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就在林栖跟刑臺雲打完電話說等他回來聊聊那一天,林栖還接到過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
她去過醫院,坐在病床前看到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她只是有點好奇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長什麽樣。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筒子樓聽到有人八卦她的身世。
她們說她的親生母親是難産去世的,她的親生父親恨透了她,于是她生下不足月就被親生父親抛棄,被好心人送進了孤兒院。
半大的嬰孩生命很脆弱,她運氣好,活下來了,最後被林家夫婦抱養。
進醫院前林栖腦海裏控制不住閃過很多自行想象的畫面。
他還恨自己嗎?
或者這些年他有沒有後悔扔了她,會牽住她的手好好看一看她嗎?
不是。
當林栖坐在床頭那只板凳上,他的眼神是那麽陌生。
他不知道她是誰,更不記得自己曾有過一個被他丢棄的親生女兒。
林栖不存在他的記憶裏。
遺忘是比恨更鋒利的一把劍。電梯下行的一路林栖甚至開始去回憶,去證明她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人。
站在醫院門口的那幾分鐘林栖多麽希望林洲突然就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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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被緊緊抱住,她會被帶回家。
最後林栖選擇回到筒子樓。
她讨厭分別,上了出租車才給刑臺雲發消息。
當初帶去的東西不多,兩箱書,一點生活用品。
出租車司機送她到樓腳。
六層樓,來回三趟,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隐喻。
就像又重複走了一遭她普通的人生。
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從初一到高三,從大一到大四。
那沉甸甸的,日積月累的,折騰來折騰去要托舉起未來的跋涉就像一次次把九十斤的書箱從一樓搬到六樓。
換過很多次教室,一層比一層高,讀了太多書,堆起來越來越沉重。
然後她還在這條路上。
多麽奇妙,林栖撐着膝蓋在六樓的樓梯口,擡起頭往走廊盡頭看去,百葉窗裏射/進來一束光。
光的形狀像一柄筆直的長劍,劈在昏暗的廊道上。
時刻想放棄又刻刻堅持,就是發生在這樣微妙的瞬間。
擦幹淨桌子,林栖蹲在書箱跟前,小小的汗珠途經骨骼,劃過下颌,往下落,洇在黑色的筆記上,暈開已經幹固的墨跡。
當初一本本往箱子裏塞,如今又一本本往外騰,這些東西全經手過刑臺雲,那時兩箱子沉甸甸的書他是不讓她動手的,頂多就讓她抱着她的腹腔鏡。
她跟在他身後,走在貼着小廣告牆皮污垢的水泥樓梯上,光從百葉窗裏透進來,他們一層樓一層樓往下轉。
現在酸脹刺痛的肌肉提醒她,她回來了,離開的幾個月像是逃進了一場夢。
她在刑臺雲那裏偷到了人生最輕松快樂的時刻。
林栖也知道刑臺雲肯定會放她回來,他那麽聰明的人,那麽心軟的人,又怎麽忍心看她那麽艱難了還要費心在他跟前演戲呢。
刑臺雲的電話也是這時候打進來。
“已經到了是嗎?”
他的聲音沉穩,林栖辨不出他的情緒,試想一下如果她是刑臺雲,她其實是不高興的。
她這樣真的太任性妄為了,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甚至走時先斬後奏不打一聲招呼。
太不把人當回事,不尊重人,好像利用完就扔。
也不是好像,是本來就是。
刑臺雲如今還能這樣對她,完全是他的教養包容着她。
林栖抱歉道:“對不起。”
刑臺雲應該沒有接受她的道歉,只是說:“照顧好自己。”
紅毛一個星期後才發現林栖搬回來了。
他出了趟遠門,踏着月色回來。
經過b單元樓下習慣性地擡頭往上看。
就是那一眼,他看到站在窗戶邊緣的女人。
紅毛驚喜地仰着頭喊姐。
林栖和紅毛坐在花姐燒烤店,頭頂一盞亮堂堂的大燈泡。
紅毛将身上重重的背包放下,“姐你怎麽在這?你剛站窗戶邊幹什麽呢?”
