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重做一遍自己做了十年的襖裙, 對許晏禾來說,并不是難事。
電動縫紉機被送到了工作室,讓剛發完沈以微工資後財富陡減的許晏禾更加囊中羞澀。
經過一個下午的磨合, 許晏禾已經熟悉了這個提高她工作效率的小家夥,并且逐漸愛不釋手。
沈以微承包了所有縫補的單子,遇到自己沒法解決的,才來請教許晏禾, 她們搭配得非常默契,沈以微甚至有點不想離開許晏禾的裁縫鋪, 但制版師是她的初心。
她問許晏禾:“之後還要再招人嗎?”
許晏禾說:“要吧。”
“好難過啊,日子變成倒數了。”
許晏禾起初沒說話, 中午吃飯的時候才開始後知後覺地難過, 飯只吃了一半,就說沒胃口,洗了點水果,盤腿坐在沙發上發呆。
她已經學完了小學語文和數學, 電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只用來看電視劇,已經很久沒有調到少兒學習頻道,這次她點開, 遙聲問聞浔:“少爺,學完了六年級, 接下來學什麽?”
“初一。”
“好。”許晏禾看起來求學若渴, 實則頻頻走神。
“以微只能再陪我一個月了。”她用聞浔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
聞浔正在吃許晏禾沒吃完的那份菜,略顯直男地安撫道:“本來簽的也是三個月的合同,早早在心裏做好準備吧。”
許晏禾扁起嘴。
她覺得少爺此刻應該說一些讓她不會更難過的話, 但少爺的溫言軟語只能在特定場景下觸發,她不能要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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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驅散沈以微一個月後就要離開她這件事帶來的負面情緒, 許晏禾現在一門心思撲在制作女孩的訂婚服上。
琵琶襟考驗裁剪,許晏禾怕浪費人家的布料,一點都不敢懈怠。
門襟的邊緣沿邊繡了兩寸寬的蓮花。
夏天的衣裳,底布也選了最輕薄的。
她埋頭在工作室裏,連做了五天,終于做完,還幫顧客洗好曬幹又熨好,服務到位。
沈以微想了想,說:“我突然反應過來,這不值當啊,五天賺一千,有這個時間,接碎活賺的都不止這麽多了。”
許晏禾笑笑:“人家訂婚嘛,而且五天賺一千,也很好了呀。”
許晏禾對自己的收入預期既沒有上限,也沒有下限。
只要每天都有事做,她就會很充實。
“你還真是——”沈以微思索片刻,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詞,只能說:“心态很好。”
許晏禾就當沈以微在誇獎她。
把襖裙細致疊好,放進盒子裏,剛要裝進快遞費,沈以微提醒她:“要不要寫張賀卡?”
“小禾,我突然想起來,小禾裁縫鋪都沒有自己的logo呢!”
這就觸及許晏禾的知識盲區了。
沈以微跟她講了,許晏禾笑着說:“好像老字號燒餅,油紙上貼個紅條子。”
“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許晏禾擺擺手:“不用啦,我又不是老字號。”
許晏禾語氣很軟,态度卻堅決,她好像對于将小禾裁縫鋪“做大做強”這件事心生抵觸,沈以微便沒有多話。不過經她提點,許晏禾也拿了一張粉色的紙,一筆一劃認真地寫了幾句祝福語
——訂婚快樂,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第一版寫了錯字,她扔掉重寫。
寫了好幾遍,才滿意。
正好聞浔拎着兩份冰沙走進來,看到許晏禾在欣賞自己寫的賀卡,視線落在“百年好合”上,愣了一愣,許晏禾轉頭笑着對他說:“少爺,我寫了一張賀卡。”
她展示給聞浔看:“我的字看起來很醜嗎?”
聞浔忽覺嗓子幹啞:“不會。”
許晏禾立即眉眼彎彎。
她最近越來越愛笑,眉額間的愁思愈發的淺,眼眸清亮,和幾個月前初見時判若兩人。他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一個人在他的陪伴下潛移默化地改變,好像無形之中他也投入了自己的一部分,交付進許晏禾的生命裏。
聞浔心弦微動,繞着圈子問:“許晏禾,你希望別人送你這樣的賀卡嗎?”
