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化
第6章 分化
稍稍平複了心情後,兩人簡單打掃了一下店裏的衛生,再一擡頭已經将近晚上九點。
沈百廷熄了燈,把最後一袋垃圾扔到街角的垃圾箱內,關上店面的卷簾門,有點擔憂地看着紀翎:“路上小心點。”
天色已經全黑,只有微茫的光線從零星幾家還開着的店面中裂出。橘黃色的燈光映在道路兩旁種植的樹上,樹随風輕輕晃動,給紀翎的白襯衫也染上了一絲暗影。他回過身,無聲地點點頭,面容隐在光與影的交界處,神色晦暗不明,仿佛一副鉛筆畫。
沈百廷看着逐漸消失在街道深處的清瘦背影,發出了一聲嘆息。
馬路上行人稀少,紀翎匆匆趕向最近的公交站。偶爾有醉漢橫沖直撞地從馬路上經過,在夜色下不受控制地露出拟态,嘴裏發出可怖的“嗬嗬”聲。
紀翎垂下眼睫,裹緊身上的校服外套,竭力往後縮。好在末班車很快駛來,紀翎上車投幣,然後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向前開去。
在一片沉靜中,紀翎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天的一系列魔幻遭遇。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臉上沒繃住,笑了一下。
十點二十,公交車搖晃着将紀翎放在郊區的站臺。紀翎單肩背着書包,繞過幾條七扭八歪的小巷才回到家。
這是郊區的老房子,周圍的建築物拆的拆,毀的毀,這麽多年只剩下這一個小區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仿佛天外來物。
小區的大鐵門早已斷裂破碎,放在那裏只能堪堪作為一個擺設,紀翎小心翼翼地繞過上面的缺口,走進最裏面的單元,聲控燈早就年久失修,往日只能靠着門縫中裂進來的一絲月光照亮上樓的路,但是不巧今天是個陰天,月亮都隐藏在雲層後面,他只能憑着感覺摸上樓,還得靠着聽覺避開那些裂痕斑斑污穢不堪的磚板。
終于到了五樓,紀翎揩去額上滲出的汗水,輕嘆一口氣,拿出鑰匙打開了門。防盜門還是反鎖着的,裏面一片漆黑,一只手“啪嗒”一聲打開了客廳的燈。
室內瞬間被昏黃的燈光點亮,狹小擁擠的房間映入眼簾。屋子雖小,卻并不因此顯得淩亂,反而幹淨整潔,和外面的環境形成了天壤之別。
夜色沉沉,房間內更是顯得極度安靜,只有牆上挂着的時鐘在發出輕微的“嘀嗒”聲。
書包被放在門口,幾分鐘後,衛生間裏亮起一盞燈,花灑打開,熱水順着紀翎白皙的脖頸蜿蜒而下,劃過他清瘦的肩胛骨,最終順着他的腳踝沒入下水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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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翎撩起自己被水打濕的頭發,露出瑩潤潔白的額頭,浴室裏水汽氤氲,牆上的鏡子映出少年白皙俊秀的臉。
半小時後,紀翎擦着頭發走進自己的房間,單人床和書桌占據了大部分空間,靠牆而立的書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獎狀、獎杯,這些幾乎算得上是房間裏唯一的裝飾。
窗外夜色沉靜如水,萬籁俱寂。紀翎在書桌前拉開椅子坐下,黑筆刷刷在紙面上劃過,留下一串串整齊的字跡,桌上的臺燈在他的額角投下一片溫柔的光暈,襯出他神情安然的側臉。
南林高中雖然提倡“素質教學”,但是學生在這裏感受到的壓力卻絲毫不會比其他的高中少半分。為了慶祝周末,教學組不顧學生們的哀求發了一堆雪片般的卷子,紀翎把卷子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翻過去,然後思索了片刻,用筆尖在卷子上面點了點,把自己認為值得一做的題圈了出來。
指針一圈圈劃過,最後定格在了數字“十二”上,紀翎放下筆,卷子上圈出來的題終于做完了,紀翎卻絲毫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他起身拿出自己準備的習題冊。
南林高中雖然教學進度快,課業難度大,但嚴格說來競争并不那麽激烈。因為除去紀翎所在的班級和另一個快班外,其他的平行班大都是一些家境相當不錯的學生,家長早就為他們安排好了将來的路。
但是紀翎與他們不同,他必須在每次考試中拿到年級第一,拿到全額獎學金。
直至淩晨兩點,紀翎才完成了自己今天的學習任務,紀翎雙目以及冒出了紅血絲,就連腳步都有些虛浮,他把桌上的東西收拾好,正準備去洗漱,突然,一張白紙掉了出來。
