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1.
阿朵的游隼回來了。
蒼穹之下,阿朵的馬在草原上馳騁,她熱淚盈眶、聲嘶力竭的聲音蕩徹天地,高聲呼喊:“康吉!”
放牛的牧民們和牛羊群都看向女人。看着她從馬背上越下來,看着她狂奔在風中,和空中俯沖下來的游隼緊緊擁抱,跪在草地上失聲痛哭。
所有人極靜地望着,也濕紅了眼眶。
誰能忘記紮巴康吉,不能忘記的。
那是娶了漂亮四川姑娘的康吉。
是在熊熊篝火下唱康定情歌的康吉。
是白馬雪山的護林員康吉。
是在反盜獵中英勇犧牲的康吉。
更是阿朵的丈夫康吉。
保護站老和說:“曾在幾十年前,白馬雪山雖然環境惡劣盜獵猖獗,但難度和危險程度卻不及今天,以前的那幫盜獵者不是窮兇極惡之人,窮、愚昧、盲目、多數人生來就以打獵為生,那時都不用掏/槍那些盜獵者就給你下跪磕頭求饒,反倒是如今的盜獵分子可怕,巨大的經濟利益驅動,他們随時會對你扣動扳機,毫不猶豫讓子彈穿過你的身體。”
闵宜曾在她的《雜事記錄》裏這樣寫—
游隼康吉,白馬雪山長空之王,首見這只游隼是在雪山中,衆人尋找迷失山林的阿朵,阿朵于雪地昏迷,威武游隼展翅落于女人身上,覆雪守候,康吉不曾傷害山林任何動物,多次停留在四川女人阿朵的肩膀上,随阿朵在天地間策馬奔騰,是阿朵的保護神,是阿朵的愛人紮巴康吉。
紮巴康吉,藏族人,死于和妻子阿朵的新婚頭年,在白馬雪山鋼絲套清理行動中與盜獵份子搏殺英勇犧牲,卒年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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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闵宜後背和右手大面積燒傷,留下醜陋可怖的疤痕,在陳江月和林栖的婚禮前去做了大面積文身,她把未婚夫烙印在後背。
她常穿裸背衣,露出漂亮的後背帶着愛人在草原策馬奔騰。
三十歲出版了自己的《雜事記錄》,收納德欽的夜、我和我的愛人、三個瘋女人、雪山、那八卦、和所有人等多篇雜記。
闵宜是故事的記錄者,不是主角。
3.
“小瓢蟲,等到二十二歲時我想娶你。”
在蟬鳴的夏天,窗外綠蔭瘋長,講臺上數學老師拿着三角板熱情講解着不等式問題,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溫暖的蕩漾在課桌上,在一片光影裏,少年懶洋洋撐着腦袋瞥了眼隔壁桌睡着的女孩,在草稿紙上這樣寫。
後來好些年,楊铮沿襲的一些習慣都只是因為跟某個人有關。
他不喜歡吃甜食,但喜歡紙杯蛋糕,因為十七歲生日的時候喜歡的女孩給他買了個小小的紙杯蛋糕。
他不喜歡看無厘頭的感情電影,但喜歡的女孩喜歡王家衛,所以在沒有她的那幾年他一遍又一遍的去刷那些老電影,然後變得愛看電影,開始什麽電影都看,他不知道,是否有哪一刻他們會不會在刷同一部電影。
他閑來無事會下廚,原本是不會做菜的,可喜歡的女孩說她的爸爸做菜很好吃,她好像喜歡男人會做菜,所以他開始愚笨地學,好些年過去他已經廚藝精通,他一直覺得有哪一天能給她做頓飯吃。
和喜歡的女孩一起住過的房子,哪怕被家裏切斷所有經濟支撐他還是貸款去把它買了回來。
在她結婚的這年夏天,楊铮推開那扇門,看到那支被遺落下的舊手機,手機裏的那個號碼早已是空號。
盡管他知道新的聯系方式,可那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他認識的,擁有的,喜歡的小瓢蟲。
躺在床上閉上眼的最後一刻,他向那個空號發了兩條消息。
“小瓢蟲,你不要我了。”
“那我也不要我了。”
4.
