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今年的冬天有一點過于寒冷了。

好在實驗室裏的溫度十分适宜。

為了處理昨天投的反應,上午的課一結束,喬知淼便來了實驗室,這一待就待到了下午,連中飯都沒趕上吃口熱乎的。

如今實驗室裏不到十個人,有坐實驗臺前的,有站通風櫥邊上的,各個神情專注,身前堆着各種儀器和貼了便簽的瓶子。做反應、過柱子、跑板、看文獻,這都是他們的實驗日常,組裏每個人都在忙活,喬知淼也是其中之一,并不特殊。

唯一特殊的是,喬知淼是課題組裏最小的一個,小得不止一星半點。

喬知淼上學早,還跳過一次級,自上中學起,就能比同年級段裏最大的同學小上整整三歲,這代表什麽?代表如果按正常情況,班上同學準備中考的時候,喬知淼應當還是個小學生。然而事實是,喬知淼和他們坐在同一間教室裏,成績甚至比他們還好。

真是太傷自尊了。

到了大學,喬知淼更是專業裏的異類。本科時期便早早地被導師帶進了實驗室,頂着一張充滿膠原蛋白的臉蛋,與因長時間接觸各種化學品而脫皮脫發的憔悴同門形成鮮明對比,導致進組的第一天,大家就變着法子打探她用什麽護膚品。

喬知淼還是老實,直言道什麽都沒用,只是比大家年輕。這話絕沒有炫耀的意思,更沒有戳人肺管子的意思,但其他人不這麽認為,看她的眼神立刻變了。喬知淼也很為難,避免事态繼續惡化,她決定拿事實說話,把自己的身份證給大家傳閱。

前一天給出去的身份證,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手裏,不知是不是錯覺,上面多了幾塊被不明液體打濕過的痕跡,也不知道都經歷了些什麽可怕的事情。

在提取檢驗與用酒精擦拭兩種選擇中,喬知淼猶豫片刻,選擇了後者。

後來二師姐告訴她,喬知淼才知道,那其實是延畢師兄屈辱的淚水印。

實驗室裏哐當一聲,是大師兄把茄型瓶摔碎了。

産物灑了一地,他如遭雷擊,定在原地至少五秒,才沒骨頭似的沿着桌子緩緩癱坐在地,也不管早已泛黃的白大褂是否會染上更多污漬,只是顫抖着指着地上的狼藉,嘴裏喃喃着:“碎了好,碎了好啊,反正也做不出來,碎了就不用洗了……”

衆人:“……”

瘋了,都瘋了。

在實驗室裏的人,哪有不瘋的。

一個小時後,喬知淼的實驗數據處理好了,但天也快黑了。

收拾桌面的時候,一位師姐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喬知淼邊上。

“淼淼,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

喬知淼動作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她,小聲問:“很明顯嗎?”

師姐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憐愛又羨慕地摸了一把喬知淼茂盛的頭發,說:“挺明顯的。”

喬知淼不說話了。

師姐也有點詞窮,看喬知淼把試管放在水槽裏清洗,想了想,又問:“淼淼,你家裏不是要給你安排相親嗎,有什麽進展嗎?”

“沒有。”

“為什麽?和那個帥哥沒成?”師姐追問。

喬知淼茫然地擡起頭:“哪個?”

“就是那個呀。”師姐忽然變得有些激動,兩只手臂懸在空中上下比劃,“高高的,很帥的,穿個黑色大衣的……哎呀!就是送你來學校的那個!”

返校那天她撞見喬知淼了,看到她從一輛轎車上下來,一起的還有一個男人,穿着黑色大衣,氣質很沉穩,提着行李箱在和喬知淼說話。雖然她只瞥見了個側臉,但也能看出對方的顏值和實驗室裏這些粗糙的理工男不是一個檔次的。

“……”喬知淼沉默兩秒,分外艱難道,“那個不是相親對象。”

“嗯?那是誰?”

“是我小舅舅。”喬知淼說。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幾下,喬知淼拿出來看了一眼,加快速度把最後一個試管洗幹淨,便換下實驗服離開了實驗樓。

室外的溫度讓人懷疑全球變暖是謊言,遲來的夕陽将林蔭道上的樹鍍上一層金邊,喬知淼裹緊棉襖往外走了一段路,在兩幢教學樓中間的橋上看到等候多時的岑初一。

岑初一是喬知淼最好的朋友,但兩人的友誼之路起初并不順暢。

喬知淼這個人的性格有些微妙,用岑初一的話說,喬知淼有一種讨人喜歡又不好相處的矛盾氣質,就像是大列巴面包,分明知道它又幹又硬,可對于減肥中的人,它就有致命的吸引力。

彼時喬知淼尚未品鑒過大列巴,乍聽此比喻,感覺十分奇妙,又見岑初一表情微妙,以為她是在誇自己,于是很高興地收下了這個“誇獎”,還在心裏給岑初一貼了個“善良的好人”的标簽,并以此為基礎,逐漸與岑初一發展成為朋友。

直到某天,喬知淼的母親常菁常女士提前邁入更年期,也陷入了減肥的漩渦,斥巨資采購了一箱大列巴,喬知淼才發現這東西簡直不是碳基生物吃的。

喬知淼強烈懷疑,如果十八世紀時舍勒發現的不是白鎢礦,而是大列巴,那他的美食家生涯還要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近代化學也要受到重創。