他彎腰撿起來,在看到的一瞬間,表情變得有些怔忪。
明明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化驗報告單,紀翎在看到它的一瞬間卻想起了小診所裏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那天茫然的自己。
三個月前。
紀翎剛剛結束在咖啡店的兼職,準備去對面的便利店買個飯團,沒想到剛走到馬路上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秒他便人事不省地倒在了旁邊車的車輪下。
好在紀翎運氣不錯,車上剛好有一個人。
但是沈百廷運氣就被那麽好了,因為他就是車上坐着的人。
沈百廷坐在駕駛座上瞠目結舌地目睹了紀翎從雙眼一閉到一骨碌滾到自己車輪底下的全過程,他心髒砰砰直跳,腦海裏閃過了無數種被碰瓷之後的應對方法,最後哆哆嗦嗦地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蹑手蹑腳走到紀翎旁邊,蹲下身子伸手探探他的鼻息。
十二月份的天氣極冷,寒風在長街上呼嘯而過,縱有微薄的鼻息也瞬間被吹散在風中,加上沈百廷剛才在車裏的時候舍不得開暖氣,手指頭都被凍僵了,什麽都感受不到。
因此當紀翎可能沒了呼吸的念頭出現再腦海裏的時候,沈百廷立刻陷入了十二分的驚恐,驚恐中還夾雜着震驚:“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現在的騙子都這麽敬業的嗎?”
不管怎麽說這也是一條人命,他馬上顫顫巍巍地掏出手機,因為太緊張,手指半天都沒輸對“120”,正當他準備再試一遍的時候,袖子卻被人輕輕扯了扯。
躺在馬路上的紀翎茫然地睜開眼睛:“這是哪兒啊?”
沈百廷緊張地撲過來:“你醒啦?你剛才暈倒在馬路上了,現在沒事吧?”
紀翎點點頭又搖搖頭,他穿的多,什麽事也沒有。
“是你發現了我吧,謝謝你,沒給你造成什麽麻煩吧?”紀翎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靜若沉水。
他剛醒,沈百廷不敢貿然去扶他,而是在原地略微躊躇了一下:“沒有倒是沒有,不過需要你配合我證明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手機的攝像模式,把鏡頭對準紀翎:“來,對着鏡頭說幾句話。”
紀翎剛醒不久,臉上的表情罕見的呆呆:“耶。”
攝像模式還在進行中,鏡頭上面的小紅點一閃一閃,沈百廷一時無語,不過看到他這樣也卸下了心裏的防備,耐心解釋道:“跟我說就行,‘我不是被人撞倒的,而是自己暈倒在這裏的,沈百廷先生現身路過這裏把我扶起來,我保證他和我躺在這裏沒有任何關系’。”
紀翎:“……”
為了讓沈百廷放心,他還是乖乖地跟着說了一遍。
這回沈百廷徹底放心了,他把紀翎從地上拉起來,拍拍他身上的塵土,紀翎喘着粗氣,剛想開口道謝,眼前一黑又是差點摔倒。
沈百廷及時扶住紀翎,憂心忡忡地看着他:“不行我還是把你送去醫院吧。”
紀翎有氣無力地阻止了對方:“沒事兒,我就是有點低血糖。”
他想了想,報出一個小診所的名字:“拜托你把自己送到那裏吧,車錢我會付給你的。”
沈百廷把他攙上車,看着紀翎一張面無血色的臉還善心大發地開了暖氣。
紀翎坐在副駕駛,自從上車後他就一言不發,只是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心,他心裏猜測己可能是低血糖,畢竟這樣的事在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
而和低血糖的情況相比,他去診所更是顯得駕輕就熟。紀翎小時候性格內向,家裏情況又複雜,營養不良不僅讓他比同齡人矮上一截,還讓他很難和周圍的孩子打成一片。不過如果是簡單的排擠也就算了,這些人發現紀母忙着賺錢根本顧不上他,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搞起了霸淩。
“紀翎,去,給我買飲料去!”
“哎,紀翎,我上次讓你給我寫的作業帶過來了嗎?”
“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啊?你聾啊?”
“算了算了,我媽說了讓我不許和他玩,說他耳朵好像是被他爸打聾的,咱們離他遠點,別被他傳染了!”
咚,是石頭扔在皮肉上的聲音,一群人看紀翎吃痛地彎下腰去紛紛拍手大笑。
“打聾子,嘻嘻,嘻嘻,打聾子!”
“聾子!”