林栖偏愛冬季,她喜歡漫天的雪,喜歡沉靜的世界,更是因為這個季節裏有一個大年三十,那承載了一份圓滿。
所以婚禮也就在冬季了,阿朵和闵宜是伴娘,父親送她穿過花門。
闵宜和阿朵曾問過林栖為什麽會喜歡陳江月,就在婚禮前一天,林栖看向天空飄落的雪。
她笑得很幸福,說:“陳江月是我見過最柔軟的一片雪。”
是她遇見過的所有人中最溫柔的人。
5.
林栖三十歲這年是一所三甲醫院裏的腦外科主治醫生,科主任是她的博導。
林栖畢業于全國最頂尖的醫學院,導師老拿她做雞湯例子去诓那些本科生。
“考研失敗有什麽好怕的,要越挫越勇,你們師姐四戰才上岸呢,大器晚成。”
林栖:……
只是讓林栖難過的是這一年紅毛成為了她手裏的病人。
“我怎麽連你生病也忘記了。”林栖說這話的時候都快哭了,這些年,時間大把大把傾斜在工作和其他生活圈子裏。
怎麽叫其他生活圈子,就說學生時代吧,從初中到高中的跨越,就是從一個教室到另一個教室的瞬間抽離和融合,跟着一起發生改變的除了時間地點,還有全教室的人,你還會記得初中玩的好的朋友同學,可同時你也在高中認識了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學朋友,并且幾乎大部分時間是他們在陪你度過。
就是這樣的,林栖在白馬雪山建立了新的朋友圈,在多數時候她的感情分享是在那個圈子,微信拿出來,聊天記錄最多的也是那圈子。
而林栖記憶裏認識紅毛、綠毛他們是在23歲到24歲間,可是她對那段時間的記憶很模糊混亂,許多事情想不起來,就好比之前感情建立時的橋梁消失了,恰好這時候阿朵邀她去看雪的短信發過來,于是她去了,一年、兩年、三年、等再回頭看到紅毛、綠毛他們,産生錯覺是不是時間消磨了那種熟悉感。
可是人的下意識行為裏還是有了偏向。
莊子綠毛他們一起都來了醫院,紅毛好歹每年還到家裏來過年,但是其他人,林栖心裏的生疏感其實很重,她被濃厚的失落和無力感包裹,心裏仿佛空了個洞,找不到任何支撐,特別是當綠毛喊出那一聲“栖姐”的時候。
綠毛已經是一名社會新聞記者,前年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老婆就是當年管他特嚴的那個輔導員,比綠毛大六歲,林栖和陳江月去過他婚禮的,這也是綠毛婚禮那次後,他們這些人聚得最齊的一次。
之後他們見面的頻率多了起來,因為紅毛開始化療,一頭紅毛在這一年剃成了光頭。
林栖開始仔細去翻找六七年前的記憶,找到她和紅毛一人吊着條胳膊的照片,看着那張照片她忽然大哭了一場,沒有任何理由。
6.
林栖和陳江月生了個女兒,像小時候給林栖做玩具做小板凳那樣,林正民也給小孫女做了一套,林栖的那套就是她的,不管過多少年都是她的,凳子腿上都還刻着她的記號—三木的。
不過林正民早年摔的那一跤還是留下了後遺症,67歲這年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症。
林栖回去照顧過他一段時間,老頭還挺可愛的,不高興就罵,還耍脾氣不吃飯。
有一天林正民非執拗地要去鎮上,那可是十公裏的路,林栖勸不動他,但又怕他路上出個什麽意外,硬走了十公裏跟着他到鎮上,彼時林正民是認不出眼前女兒的,但是看林栖跟他一路,就請她吃了碗面,還說:“姑娘,別跟着我了,我不買保險的。”
嘿你這老頭,林栖一雙腿都快斷了,腳跟磨破了皮,聽了這話更是翻了個白眼。
怕老頭又要走回去,她趕緊打電話喊林洲來接她和爸,剛挂完電話一轉頭,林正民已經跑到街子對面,林栖看着他買了串冰糖葫蘆。
林栖走近,聽見他跟老板說:“給我女兒的。”
林栖不确定道:“走那麽遠就是來給她買冰糖葫蘆?”