不待林栖回答老板娘拿着菜單來到桌子跟前,将林栖籠罩在一片陰影下。
這地方紅毛住了十多年,下意識當起了東道主,他剛想攬下點菜的活,哪料老板娘卻是對着林栖開口。
說的還是他聽不太明白的對話。
“晚飯還沒吃的吧,都沒見你下樓。”
“我去給你們抄幾個小菜,配上香噴噴的白米飯。”
紅毛瞧着就是一副風塵仆仆地模樣,林栖沒有拒絕,禮貌對老板娘笑笑,“那麻煩您了。”
“客氣什麽,”老板娘說完又道:“三餐還是要按時吃的,不然對腸胃不好,等會兒我給你寫個電話號碼,以後不想下樓你打個電話來就行。”
“謝謝。”
老板娘離開,燈光又照在林栖身上,紅毛眨巴着大眼一臉懵逼地看着她。
紅毛那麽年輕,想什麽都寫臉上。
林栖随便拎了個真假參半的理由出來,“你姐夫那條件太舒适了,不利于我懸梁刺股做最後沖刺。”
“你快考試了?”紅毛驚喜。
“還有一個多月。”
“你一定可以的姐。”
紅毛的眼睛幹淨明亮,眉眼透着真誠。
“你呢?”林栖反問他,“最近怎麽樣?”
“還行,前幾天還有個互聯網公司說想簽我。”紅毛說着臉頰泛起了薄紅。
“我跟他們說我初中都沒畢業他們說不介意。”
林栖看到他頭頂的呆毛恣意搖晃着,她嘴角牽起笑,“那你覺得他們為什麽找你?”
“應該是知道了我把**平臺給黑了吧。”
“原來幫刑臺雲的是你?”
“姐夫肯定是好人,網上那些鍵盤俠說話太難聽了,”紅毛低頭碰碰鼻尖,“本來我也只是試試,沒想到還真把他們的服務器搞癱瘓了。”
“你不試試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天賦。”
紅毛确實有天賦有潛力,以前修手機修電腦完全沒人教過他,但他就是能上手,愛倒騰那些玩意,就像是與生俱來的本領,也憑着它過日子。
好好學習這件事,十幾歲的時候他沒那個環境也沒那個意識,虛度了許多光陰。
再拾起書本的時候,紅毛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今天。
那麽平庸甚至爛到泥地裏的自己竟然會得到那麽好的工作機會。
他害羞又謙虛地說:“姐夫幫了我很多的,他幫我找了很多書,還給我介紹超級厲害的大神。”
林栖刻意忽略他提到刑臺雲,只是說:“那也要你自己肯學。”
就像在大學門口碰到他那次,他應該是去蹭課了。
那只是她偶然窺見的一丁點,他背後肯定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人有價值才會被看見被選擇。
紅毛以前總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每天都不知道在幹什麽,讀了很多書學了很多東西後現在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實心的。
不過他不好意思講出來,只嘿嘿的笑。
“我過兩天就要走了,要去培訓兩個月,早知道你搬回來我就說下個月再去好了。”紅毛懊惱。
“那你還是走吧,”林栖說。
紅毛:???
“見多了煩。”
紅毛:……
沒多會兒老板娘炒了幾道家常菜。
紅毛家裏沒人,綠毛家裏不待見他,平常兩人經常一起下館子,紅毛一眼看出桌上幾道菜幾乎是老板娘最拿手的幾道。
除了一道紅燒小排。
菜單加菜了?
紅毛疑惑地去看菜單,長長一列菜名對下來,就是沒找到這道紅燒小排。
他抓了抓脖子,指着紅燒小排道:“花姐你這菜單上怎麽沒有這道菜。”
老板娘笑笑,神秘兮兮,“你猜。”
林栖嘴角牽着淺淡笑意,把筷子遞給紅毛,低低道:“反正你跟着我就有這道菜吃。”
“那真是太棒了。”
紅毛又去冰櫃裏拿了兩罐可樂,他打開一罐放到林栖那邊,“哦對了,小區門口開了一家早點鋪,明天早上我帶你去吃,他家生煎特別香。”
“幾點?”
“七點怎麽樣?”
“現在能起那麽早了?”
“嘿嘿。”紅毛笑笑。
吃完飯紅毛把林栖送到樓下,一直等到她的房間裏亮起燈他才離開。
走了兩步紅毛又倒退回來,高高仰頭。
每家每戶的窗戶外都是裝着鐵圍欄的,這顯得林栖的窗戶口有些突兀。
塗着綠漆的木頭窗框被陽光暴曬,被雨水浸泡,被狂風撕扯,日月更疊數載,已呈現出暮年老人的蒼老衰敗,有一種快脫落的,搖搖欲墜的讓人看一眼就皺緊眉頭的不安感。
隔天早晨蹲在馬路牙子邊吃生煎的時候紅毛就提起了林栖的窗戶。
“姐,你窗戶口的鐵圍欄去哪了?”
