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辭職後林栖回了趟家。

她知道自己辭職的事估計會傳到姨媽那,與其讓哥嫂從姨媽那得知不如自己回來交代。

林洲繼承了林正民的裝潢手藝如今在一家裝潢公司幹總工,是一份不喜歡但能養家糊口的工作,他是個懦弱的人,從來只做選擇不論喜歡。

林栖也沒告訴他自己回來,否則他八成會抽空去車站接她。

林洲還沒下班,小廚房裏現在就姑嫂兩人。

“爸前幾天回來過。”周寧說。

林栖剝蒜的手一頓。

“是為我的事?” 林栖半垂着眼睫,白皙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已然是陳述語句。

周寧看着她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她嫁給林洲兩年,也算是大學畢業跟林洲閃婚的。

所以林家的很多事情她都是半知半解。

比如林栖為什麽那麽不喜歡回家。

比如林家父女兩怎麽會冷戰到誰也不搭理誰的地步。

比如姨媽為什麽那麽讨厭林栖。

林家的親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厚重感,如履薄冰又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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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幾次周寧都想問,但每次林洲都皺緊眉頭,表現出很強烈的排斥情緒,好像她觸碰到的是一個在林家不能提起的禁忌問題。

直到林栖上次回來,林洲去訂了蛋糕,周寧做了一桌林栖愛吃的菜,老家有一棵柿子樹,林正民寄來了一些。

夫妻兩想給林栖提前慶生。

結果姨媽沖上門來不管不顧打了林栖一巴掌。

姨媽那天情緒很失控,甚至提着刀想去砍林栖,被林洲攔了下來。

那天整棟樓都聽見林家傳出的哭吼聲。

窦美娥罵林栖白眼狼,罵林栖為什麽不去死,罵林栖害死了她妹妹,罵林栖為什麽跟殺人兇手的兒子結婚。

要林栖和刑臺雲離婚。

林家閉口不談的事情就這樣被揭開了。

林栖是被抱養的孩子。

林栖今年二十三歲,抱養她的女人死在了二十三年前的一場車禍中。

林栖得以幸存完全是因為被那個從未見過面,從未喊過一聲媽媽,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女人死緊護在懷中。

“爸去找姨媽了是嗎?”林栖的聲音很淡。

“嗯,前兩天爸去了趟姨媽家,後來也只在家裏吃了頓晚飯就回去了。”

“爸和你哥的意思是二十多年前的糾葛不要你們背負,這些都不關你跟刑臺雲的事,姨媽也不會再找你了。”

周寧的原生家庭裏父母重男輕女,她吃過很多苦,把嫁給林洲當做一場“越獄”,獲得的所有幸福與溫暖都來自林家,她很愛惜這個家,對林栖誠心道:“小栖,意外事故誰也掌控不了,如果你跟刑臺雲因為這個離婚,其實對你,對刑臺雲都不公平。”

“但我受夠了。”

“什麽?”林栖的聲音很低,周寧一時沒聽清。

“我七歲的時候第一次聽周圍人說我不是爸親生的,我回家問爸結果爸上門把人家打進了醫院,最後只能賣了房子賠償,于是我和哥就跟着爸搬來了這裏,爸又為了照顧我和哥去學的裝潢手藝,只接家周邊的活,在學校有人嘲笑我沒媽,哥也替我出頭跟別人打架,我得了發作性睡病哥更是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着我,他甚至不顧同學的嘲笑去學校門口的汽修店打工,這麽多年,爸和哥對我夠好。”

林栖的情緒忽然崩潰,她把臉埋在掌心隐忍哭泣,“可是我就是那麽想逃離這個家。”

沒人會理解的。

她恐懼回家,恐懼那種相對沉默無言,恐懼家人小心翼翼又挖空心思只是為了想跟她随便說那麽幾句無聊話,恐懼那些真心實意投射到她身上的眼神。

讨厭回去尋找那一個屬于自己的自恰點,讨厭自己所有的不自在、心慌、無緣無故的坐立難安、說不清的難過情緒、拼命忍住的眼淚、被扼住喉嚨穿不過氣的窒息,讨厭自己說不出任何話來,給不出任何回應。

就像食物變質有一個過程,林栖一開始也不是這樣的。

在懵懂的年紀,林栖甚至因為自己是個有人心疼的小孩而感到高興,可是随着年齡增長,那些關懷嚴絲合縫得讓她感到窒息,一切溫暖的親情變得刺紮,戳着她,拽着她往下。

她的情緒沒有得到正确的疏導,彷徨又無措,她敏感的小心翼翼地接受着所有愛,又不知道該怎麽回饋,于是她的思想,她的行為,一次次選擇叛逃家庭,從毫不聲張到明目張膽,是她讓林家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如履薄冰,她讓所有人尴尬,她變壞得無跡可尋。