許晏禾一開始沒有聽懂,還笑呵呵地說“可是字很醜诶”,等到發現聞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才慢慢反應過來。
最近少爺經常如此,突然冒出來一句叫她不知所措的話。
聞浔眉梢微挑。
許晏禾立即收斂了笑容,她“哦啊嗯”了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最後裝作很忙的樣子,兩只手搭在縫紉機上,說:“少爺,那個……這件衣服我做好了,你看一下。”
她作勢要拿給聞浔看,又想起來襖裙已經疊好放進盒子裏,只能不了了之。
場面有些尴尬。
沈以微本來以為能看到許晏禾臉頰緋紅的羞怯的模樣,正準備看戲,萬萬沒想到許晏禾會是這樣奇怪的反應,她打印快遞單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用餘光偷瞄旁邊的兩個人。
聞浔察覺到許晏禾的退縮。
許晏禾背對着他,裝作忙碌的樣子。
“許晏禾。”他喊她的名字。
許晏禾借着縫紉機的咣咣聲,裝作沒聽見聞浔喊她。
聞浔不露聲色,把他訂的芒果奶酪冰沙放到桌上,對沈以微說:“你們吃吧。”
沈以微幹笑着走過來,“謝謝哈。”
聞浔離開之後,許晏禾一直低着頭,沈以微把冰沙放到許晏禾面前,疑惑地問:“小禾你……不喜歡聞浔啊?”
許晏禾顯得慌亂。
“我不知道,”她第一次表現出急躁和排斥的情緒,重複那句:“我不知道。”
沈以微心中納罕,但沒有多問。
許晏禾整個下午都全情投入,對訂單來者不拒,沈以微早下班了,她一直忙到六點多才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打開門卻發現聞浔不在,許晏禾心裏一沉,連忙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聞浔。
通了,又被挂斷。
許晏禾僵立原處。
後悔的情緒迅速翻湧上來,她做錯事了。
即使她再遲鈍,也能感覺到聞浔對她态度的變化,少爺對她好像越來越好,越來越親近,她心裏是高興的,可另一面又覺得受之有愧,局促不安。
可下一秒,電梯門打開,一手拎着餐盒一手拿着手機,看到她時第一句話就是:“在電梯裏聽不清,就先挂了。”
他好像知道許晏禾在擔心什麽,于是主動解釋。
許晏禾的心落下來,又懸在半空。
不上不下,不清不楚。
許晏禾剛要說話,聞浔就替她解了圍:“邢遠昭之前提到這家土豆餅很好吃,我去買了一份,還買了胡辣湯,正好中午不剩什麽了,就吃這個吧。”
聞浔恢複了原狀,好像這段時間暧昧的拉扯全不存在。
許晏禾對于感情一向生疏懵懂。
也是可笑,前幾天少爺說出“我心甘情願”的時候,許晏禾在驚吓之餘好像才突然意識到,少爺而言于她是異性。
在她的認知裏,少爺是少爺、是主子、是未來丈夫。
獨獨沒有“異性”這個身份。
這個新認知讓許晏禾感到茫然若失、進退兩難。
之後的幾天聞浔再沒說那樣的話,兩個人回到以前同居室友的距離,聞浔用實際行動告訴許晏禾: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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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訂婚的那個女孩收到了快遞,非常滿意,不僅給店鋪打了五星好評,還發視頻展示自己的婚服。
點贊竟然有五六千。
琵琶襟這種形制的襖裙在市面上極少,幾乎沒有,還引發了許多漢服愛好者的讨論。
【哇,我之前在博物館裏看過一件類似的,好好看!】
【是小禾裁縫鋪?我前幾天剛下單,小禾現在接來料了嗎?之前都說不接的,啊啊啊羨慕!】
【晚清內味有了。】
【救命,方形前襟,這也太老氣了。】
【形制是有點老氣,但顏色搭配和繡工很厲害。】