林栖咬下一角香油浸得少的面皮,漫不經心道:“那些鐵欄杆都生鏽了,輕輕一晃就松動,萬一哪天脫落下去砸到人呢,我幹脆把它都拆了。”
“哦,”紅毛沒有懷疑林栖的話,卻在偏頭看向林栖時愣了一瞬。
天氣已經轉涼,早上得穿厚外套才行,林栖被包裹在白色羽絨服裏,低着頭認真吃東西,一張未施粉黛的幹淨臉蛋被風吹散了面頰上的血色,尤顯蒼白。
“你好像瘦了姐。”
“壓力大。”林栖說。
紅毛不知道該怎麽寬慰她,想了想道:“大後天綠毛生日,不如我們去看他?”
他們買了大巴票,坐四個小時車去臨市。
搖搖晃晃的大巴車啓程,他們坐在靠後的雙人座,林栖懷裏抱着蛋糕,紅馬抱着一大袋綠毛喜歡的零食。
林栖望了會兒窗外,轉頭問紅毛,“綠毛叫什麽名字?”
“段逸,段就是那個段,逸是飄逸的逸。”
林栖點點頭,又問,“你們一起染的頭發嗎?”
“好多人都這樣問。”
“那是嗎?”
“不是,不過我倆差不多都是十五歲染的吧,特招搖,染完後大半個小區都認識我這個小混子了,綠毛也一樣。”
紅毛叭叭叭說了很多,再看向林栖時發現她已經睡着。
紅毛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惆悵,他看着林栖,莫名有一點難過。
紅毛替林栖拉上遮光窗簾。
到達臨市是下午四點。
車上的人都走光了林栖還沒醒。
紅毛照舊安靜等着,直到司機來趕人。
“姐,醒醒。”紅毛拍了拍林栖肩膀。
沒反應,紅毛又喊了幾聲,一旁司機臉色頓時一變,“不會死了吧?”
林栖再醒來時在醫院,先看到床頭櫃上的蛋糕,才看到坐在她病床邊的紅毛,然後是四周的環境。
布簾隔擋着隔壁的病人,能聽到持續的痛苦□□。
最後林栖把視線移到紅毛身上,“我是不是睡着了?”
紅毛一直看着林栖,不确定她是不是清醒過來了所以一直沒敢出聲,直到這一刻紅毛才松開一口氣,“你醒了姐。”
兩人從醫院出來時差不多六點十分,天色已經十分暗沉。
紅毛還在擔憂,“姐你真的不用檢查一下嗎?檢查單都開了。”
“是老毛病,檢不檢查結果都是一樣的。”
“可是……”
林栖打斷他,“我們去看段逸。”
再打車到綠毛學校門口,天已經完全黑透。
綠毛狂奔着從學校跑出來,“栖姐!!!八哥!!!”
他像極了一只發射的憤怒小鳥,熱情火辣。
“還以為他出不來呢。”林栖笑道。
“知道我們來他肯定死也要出來的。”紅毛也笑。
校門口保安亭裏探出一顆腦袋,“鬼叫什麽大晚上的!”
保安大叔眼前一道黑色的身影以火箭發射的速度閃過。
?!
一彈一跳,少年恣意地飛躍過校門。
保安的腦袋跟着一上一下,反應過來後罵罵咧咧,“誰讓你翻過去的!好好的門不走像什麽樣子!”
然而男生已經跑到馬路對面。
路燈下站着一個漂亮女人和一個紅發問題少年。
夜黑風高的夜晚,舉止反常鬼鬼祟祟,保安密切關注着那兩男一女。
生日蛋糕?
壽星皇冠?
生日歌?
馬路對面缥缈地偶爾吹過來一句祝你生日快樂。
保安:???
只見昏黃的燈下三個人蹲在路邊,偶爾一輛車從路中間穿梭而過。
女人和紅頭怪低唱着生日歌,火箭少年雙手合十,低頭閉眼,虔誠的樣子。
蛋糕上搖曳的微光閃在三人的面龐上。
在這漆黑的夜,冷酷的夜,這畫面可真是突兀。
保安大叔搖搖頭,心裏嘆一句年輕人愛折騰,剛稍稍放松警惕,卻在下一刻看到三人背朝學校轉過身去。
紅色的那顆腦袋頭頂冒出一縷煙,接着是火箭少年,最後連女人的頭頂也冒出一縷青煙。
保安大叔:……
綠毛只請到半個小時的假,戀戀不舍地帶着剩下的蛋糕和零食回學校。
用一塊蛋糕賄賂保安大叔,綠毛一彈一跳趴到校門上,“栖姐八哥,明年我十九歲生日你們也要幫我過啊,嗚嗚嗚,我今天真的好開心,嗚嗚嗚。”
保安大叔手裏的蛋糕都差點打翻,咬牙切齒道:“你小子,趕快下來。”
綠毛死緊扒拉着門欄,“你們多看我幾眼呀,我是不是變帥了啊。”
“段逸!你反了天了!”一道伉俪的尖銳女聲炸響在夜空。
綠毛轉頭看到輔導員時就兩眼昏黑,見了鬼了,一咕嚕從門框上滑下來,欲哭無淚仰天長嘯,“救命啊八哥栖姐!”