連她都覺得自己矯揉造作厭惡可恨,林栖一直在撕裂自己。

周寧抱住林栖,聽見她無望地說:“又是因為我,死去的是爸的愛人,哥的媽媽,連姨媽都想拿刀砍死我,爸和哥真就不痛嗎?真能不介意嗎?我做不到,我沒辦法再把刑臺雲帶到他們跟前。”

以前看影視劇,愛情能戰勝一切,相愛的人總能歷經千帆越過所有隔閡苦難相擁在一起,可真落到自己身上,她真的跨不過去。

也有可能,是沒那麽愛吧。

可是心裏又真的很痛。

沒有一條路可走。

*

是十三號林栖生日那天,刑臺雲在出租車上接到林洲的電話。

他曾在電梯裏跟林栖說給彼此留一點機會。

被一刀砍倒時腦子裏想的竟然是希望這樣血淋淋的自己不會吓到林栖。

醒過來時感受不到疼痛感受不到口渴,只是很想見林栖。

握着林栖手說別哭的時候很遺憾要是能再多一點點力能把她抱進懷裏就好了。

林栖開車撞面包車的那段視頻監控,身上的傷口疼得睡不着的深夜他投屏在電視上看了很多遍。

他知道自己經常被林栖遺忘,也從來不是她的第一順位。

甚至明白,如果被砍的人換成紅毛或者綠毛,林栖也會奮不顧身。

即使這樣他還是高興。

只被選擇一次也高興。

他那麽大年紀的人了,卻像個毛頭小子似的。

在醫院裏的那段時間他甚至開始去看心理醫生,希望能改變自己對love的悲觀思想。

刑臺雲想去踩一踩那有可能的未來,也許這一次出院回去,他主動一些,摒棄那些克制,他和林栖之間會有一些不一樣的故事也不一定。

可是林洲的電話讓刑臺雲往後退了。

他被告知自己和林栖之間存在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可能一腳踏出去,林栖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會是‘刑臺雲我們離婚吧。’

刑臺雲逃回了北京,偶爾偷偷來看她一眼。

他一直在等林栖的電話。

像已經預知結局那樣等待着。

他沒有理由說出‘我們試一試’‘你別跟我離婚’這些話。

刑臺雲的情緒內斂,林栖的電話打來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的握緊了手機。

“你好些沒有?”電話裏她的聲音溫涼低緩。

“好多了。”事實上他已經出院。

如果是正常的夫妻關系,可能接下來他們會說一些日常廢話來填補這段時間的空白。

可他們的婚姻是畸形的。

“你回來後我們聊聊吧。”林栖開門見山。

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好。”刑臺雲低低地應下,想了想又道:“可能要兩周左右,我得在這邊把事情料理完。”

“沒關系,不急。”林栖這樣說。

之後一個星期,刑臺雲全力配合警方和醫院那邊的調查。

回去前一天,警方官微發布了案件進展通報,那封陳情書中的一些不實信息不攻自破。

聯合調查組也公布了詳細的手術再調過程,确定刑臺雲手術操作沒有問題。

網絡上的聲音還是紛雜,但網絡熱度已經退潮,被新的熱點代替。

刑臺雲飛機落地後先被祁主任喊回了醫院。

是一名心衰竭患者的多學科問診會議。

會議結束,祁主任跟刑臺雲聊着患者情況往病房轉,他才不管那什麽狗屁停職公告。

“58歲,三高,前幾年出過車禍患後遺症較多,腎衰竭并伴有阿爾茲海默症,日常不能活動不能平躺,二尖瓣重度反流,主動脈狹窄伴反流。”周宸運跟在旁邊彙報。

“不論是病因還是患者狀況都跟我兩年前接收的一個病人差不多。”刑臺雲說。

祁主任道:“我就是從你們主任那得知後才把你喊過來參加會診的,原本還擔心你會拒絕不肯來。”

畢竟網上辱罵他,醫院背刺他,付出心血汗水換來這樣的境地該是心灰意冷。

而刑臺雲呢,他是那麽個平和溫柔的人,有成年人的體面,比成年人寬闊。

陪床的家屬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年輕男孩,神情都比較緊張。

刑臺雲跟祁主任在檢查患者情況時周宸運就跟家屬聊一些輕松的話題。

“聽聲音你們不是本地的。”

女人:“對,我們是從S城過來的。”

“那還挺遠,”周宸運又問,“怎麽會來我們這邊住院。”