“別跟我套近乎,我沒老年癡呆不傻,我不買保險。”林正民拿着糖葫蘆拔腿就疾走。
“……”
晚上林栖和林洲兩兄妹坐在廊檐下聊天,林洲問她,“你什麽時候回去上班?”
“我想多呆一段時間,”林栖看着院落中的柿子樹,“哥,你上樹給我摘個柿子呗。”
“呵呵,我謝你啊妹妹,”林洲拍了下林栖腦袋。
四十老幾的人剛爬上樹,林正民怒吼的聲音就從堂屋裏傳出來了,“幹什麽呢!林洲你。”
林栖哪還管樹上的林洲,已經鑽進了自己的房間趴在窗戶口托着下巴幸災樂禍的笑。
後來林正民查出腎功能衰弱,奔走了很多醫院,外源腎最早也要等一年,林栖跟林正民匹配成功了,也好在這老頭子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否則又怎麽可能接受。
但兩張病床之間還是拉了簾子,進手術室前一晚,林栖遲遲睡不着,她掀開一縫簾子,透過簾布看躺在隔壁的林正民,看了很久很久,林栖把手伸過去,握住了林正民的手。
上一次這樣拉住這雙手是什麽時候,是七八歲,那雙手雖布滿繭子卻有力而年輕,将她稚嫩一雙小手包裹在掌心,隔了那麽多年,再抓住的卻依舊是一雙粗糙幹朽的老手,林栖輕聲祈願,“老頭,你可要挺住啊。”
病房外的周寧抱住林洲,她撫摸着男人的後腦勺安慰,“這是他們父女之間的緣分,別擔心,我會陪着你的。”
周寧上一次這麽安慰林洲還是在林栖抑郁症和發作性睡病發作那一年。
在林栖做心理疏導時心理醫生曾問過她第一次抑郁症的情況。
從高三開始,持續到大一,大三康複。
“大二那年怎麽過來的?”心理醫生問她。
她的聲音很輕很淡,平靜地說:“熬過去的。”
一個人熬過去的。
在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就悄無聲息的自我拯救過一次。
成功的自我拯救過一次。
林洲聽到這些的時候曾在周寧懷裏大哭了一場,因為他一直誤會林栖不喜歡這個家,也沒有察覺到她的心理問題。
林栖的抑郁症和發作性睡病曾嚴重到透支她生命的地步。
最久的一次她昏迷了八天,心理幹預沒管用,藥物治療也沒用,她的生命體征持續衰弱,她不願意醒來,她極力在逃避什麽。
林栖才是接受徹底MECT治療的那個人。
所有令她痛苦的,壓抑的,難以抉擇的都通通從她記憶裏删除。
包括她和林正民那好幾年的冷戰也從她記憶中消除。
以至于在林正民真正去世時,一家人陪在床頭,他走的前幾分鐘,老頭子顫顫巍巍擡手拽着林洲的手,聲音十分羸弱,“叫她回來,叫她回來。”
“給她打電話,叫她回來。”幾乎所有人都紅了眼眶,可只有林洲和周寧聽懂了老頭子說的是什麽。
“1…4…6”林正民虛弱而斷斷續續地報出一串電話號碼。
即使得了阿爾茨海默症時常認不出兒女的林正民,即使已經過了幾十年,他還是準确的報出了林栖大學時的電話號碼。
那正是她跟林正民父女關系最僵硬的時期。
在收拾林正民遺物的時候才發現他是有那麽多東西沒有表達。
二樓的廂房,有兩套齊整的新家具,材料用的是上好的紅木,款式新穎,桌子和條凳多做了好幾套,是給林洲和林栖兩個家庭的,還有林洲的食館。
林栖在林正民的抽屜裏發現好幾本書。
《關于女兒》
《子女與父母相處的難點和解決方法》
《怎麽和女兒交流》
《如何做一個父親》
還有一本中華詞典。
林栖幾乎一瞬間淚崩,更別說翻開書看到裏面的各種标記和折痕,不認識的好些字都标注着拼音。
林栖的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幾乎無法想象,林正民是如何在一個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點着燈,翻着字典,慢慢去讀這些書,她也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去看這些書的。