紀翎擡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管他怎麽小心隐忍,都避免不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腳,他一開始還只知道蹲在地上默默抱住自己,盡力讓毆打沒那麽疼。但就是那次,紀翎明白忍耐改變不了自己被欺負的事實,他咬牙縱身一撲,在為首的孩子臉上狠狠打了一拳。
一直到大人趕來,遍體鱗傷的紀翎才被發現。
這次之後,那些人的氣勢弱了不少,紀翎也一夜成長起來,他在一次次的打架中逐漸掌握了那些人的弱點都在那裏,他身上的傷越來越輕,別人身上的傷卻越來越重,總之,等紀母發現的時候,家門口已經被挂滿了塑料袋裝的水果和零食——全是周圍小孩給他們“老大”交的貢品。
顧大夫本來坐在診所門口無所事事地磕着瓜子,離得很遠就看見紀翎又被人攙過來了,剛想打趣一下“送財童子”好久沒來,走進才發現紀翎的臉色白得不正常,于是他立刻駁回了紀翎“給我打一針葡萄糖就行”的要求,堅持要立刻給他做一套檢查。
問題來了,誰去交錢?
在醫生嚴肅的語氣中,沈百廷乖乖掏出錢包交了錢,等一切都安頓好了,醫生讓家屬去外面等着的時候,傻白甜才突然反應過來,這他媽是個不但是個套,還他媽是個連環套吧?
媽的,先在自己的車子前面碰瓷假裝暈倒,然後醒過來對他一頓安撫,不僅讓他放下戒心還心生愧疚,再提出要求讓自己把他送到指定的診所,最後病人和黑心醫生一聯手,坑的就是自己這種冤大頭。
沈百廷越想越不是滋味,擡頭看了看小診所破敗的招牌,意外發現這家診所的霓虹燈竟然還是彩色漸變的。
不是,誰家正經診所搞這種燈啊?
紀翎的檢查做得無比漫長,沈百廷在外面比他還着急,扶着牆一圈圈的走,越想越心慌,,一身的灰毛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直接撐破了他剛買的襯衫。
沈百廷在外面心疼得直咂舌,裏面的紀翎也沒比他好到哪去,他獨自一人坐在醫生辦公室裏,因為沒吃午飯餓得頭昏眼花。此時大夫推門而入,紀翎剛想向他讨點泡面吃,就看見對方拿着檢驗結果,一臉複雜地看着他。
他不禁也有點緊張:“很嚴重嗎?不應該啊……”
顧大夫一臉欲言又止:“說嚴重倒也不嚴重,我先問你,你這兩天沒有什麽異常的感覺嗎?”
紀翎皺眉回憶:“異常的感覺?就是這兩天感覺有點虛,總困,總餓,大夫,我到底怎麽了?”
顧大夫嘆口氣:“你這孩子也太粗心了,分化了自己都不知道嗎?而且你身體的各項指标都太低了,很容易出現控制不了形态轉換的情況。”
這個消息來得太為突然,紀翎花了好一會才消化了這個事實。
辦公室內,兩人相對無言。
紀翎明顯一愣:“我分化了?是什麽”
鐘醫生看着他,腦海中卻不由得浮現出紀翎第一次來到診所的樣子。
當時的少年又瘦又小,滿身傷痕,衣服上全是灰撲撲的腳印,但是當護士在給他消毒的時候卻咬着嘴唇,一聲都沒吭,自己看到他的樣子不禁動了恻隐之心,不僅留他這裏吃了晚飯,還一直等到他母親趕到才關門。
他看着少年黑發下的眼睛,兩幕奇跡般地重合到了一起。
他推推眼鏡,半遮半掩道:“玄鳳。”
鐘大夫見過紀母,也知道紀母分化之後的形态是天鵝,但他不知道紀翎父親的形态,也從未見過紀翎的父親,此刻見紀翎滿臉錯愕,他的表情也不由得凝重起來:“你們家……沒有人和你一樣?”
紀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對,所以這是我基因突變變成鳳凰了?”
鐘大夫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沉默了一下:“呃,你說的算是對了一半,是基因突變變成鹦鹉,玄鳳鹦鹉。”
震驚錯愕茫然一齊湧上紀翎的心頭,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又擡起頭,重複了一遍:“鹦鹉?您說我分化之後的形态是鹦鹉?”
顧大夫把報告單遞過去:“你自己看吧。”
紀翎接過來,看完後抹了把臉。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良久,他擡起臉看向面前的人,表情有些複雜:“您這轉述能力也真夠可以的,照您這麽說,我前桌還是銀狐了?”
顧大夫明顯一愣:“他分化之後是什麽啊?”
“銀狐倉鼠麽。”
銀狐倉鼠,簡稱銀狐。
顧大夫:“……”
作者有話說:
如果那天被紀翎“碰瓷”的是賀琢,那可能就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