“啊,就…聽說這醫院還挺好。”女人眼神飄忽。

周宸運估計是問到人家隐私了,于是就錯開了話題。

檢查完離開病房,隔壁床的一位大媽低聲跟那女人說:“妹子,就剛剛給你老公檢查的那年輕帥醫生,他是個黑心醫生,醫死過人,不管病人死活只認錢的。”

另一位大媽道:“對啊,你可千萬別讓他給你老公做手術,不然手術費肯定高得嘞。”

這些低語都傳到了門外。

刑臺雲無甚情緒,跟祁主任說:“病人的腎得換。”

周宸運煩躁地扯扯頭發道:“患者妻子和兒子的□□跟他不匹配,說是患者還有個女兒,在聯系。”

“也要做好找外源腎的二手預案。”刑臺雲說。

三人邊走邊聊,路過一群跟着帶教導師的規培生。

刑臺雲跟祁主任說着話,眼神掠過人堆裏的某張男人面孔時只稍稍停留了半秒,之後便平靜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與這一群人錯肩而過。

今天是階段性實習考核和下一科室輪轉安排,規培生們來到會議室。

之前跟段麗娜八卦的女生又湊到她身邊,小聲激動道:“麗娜你剛剛看到那個男人沒有,好帥啊,我發誓他是我長那麽大見過最帥的男人。”

“有那麽帥嗎?”段麗娜表現得平淡,腦海裏卻忍不住閃過剛才在走廊上擦肩而過的那個男人的樣貌。

而旁邊的女生目光瞥向會議桌角落懶懶靠在椅子裏的楊铮,小聲道:“一直覺得楊铮這種高冷痞拽的男大學生好帥,結果今天才發現禁欲成熟的男人讓人更心動。”

段麗娜聽着女生的話毫無意識的嘴角輕輕勾了下。

那男人樣貌頂好,比之男大學生單薄的身形,他更高大,肩膀更寬闊,身材也更結實有料,西裝褲裏一雙腿筆直修長。

他當時在說話,聲音輕緩溫和,聲線低沉悅耳。

段麗娜覺得耳朵有點發燙,心髒也跳得很快。

刑臺雲從醫院拎了那位患者的一堆病史本回家。

中途還去了趟超市。

昨晚他跟林栖說過回來,林栖說她白天要去學校找龔副主任。

所以兩人直到晚飯才見面。

四十八天,刑臺雲能确切說出他離開的日子。

“感覺你恢複得不錯。”林栖坐在刑臺雲的對面,餐桌上擺着刑臺雲做的三菜一湯。

“是嗎?”

“嗯,簡直喜形于色,”林栖放下了筷子。

刑臺雲笑笑。

雖然他和林栖現在的關系摸不着的脆弱,可再見到林栖,聽見她的聲音,刑臺雲心裏是高興的,只是刑臺雲将自己的這份真意做到了發乎情,止乎禮的程度,無半分逾越,甚至隐藏起來。

“是因為複職嗎?”以至于林栖都只會那麽想。

“什麽複職?”

“你不知道嗎?”

就在刑臺雲還在廚房悶頭忙碌的半個小時前,群裏萌妹告訴林栖刑臺雲的停職撤銷了,下周一就可以回醫院上班。

林栖跟他轉達了從萌妹那得來的消息。

刑臺雲卻不甚在意,反而瞧她落下筷子後就沒拎起來,問她:“不吃了?”

以前每次刑臺雲做飯林栖都會光盤行動,而且她的胃口刑臺雲是知道的,她今晚的食量只是往常的三分之一。

林栖自然也知道,看着滿桌還剩許多的菜她抱歉道:“對不起啊,我今天在老師那吃多了。”

刑臺雲笑笑,低聲道:“我只是确認下是不是我廚藝退步做飯不好吃了。”

林栖低下頭淺笑,他總是這樣,不叫人難堪,不叫人有壓力。

手指輕輕點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繞圈,過了會兒,林栖低聲道:“刑臺雲。”

她一直都喊他刑醫生,是一種分割界限的暗號。

那麽她喊出刑臺雲,是要告別了麽?

刑臺雲不動聲色地放下筷子,內裏一顆心在往下消沉,面上卻依舊平靜溫和地回應她,“怎麽?”