紅毛跟林栖對視一眼,都幸災樂禍笑了。
隔天他們坐莊子和小咪的貨運大車回去。
莊子和小咪是幹長途貨運的,本來昨晚就應該到,但遇上堵車,兩人今早才進城。
兩人路過這邊如果不忙的時候都會去看看綠毛,不一定每次都見到人,多數時候是留點吃穿用的或幾塊錢在保安室讓他去拿。
這次也一樣,兩人沒買什麽,就去保安室給他留了點錢。
林栖跟他們一起在高速服務站吃午飯。
一人一桶泡面,又一人一支飯後煙。
林栖坐莊子的車。
“你跟紅毛昨天來的?”莊子問。
“嗯。”
“他跟紅毛差不多,沒人在乎,沒有家庭兜底和庇護,只有靠自己的份,希望這小子這次能成熟一點堅持住。”
“應該會的。”林栖說。
莊子開車有煙瘾,林栖看着他銜進嘴裏一支煙,她開口道:“能分我一支嗎?”
“我的?”莊子偏頭看林栖一眼,“我的便宜貨,很嗆,怕不适合你。”
“紅塔山嘛,雲南玉溪煙。”
“你知道這煙?”
“我爸我哥抽。”林栖說。
兩邊車窗大開着,林栖和莊子一人一支煙沉默抽着。
林栖忽然問,“這車多高?”
“兩米三。”
高速公路兩側是廣袤無垠的莊稼地,天空深藍無雲,盡頭的天嵌在大地裏,大貨車像穿越在一片金黃色的海洋。
林栖偏頭看着窗外,白色的煙霧吹散在空氣中,兩米三的空氣很自由。
*
林栖說好紅毛走那天送他。
原本紅毛告訴她的是下午走,結果那天很早她接到紅毛電話。
“姐你醒沒有?”
“醒了。”
“你來窗邊。”
林栖拉開窗簾打開窗子。
紅毛站在樓腳,背着個黑色的包,身邊立着一只行李箱。
灰茫茫的天地間,最明豔的一抹色彩竟是他那顆紅腦袋。
“我下來送你。”
紅毛趕忙道:“別下來了,風大。”
“那照顧好自己。”林栖沉默了幾秒道。
“姐,”紅毛鄭重說:“要好好的。”
林栖看着紅毛挂斷電話後朝她揮揮手轉身離開。
太陽從地平線上越出來,天邊亮起一道絢爛光澤,暖金色的光鋪陳向人間。
林栖看着紅毛踏着朝晨的光輝走遠。
目光拉遠,她的眼底也盛滿一池破碎的璨金。
對面樓的窗戶口有一盆綠植,今天是角堇。
從她注意到那扇窗戶開始,每天都會出現不重樣的花。
但她從來沒看到過對面住的人,也不知道那些花到底是什麽時候換的。
可能現在她每天還想拉開窗簾,就是想看看那一扇窗戶口今天又換了什麽花。
收回目光,林栖退後兩步,重新關上了窗。
房間裏暗下來的那一刻,門口傳來敲門聲,林栖回頭望着門板。
她打開門,紅毛大喘着氣站在門外,額頭汗津津,臉頰上的不知道是汗是淚。
紅毛大哭起來,他想觸碰林栖,想拉住她的手,卻又不敢向她伸手,像對待一件玻璃品小心翼翼。
他心裏很不安,哭紅了眼,“我不走了姐,你讓我留下來陪你,我害怕。”
紅毛近乎乞求道:“我已經沒有親人了。”
紅毛留下來了,可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是能去打擾林栖的。
很多時候,他只是在飯點的時候才去敲響她的門。
沒有哪一次她拒絕過他,都會跟着他出門吃飯。
可是紅毛還是很無力,他不知道自己除了這點還能做些什麽。
晚上他和林栖一起散步,然後看着她上樓,再看到那扇窗戶亮起來。
月亮挂得好矮好矮,好像要掉下來。
紅毛終于繃不住,他打電話給刑臺雲,他哭得很無助,“姐夫,我要怎麽辦?我幫不了栖姐。”
紅毛眼淚鼻涕混了滿臉,上次這樣哭還是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
他像個孩子跟刑臺雲傾訴,“明明她不想出門,明明她吃不下東西,可是她那麽配合,她那麽配合,我看着她好痛苦,姐夫你告訴我怎麽做?我也好痛苦,我真的覺得好無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