忽然一張薄紙掉落在地上,林栖撿起來看,竟是自己寫給林正民的,可是她完全沒有印象。
還有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
老人去世,鄰舍們都來家裏作陪了,林栖躲在林正民的房間裏失聲痛哭,林洲推門進來時就看到她通紅的眼。
林栖本以收拾好的情緒再一次崩潰,望着林洲喊“哥。”
“沒事,以後還有我呢,”林洲抱着她的背拍了拍。
“我是不是忘了什麽?”林栖眼淚啪嗒的掉。
從紅毛再到父親,林栖想那不是隔得太久而記憶模糊了,是她真的忘記了什麽。
哦,還有那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弄丢了的易拉環。
她期待林洲會說出點什麽,可是她又急急開口,像是怕林洲真會說出什麽,林栖臉上的眼淚怎麽擦都擦不完,她哭着,又笑着,“我知道,我一定是忘了什麽,忘了許多事,可能還忘了什麽人。”
林洲不忍心看她那麽傷心難過,她看起來是那麽痛苦,林洲擡起手給她擦眼淚,林栖哭得越來越洶湧,一邊搖着頭說:“不要告訴我,不要告訴我。”
這時陳江月帶着找媽媽的女兒進來。
小姑娘撲進媽媽的懷裏,軟聲軟語道:“媽媽不要哭,我給媽媽呼呼。”
陳江月也抱住林栖,輕拍她的背。
這一晚林栖哭得很撕心裂肺,誰哄都止不住。
就這樣痛痛快快哭一場吧,哭過後就好了。
林栖想,就這樣吧,就往前走吧。
7.後記
肯定無疑的說,這個故事的友情和親情一直是支撐我寫這本書的動力。
林正民這個角色我覺得是很常見的東亞父親形象,沉默刻板,與子女距離疏遠,傳遞出的情感是厚重的,不是壓迫感,不是刻薄的打着為你好的旗號去逼迫你做什麽,就是厚重感,充滿愛的厚重感,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理解這種感情。
我想說的是,大部分人成長的第一片土壤就是原生家庭,斡旋的第一段人際關系是和父母兄弟姊妹,有很多種子死在這片土壤,有很多種子茁壯成長,但這兩種情況都比較極端,更多的是進退之間的掙紮,奮力破土的種子,希望你是迎向烈日生長的向日葵,至少也要做能飛向天空的蒲公英。
最大的意外是男女主的結局,男主父母間接導致女主養母去世這個情節是從故事設定時就存在的,只是在最初,我給女主設定她在這個情節的反應是她堅定的選擇男主,這裏我想體現她勇敢堅定的品質,可當真正寫到這個情節點時,一切開始越軌了,林栖這個人她對家庭的感情深厚,即使林洲和林正民給予她的愛是沉重的,也正是因此林栖根本無法忽視這些愛,當愛情和親情必須要做選擇時,林栖怎麽可能選擇愛情,當然這裏面也有點受我的意識左右,在我看來,不說那些隔了多少代的仇恨,至少在父母這一代,如果一份愛情裏真的橫亘了不論是哪一方父母的命,我始終認為,任何愛情,哪怕再偉大再深刻,它無法跨過死亡。
還有一點我不喜歡誤會,我從來沒有想過讓能張嘴解釋的誤會去造成一個悲劇這種寫法,男女主是成年男女,是選擇決定了結局,同時我也要說,林栖選過刑臺雲的,她曾以一種寧願死在逃避裏的方式無聲的選過刑臺雲,但是刑臺雲又怎麽可能真的看着她去死,他們對彼此的感情看起來是不是那麽脆弱,其實是更深沉。
最後,我真的真的很渴望得到反饋,甚至是批評和建議,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