【我覺得不老氣,這種才是古典漢服,一眼驚豔。】
【樓上的,睜開眼睛看看,這是漢服?這是滿清服飾好不好?大漢天子看過沒?】
【滿清服飾不屬于漢服,望周知。】
【清早期還是算的,後面剃發易服,漢服才開始走向消亡。】
【話題怎麽歪成這樣,重點是這種琵琶襟真的适合訂婚嗎?看起來很沉重很怪啊,裁縫是正常人思維嗎?】
……
許晏禾眼睜睜看着評論區失控,她不明白大家在吵什麽。
因為從字面意思上,許晏禾看不出有誰在罵她,所以她只是擰眉低落了一會兒,沒有太放在心上。
訂單變得更多,尤其是來料的訂單。
顧客寄來各式各樣價格不等的布料,希望許晏禾為她們定制一條專屬漢服。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就是這些紛至沓來的來料訂單給她帶來刺繡事業上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她被人點名道姓、毫不留情地罵了。
這天她照例打開微博,發布訂單照片,可微博的頁面剛出來,消息欄上寫着“99+”的小紅圈先吸引了她的注意。
許晏禾好奇地點進去。
【@漢服吐槽bot:博主,想挂一個裁縫鋪,就是最近風很大的那個小禾裁縫鋪,看了很多姐妹的返圖,我真的兩眼一抹黑,這家是專門騙漢服小白的嗎?縫兩只蝴蝶有點名氣就飄成這樣嗎?返圖裏沒有一件漢服形制是正确的,注意!是一件都沒有!我也不是漢服小警察,入圈才兩年,就憑我這種半瓶水的了解程度,就敢拍板說沒有一件是對的,左衽右衽都是錯的,還有裏衣外穿什麽的我都不想提了,我只能說裁縫要麽就是完全不懂,要麽就是純純惡心人,請大家避雷這家店。】
許晏禾指尖顫了顫,一頭霧水。
可這條半個小時前的微博已經有幾百條評論和幾十條轉發。
很快,事件開始發酵。
五點左右,沈以微離開之後,許晏禾也準備下班,關電腦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淘寶後臺出現好幾條退貨或者售後申請。
又是一次新消息提醒,然後越來越多。
當時來料有多崇拜,現在退貨就有多嫌惡。
風向一下子變了。
許晏禾瞬間從天才小裁縫變成了騙子繡娘。
很多人跟風來私信裏嘲諷她。
說她侮辱漢服,惡心至極。
許晏禾臉色煞白,呼吸變得急促,她踉跄地起身,遠離電腦,一個人縮在工作室的角落裏,躲在盆景的後面。
直到聞浔過來找她。
許晏禾驚魂未定,臉色蒼白,擡起頭結結巴巴地說:“少爺,好、好多人罵我。”
聞浔在這時候總是鎮定。
他迅速查清楚來龍去脈,緊接着他将許晏禾和顧客在後臺溝通時說的“形制要求由您提供,本店不負責設計”截圖下來,作為免責聲明,發到微博上澄清,然後一條條駁回退貨退款申請。
他還主動私信原博主,協商花錢删除了那條微博。
但事件并沒有完全平息。
之後的幾天,許晏禾的日訂單量少了三分之一。
許晏禾整日失魂落魄,她來到一百年後已經快四個月了,在事業上一直過得很順,刺繡好像完全不費力氣。這次的網暴事件給她帶來巨大的陰影,衆口铄金三人成虎的威力不亞于孔夫人的藤鞭,叫她時時刻刻低着頭,弓着背,變回了唯唯諾諾的樣子。
好像一不留神,那些人就會沖出屏幕來打她。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漢服”,她只當是過去的衣服,憑着記憶去裁制。
原來全都錯了。
許晏禾一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這天葉今安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接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電話那端是委屈巴巴的許晏禾。
“先生,你能跟我講講什麽是漢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