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聞浔知道許晏禾很難過。
他很心疼, 但當許晏禾請求他送她去見葉今安的時候,他還是沒控制住脾氣。
“葉今安?”他驟然擰眉。
“是,”許晏禾緊緊攥着薄外套的拉鏈, 臉上的慌亂不安清晰可見,她好像時刻警惕着意外的攻擊,說話變得小聲:“我想去見一下先生,先生說會給我講一下漢服的發展過程。”
“你可以去問聞茜茜, 她能滔滔不絕講一下午。”
“先生是這方面的專家,如果你工作忙不方便的話, 我就自己走過去了。”
她的意思很明顯,她不只是為了了解漢服, 更重要的是去見葉今安。
“許晏禾。”聞浔再次争取。
許晏禾已經無暇顧及太多, 她眼圈泛紅,哀求道:“先生能懂我。”
聞浔怔然。
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他有很多話想問,但時機不對。
他們僵持了半分鐘,聞浔最終妥協, 拿上車鑰匙,把許晏禾送去了北潼師範大學。
葉今安在門口等她。
汽車經過紅綠燈,聞浔遠遠地就看到葉今安站在路邊, 他依舊穿着簡單的白襯衣和黑色西褲,和第一次見面時分毫不差, 周圍的年輕學生熙熙攘攘, 他立于樹下,溫潤如微風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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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浔看了一眼許晏禾,忽然就明白了許晏禾為什麽說, 先生能懂我。
他們都來自百年前,身上好像都帶着某種陳舊不變的氣息。
也許在這時候, 真的只有葉今安能安撫好許晏禾,許晏禾在這個時候需要的是感同身受。活在二十一世紀的聞浔,對于隔着屏幕的惡意可以做到視若無睹,但對于許晏禾來說,如同魑魅魍魉如影随形。
她承受不了,所以要尋找同類。
許晏禾下了車,葉今安朝聞浔颔首微笑。
聞浔沉聲問:“我什麽時候來接她?”
“我會送她回去的,聞先生不必擔心。”
許晏禾全程像是丢了魂,一直到聞浔落寞回了車裏,她才反應過來,跑過去俯身扒住聞浔即将關上的車窗,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許晏禾下意識垂眸躲避,小聲說:“少爺,冰箱裏有我前幾天包的三鮮水餃。”
“知道了。”
許晏禾又往車窗裏探了探。
欲言又止。
聞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掌心撫過她的長發,“許晏禾,早點回來。”
許晏禾艱難露出笑容,說:“好,少爺路上小心。”
葉今安和許晏禾一起看着聞浔的車消失在道路轉角,葉今安問:“他今年多大?”
“二十二。”
“大學剛畢業?”
“是。”
“同樣的年輕英俊,同樣的家境優越,也難怪你堅持認為他是孔少爺。”
許晏禾嘟囔着:“本來就是。”
葉今安笑而不語,并未反駁。
“網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晏禾,你現在心裏怎麽想?”
“我不知道,我現在腦子裏亂糟糟的。”
“這兩天我翻了很多資料,也找了一些課件,還特地給你找了一間空教室,”葉今安溫和地笑了笑,“晏禾,想上私塾嗎?”
許晏禾破涕為笑。
兩個人像是回到百年前的孔家後院,青黑磚瓦圍城的小小空間裏,在孔二少爺課後的短暫相處裏,許晏禾用笨拙的語言描述自己的喜怒哀樂,葉今安靜靜看着她。
那時候許晏禾很崇拜葉今安,她崇拜先生的博古通今,葉今安也沒有嫌棄她這個小白丁,他們結成了一段神奇的友誼,這是許晏禾曾經十幾年生活裏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
現在他們一同站在時間的縫隙裏。
回不去,走不遠。
只留一聲嘆息。
兩個小時的課,葉今安娓娓道來,許晏禾的情緒逐漸被撫平。
葉今安從漢服的歷史講起,順帶着給許晏禾科普了中國上下五千年,從周朝的冠服制到秦漢的承襲,到唐朝的豔麗多姿,再到宋明的質樸淡雅,葉今安查閱了很多資料,下載了很多圖片,一張一張放映給許晏禾看。
許晏禾的臉色愈發沉重。
她想起微博上那些話,那些言辭激烈的批評,她感到無所适從。
葉今安坐在她面前,“晏禾,你可以把網絡上那些攻擊,想象成孔家大院裏總在你背後說你壞話的人,他們真的那麽讨厭你嗎?并不見得,只是孔家日複一日的生活太枯燥,他們總要找個人發洩情緒,就像這些隔着屏幕的評論,他們真的那麽恨你嗎?
“未必,他們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曉,他們不管你的刺繡有多漂亮多用心,不管你的價格多實惠,不管你是不是提前說明了你不負責設計,他們無所謂真相,他們只看他們想看到的東西。”
許晏禾趴在桌子上,把臉埋在臂彎裏。
眼淚一滴又一滴落下。
委屈忽然爆發,但又因為聞浔不在,只能克制着、忍着、收着。
變成無聲的沉默。
“晏禾,這個世界和孔家大院一樣,有惡意有善意,隔着一層屏幕就像是隔了東西廂房的距離,你當時是怎麽熬過來的,現在依然如此。”
“我……”許晏禾回憶當年,“我裝傻充愣。”
葉今安輕笑:“那就繼續裝傻充楞。”
許晏禾在長久的呆滞和疑惑之後,豁然頓悟,“我有點明白了,先生。”
葉今安沒有回應,他靜靜等着許晏禾接下來的話。
“日子還要繼續過啊,先生,我要賺錢的。”
“是啊。”
“不管好與不好,總要活下去。”
葉今安點頭:“是。”
經歷了命途多舛的十幾年,一腳踩空來到一百年後,許晏禾的信念依舊是:活下去。
這三個字刻在許晏禾骨子裏。
“晏禾,以後你可以經常來我這裏旁聽課程。”
“我可以嗎?”