林栖沒看他,繼續溫吞吞道:“我本來說等你回來我們好好聊聊。”

“嗯。”刑臺雲低低應着。

“但我現在心裏很亂,我們能不能…先不談那些,”林栖手指抵在餐桌邊沿,指腹白了一截。

“能不能等我考完試再談?”林栖又說。

刑臺雲有些意外,再細瞧他注意到林栖瘦了,說話的語速也比之前慢。

他看着林栖,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道:“好。”

“謝謝啊。”林栖又說。

刑臺雲輕輕蹙了下眉。

過完周末,刑臺雲回到醫院。

楊铮輪轉到了心外科,周宸運跟刑臺雲吐槽過幾次楊铮的頑劣。

在參與心外的幾次會診裏刑臺雲也間接接觸過楊铮,他們沒有過任何交流。

周宸運卻跟刑臺雲說:“怎麽感覺楊铮那小子對你有敵意。”

其實周宸運隐隐覺得刑臺雲對楊铮也不是很待見。

只是刑臺雲不像楊铮那樣情緒化明顯,所以周宸運這種直覺近乎是錯覺。

甚至在一場心髒手術中,發生突發情況時周宸運見刑臺雲有條不紊安撫住楊铮給他專業的指導。

可楊铮幼稚,他執着于占有。

在夜班的時候,刑臺雲來心外找周宸運聊患者情況時,楊铮故意将錢夾裏的照片“不小心”滑落出來,再“不小心”讓刑臺雲看見。

除了刑臺雲,楊铮沒讓任何人看清那張照片,可是刑臺雲沒有一丁點表情裂痕,反倒周圍人激動不已。

越是欲蓋彌彰的缥缈越容易激發好奇心。

又碰巧是這麽個夜深人靜的夜晚。

“誰啊?女朋友?藏得夠深。”

“前女友。”

“行啊你,分手了還留前任照片,但晃過那一眼瞧着是像高中校服啊。”

“高中?是初戀吧,真夠長情。”

一群人便開始聊起自己的初戀,談到禁忌問題。

有人問楊铮,“跟初戀有過嗎?”

楊铮沒說什麽,只是輕輕揚了下唇。

這抹笑就是答案。

有人追問,“牛啊,高幾啊?”

“成年了嗎?”

“啪”,刑臺雲閉合上文件夾。

不輕不重的一聲響,卻打斷了規培生們的聊天。

旁邊的周宸運也愣了一瞬,說真的,這種夜晚,這樣的擦邊話題周宸運已經聽到麻木。

以至于他覺得刑臺雲有些反應過大。

一群規培生也會察言觀色,頓時散開。

刑臺雲又跟周宸運說了幾句離開。

深更半夜,醫院走廊彌散着消毒水味,病房內機械規律的監測儀輕微地響。

走廊盡頭,刑臺雲筆直站在電梯內,楊铮站在電梯外,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妙。

是楊铮先開口,“說真的,我看不出你喜歡她。”

直到電梯門閉合,楊铮也沒從刑臺雲口中聽到半個字眼。

楊铮不會懂的,要去找刑臺雲喜歡林栖的痕跡,他應該去探究刑臺雲的眼底或者去注意他指尖細微的反應,而不是把林栖帶進黃色話題裏去試圖刺激他。

林栖,她的情況不太好。

在她說辭職要專心備考的時候,哪怕她在電話裏說要跟他聊一聊的時候,刑臺雲感受到的是她決絕的,一往無前的堅韌。

事實上呢。

刑臺雲回來後看到的林栖是低迷的,消沉的,甚至有一種生命在流逝的錯覺。

一開始他以為林栖真的是在老師那吃多了才早早落筷,事實上她每頓飯的食量也跟以前差不多,可是她以前不會吐。

刑臺雲在書房門口多站了幾分鐘,聽見馬桶抽水的聲音,聽見她又回到餐桌上椅子發出的細微摩擦聲。

林栖在他回到餐桌後表現得沒有任何反常。

她把米飯送進嘴裏,甚至跟他聊天,“是周醫生?”

林栖的眼睛還沾着濕氣,眼尾帶着點血絲,是嘔吐後産生的生理性反應,刑臺雲看着她嗯了一聲。

到晚上,林栖出門倒水喝,發現刑臺雲書房還亮着光。

“你在看病歷嗎?”林栖來到書房門口。

她逆着光,不真切。

林栖沒進書房,輕倚在門框聊天,“是很難的手術嗎?”

“患者年紀大,基礎病比較多。”刑臺雲回應她。

“你……”會上手術臺嗎?

書桌,白花花成堆的病史,以及刑臺雲,林栖眼眶中構架出的場景。

祁主任說過,刑臺雲是天才,他有無可限量的未來。

林栖看了片刻,“早點休息,注意身體。”

她轉身回房,卻在半路又頓住。

林栖回頭看,隔着一扇門,彼此望進了對方眼裏。

他就沒收回過視線。

對視着,林栖聽見自己說:“刑臺雲,我想搬回筒子樓住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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