分,更強化了一會兒從窗戶跳下去的決心。
這時,張芹桦拍拍手上的面粉,坐到父女倆正中間。
“行了行了,別在這苦情了,趕緊幫我包餃子,吃好了他們就來接你爸了。”
甄強最後用擔憂的眼神掃一眼女兒,放下茶杯:“我先洗個手!”
甄巧也去洗了個手,回來坐到媽媽身邊,一塊包家庭傳統的茴香餡餃子。
甄強擀皮一絕,據說他經常在部隊裏幫炊事班做餃子。
逢年過節,部隊很多人都回不來家,他們都會在外面聚一起吃餃子;對于他們來說,只要吃了餃子,哪裏都是團聚。
“新疆那邊兒雪更大,衣服一定要帶夠啊。”張芹桦舀起一勺餡,按到餃子皮上。
“那必須的。”
“無聊了就唱唱歌兒,你嗓子好,戰友們愛聽。”
“嗨,我這破鑼嗓子還好呢?”
……
越聽他們的對話,甄巧越難過。
她本就不怎麽會包餃子,一分神,包的餃子更是形狀離譜,引得媽媽瘋狂批評。
她清楚記得,上一次也是這樣,他們最後的對話仍平淡如常。
張芹桦端起餃子,準備下鍋。
看着媽媽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處,甄巧再度提起了一直沒幹提起的話題。
“爸爸,如果你知道這次任務會有危險,你會去嗎?”
“有危險的事兒多了去了。”甄強不以為然。
“有生命危險呢?”
聽到這個問話,甄強的表情終于變得嚴肅。他眼神複雜地盯着女兒看了許久後:“你擔心爸,是不?”
“據說和田那兒暴徒很多,你發生危險的可能性非常大,他們有的還有槍。”甄巧感到喉嚨在哽咽。
而你,就是被他們的槍和刀一起殺死的。
甄強很平靜:“如果有暴徒,那兒手無寸鐵的百姓比我更危險。”
“如果你能救六個人,但歹徒會把你打死呢?”甄巧越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一陣可怕的寂靜。
甄強看到女兒突然變臉,神色也随她凝重了起來。
“爸,你信我一次,你真的願意嗎?”甄巧開始口不擇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或該說什麽了。
建立了很久的決心模糊了,她只是想讓它重新清晰起來。
煮了一半餃子的張芹桦,從廚房門探出了頭,好奇地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父女倆。
甄巧轉過頭去,害怕媽媽看到自己發腫的眼眶。
“你爸爸我,一輩子沒做過什麽偉大的事兒,”甄強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但我也想變得偉大,變成能救好多人的大英雄,讓你有一個能引以為傲的爸爸。”
甄巧感到喉嚨發腫。
她悄悄向側邊瞥一眼,恰巧和爸爸對視了,見到了她從未見過的眼神。
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眼神,還是望着宇宙與星空的莫向晚。
甄巧這才想起來,父親迄今為止整個職業生涯,都安穩的可怕。
他身邊的戰友一個又一個或倒下,或變得殘缺,可他總與功績擦肩而過,年過四十仍未有什麽輝煌的成就,從未有機會實現曾經的誓言。
所有人都有燦爛的夢,爸爸也不例外。
甄巧痛苦地搖頭:“你已經很偉大了,我跟同學們談起你,一直是自豪的。”
“這次的事兒很緊急,又在春節,本身就沒什麽人去。如果我不去,那兒的百姓可就遭殃了。”
最後一根稻草壓死本就瘦弱的駱駝,剎那間,甄巧想不起來自己本來的計劃了。
那是來自一個軍人的信仰。
如果他能夠自由選擇,他也會義無反顧地奔赴邊疆,在那個血雨腥風的正午,救下六個百姓。
如果他知道未來,也會擁抱未來。
甄巧突然反應過來,爸爸在遇到那幫暴徒的時候,一定知道兇多吉少,可他依舊選擇撲上前去。
那本就是他自主選擇的光榮與夢想。
一瞬間,甄巧放棄了所有挽留他的想法。
也不需要告訴爸爸什麽,命運會做出它的選擇。命運選擇讓他偉大,讓他成為六戶人家的英雄,會讓他做出燦爛一生的傳奇。
“親愛的們,吃餃子喽!”張芹桦端着兩盤熱氣騰騰的餃子,閃亮登場。
餃子沖刷了所有悲壯,把空氣溫得暖到流淚。
甄強立刻沖到餐桌前,調好一盤辣椒油醋。
“喔,香得很!”
茴香纏到舌頭上,甄巧想起了那一次2017年1月的餃子。
爸爸媽媽像平常一樣你扯一句我聊一句,誰也不知即将到來的分別。
也沒必要知道。
赤紅的殘陽如血,映得人的瞳孔也通紅。
這件事情也和往常所有事情一樣,重來一遭,竟想不出更好的結局。
無數條可能的時間線在空中飄過,卻沒有一條比原始的那條更美好。
甄巧最後走到窗邊,打開,凜冽的寒風灌進她的衣領,讓她帶大腦清醒了很多。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蓋住一切回憶。
她關上了窗戶。
“巧,別生氣了,明年爸爸一定回來陪你過春節哈!”甄強在門口揮揮手。
甄巧深吸一口氣,強擠出一個笑容,好讓聲音也聽起來在笑。
“好!”
甄巧轉過身去,她什麽都不想看見。因為她記得上一次送別時看到的場景,不想再看見第二次。
不想第二次心碎。
她聽到家門咔嚓一聲打開。
“巧兒,出來送送你爸!”張芹桦不滿地喊了一句。
送送他吧。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第二次的最後一次,內心一個聲音洶湧澎湃。
——即便是同一天的日落,當你帶着不同的記憶去看,也是不同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聽到的話了,卻在任何時候都能想起。
正因為今天的我知道結局,所以今天的雪更美得心顫。
甄巧飛奔出來。
穿過客廳,穿過玄關,穿過心裏凄涼的大雪紛飛。
爸爸全副武裝向車子走去,留下一串淺而有力的腳印。
甄巧站在門口,甚至都沒穿毛衣,任由風刮地臉疼。
爸爸上了武裝部的車。
甄巧追了出去。
甄強聽到動靜,轉頭看向追出來的女兒,皮帽下一雙渾圓的眼睛出神地望向她。
“你在我心裏一直是最偉大最好的……”甄巧哽咽一瞬。
她本想說“爸爸”二字,卻在臨出口時,變了。她知道最恰當的是什麽字。
“人。”
甄強露出了他最後的微笑,溫暖如常。
“節後見。”
甄巧擡起手,也沖他微笑,盡管鼻子酸得能擠出醋來。
“節後見。”
迷彩的武裝車漸漸遠去,融進夕陽的餘晖中,家門前的街道空曠寂寥。
甄巧再也忍不住,蹲到冰冷的雪地上,哭了起來。
那是她第二次在風雪中,目送武裝部隊車消失在地平線。
這一次,她明知至親至愛的人會死,卻親手将他送到該有的結局。
“哭這麽兇幹什麽,快回來,別凍僵了。”背後傳來了張芹桦的嗔怪。
甄巧顫悠悠從地上站起,才發覺手指已沒有知覺。
太陽落山,天邊的光芒消失了。
但她分明看到,明明有另一束光芒,在天空的另一邊閃耀。
作者有話說:
向無數犧牲過的武警們致敬,此事件原型為11年和田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