“可以。”
許晏禾的心情重新陽光起來,“從明天開始,我會繼續接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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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時候,許晏禾就像是一只自我修複能力很強的小動物,前一天晚上哭得頭昏腦漲,第二天她依然能精神抖擻地坐在縫紉機前,繼續工作。
依舊是拆快遞、縫補、疊好放進新的快遞袋,等待站點老板來收。
沈以微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的工作室,因為訂單量減少,許晏禾一個人也忙得過來,就沒有立即招人。
她開始買書。
花重金買了五六本圖冊,有專業圖解教程、絲綢設計素材圖譜、漢服結構圖集……一開始她看得很吃力,畏難情緒發作,幾次想放棄。
後來越看越投入,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有不認識的字她就拍下來,發給葉今安,葉今安會連帶着對應的歷史背景解釋給她聽。
沒有訂單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工作室裏看教程,然後拿着布料比劃。
這讓她的生活進入了一個新的狀态。
平靜,久違的平靜。
像是置身于孔家後院的竹林裏,身邊空無一人。
在窗邊偷聽少爺讀書時常聽到“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期間無古今”,先生對少爺說:這是君子所追求的境界。
目不識丁的許晏禾當時聽不懂,還不屑一顧,心想:兩耳是知音?那多孤獨啊,不行不行,我要和苑萍從早聊到晚!
現在的許晏禾聽着窗外風聲,忽然領悟“期間無古今”的含義。
微博的硝煙在事發幾天後慢慢消散,後臺不再出現退款申請,負面評論如蝗蟲過境般一掃而空,澄清聲明發出去的第六天,許晏禾又接到了一個來料制作成衣的訂單。
許晏禾沒有拒絕,在溝通時特意說明“形制要求由您提供,本店不負責設計”,對方思索良久,最後沒有下單。
許晏禾心裏并沒有太難過。
下午五點半,天光尚亮,許晏禾放下書,關上工作室的門。
回到家的時候聞浔正在通電話,好像在說錢的事情。
聞浔催問:“尾款什麽時候打過來?”
“總之快點。”
許晏禾聽到只言片語,她一向不幹預聞浔的事情,也不知道少爺每天都在做些什麽,只當是重要的事情,便輕手輕腳地去廚房做晚飯。
她和少爺的關系好像沒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回歸到最開始。
一起吃飯、偶爾聊天、分攤水電費。
少爺也不過問她的事情。
第二天她去北潼師範旁聽先生講近代史,她比其他大學生還認真,拿着筆記本不停地記。
有男孩過來跟她要微信,許晏禾愣住,她哪裏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左顧右盼只能向葉今安求助,葉今安笑着走上來替她解圍,說:“尊重人家女孩子的意願,好嗎?”
男孩說了抱歉,讪讪離去。
他們散着步往展覽館的方向走,葉今安問:“你和聞浔現在算是男女朋友關系?”
許晏禾一聽到這個話題就有些不自在。
“其實你知道他不是。”
許晏禾停在原地。
“他和我們不一樣,他對孔家和秀水鎮一無所知,他在北潼出生長大,他還有一個妹妹。”
許晏禾心中慌亂,但沒有像之前那樣顯露于色。
“我沒這麽想,少爺就是少爺,他對我很好。”
“你真的喜歡他?”
許晏禾有些惱意,她認為先生這樣的讀書人不該問出這樣露骨的問題。
許晏禾不懂得什麽叫喜歡。
現代人給喜歡附加了很多條件,沈以微說喜歡是門當戶對是性格互補,許晏禾不懂。
她只知道早上八點去菜市場買最新鮮的菜,做香噴噴的糖醋排骨和熱騰騰的荠菜豆腐羹。只知道難過的時候可以淩晨去敲少爺的房門,和少爺在深夜的秋千上聊到睡着。
她并不懂什麽是喜歡,只覺得有少爺在,她就有家。
只要少爺需要她,她就會一輩子對少爺用心。
“我……就算我和少爺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但我們住在一起。”
許晏禾像是在努力說服葉今安:“我們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就是夫妻了,哪怕不喜歡。”
她覺得先生能明白,畢竟事關女子名聲。
葉今安卻不能茍同,許晏禾郁悶地往前走,第一次覺得和先生話不投機。穿過展覽館的走廊,他們繞回到起點,正準備往停車場的方向走,許晏禾卻瞥見熟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
是聞浔。
還是那副淡漠又傲氣的模樣,好像世間一切都與他無關。
“少爺?”許晏禾驚訝地走過去,“你怎麽來了?”
“正好路過,接你回家。”
許晏禾待在聞浔身邊,整個人都變得輕松,她笑得露出酒窩:“好呀。”
聞浔掃了葉今安一眼,面無表情地打了招呼,就帶着許晏禾出了校門,許晏禾叽叽喳喳地講着今天在課堂上學到的知識,聞浔心裏只想着剛剛那句。
——住在一起就是夫妻了,哪怕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