不過當時受到重傷的是喬知淼,而且是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沖擊。

終于明白大列巴根本不是誇獎的喬知淼信念崩塌一角,猝不及防被背刺使她心頭烏雲纏繞,積郁成疾,也可能是常女士的大列巴實在是太毒了,喬知淼病倒了,輸了三天的液,在醫院病床上都沒忘發短信譴責岑初一。

岑初一也震驚了,她也沒想到一個大列巴能讓喬知淼變成這樣,她以為只有習題不夠做能擊潰喬知淼,看來她在喬知淼心中還是很有分量的嘛。她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抱歉,立即帶了一袋最新習題冊登門請罪,喬知淼才心滿意足地與她恢複建交。

但那個反人類食物,喬知淼這輩子是不願意再嘗試了。

如今岑初一考研到喬知淼的學校來,雖然不是同個專業,但情比金堅,時常約飯,譬如今天,兩人就約好一道吃晚飯。

岑初一縮着脖子等了近二十分鐘,看到喬知淼出現,忍不住抱怨說:“喬知淼,你也太慢了,這風吹得我血液都快凝固了。”

“血液在人體內不會凝固的,最多就是血管收縮,血流得慢……”被岑初一瞪着,喬知淼理智地把後邊的話咽回肚子裏,轉而說道,“你別生氣,今晚我請客吧。”

“好啊,吃什麽?”

喬知淼說:“一食。”

第一食堂的飯菜是同學們公認的狗都不吃的“豬食”,可喬知淼覺得這話太絕對了。首先豬吃的肯定沒有一食堂的菜色精美;其次,她絕對不是狗,盡管狗和人類的 DNA 相似度有 95%,但染色體數目還是有大差異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食堂的價格實惠,對她這種卡裏餘額只有兩位數的貧民十分友好。

岑初一也知道喬知淼囊中羞澀,于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兩人往一食走去。

盡管已經三月,但溫度始終沒有上升的趨勢。

岑初一問喬知淼:“才剛開學,你怎麽又沒錢了。”

喬知淼默默地掏出手機,打開購物軟件放在岑初一眼前,岑初一只随意掃了一遍,便被屏幕上二十幾個待收貨震得倒吸一口涼氣。

剛想說什麽,又見屏幕上方彈了個消息框。

一個叫“周”的人發了一句:“怎麽不回消息?”

喬知淼也看到了,她把手機收了回來,但沒理會那條消息,只是告訴岑初一說:“等發補助了會好一點,最近實在沒錢了,我得省着點花。”

說着她手裏的手機又亮了兩下,似乎對方又給她發了消息。喬知淼依舊沒回,只是把手機靜音了放進口袋裏,繼續專心走路。

岑初一有點好奇,但見喬知淼沒主動說,便也沒問,跟上喬知淼的步伐。

這個時間點路上的人不多,去一食堂的路上更是人影寥寥,岑初一和喬知淼吐槽她的室友,喬知淼認真聽着,聽到過于奇葩處,也忍不住跟着憤慨地附和兩句,然後慶幸還好自己是一個人住。

路過西南門的時候,岑初一忽然說:“你覺不覺得那邊那個人有點眼熟?”

喬知淼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左手插着外套口袋,右手拿着手機,應當在給人打電話。對方大抵沒有接聽,所以他的眉頭輕蹙着,往校園裏張望,好像是要尋找什麽。

喬知淼收回視線,說“沒有吧”,過了幾秒,毫無預兆道:“我要回一趟實驗室,我有數據搞錯了。”

岑初一愣住了:“這麽突然?吃完飯再回去不行嗎?”

喬知淼搖搖頭:“不行。”

都這樣說了,岑初一只好同意陪她回去。

兩人轉身要走,這時候,門口那個男人好像注意到什麽,舉着手機的手臂放了下來,往她們離去的方向看過來,随即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分外無奈地喊了一聲:“喬知淼。”

岑初一遲疑地往後看了一眼:“是不是有人在叫你?”

喬知淼鎮定地往前走:“你聽錯了,快走吧,再晚一點食堂沒菜了。”

話雖如此——

“喬知淼。”

字正腔圓,這一次總不能是聽錯了。

岑初一猛地拉住喬知淼,肯定道:“是剛剛門口那個人吧,他真的在叫你!他在往這邊走,你看!”她用力晃着喬知淼的手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激動。

“都說不是了。”

喬知淼幹巴巴地否認,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人影,心裏有些着急,想掙脫岑初一,可岑初一的力氣太大,兩人打太極般一陣招呼,定睛一看還在原地,但那人影卻是越來越近了,喬知淼頓時眼前一黑。

她再次催促岑初一快點走,好像真的要趕着去實驗室。

可最後還是沒能走成。

“喬知淼,沒聽到我喊你嗎?”

周柏言已經走到她們邊上了。

他勾住喬知淼的雙肩包拎帶,将她拉得一個趔趄,但大抵是怕她摔倒,又按住她的肩膀,讓她安然呆在自己身前,這才朝呆住的岑初一禮貌地笑了笑,然後看向目光閃爍的喬知淼,疑惑道:“你這是在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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