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口哨
第9章 口哨
當天晚上紀翎就做了個噩夢,夢裏一個看不清臉的惡魔提着金色鳥籠一直在他的身邊喃喃自語,而他被大鐵鏈子綁在大床上渾身動彈不得。這種非人的折磨持續了一夜,直到将近天亮,紀翎才從束縛中掙紮出來,也終于聽清了惡魔的低語——“紀翎,紀翎,你要結婚不要?”
他猛然從夢中驚醒,心髒狂跳着,發現身上的睡衣都濕透了。
媽的,這個夢太吓人了。
第二天他就在鳥咖店姐姐們七嘴八舌的關懷之下請了一天假,但是一天一宿顯然不足以沖淡這種驚恐的心情。再一想到本該屬于他的平淡周末卻被賀琢搞得一團糟,紀翎就更覺得無比的心力交瘁。
這邊賀琢也看見他了,前者眯起眼睛看着從遠處走來的清瘦單薄的小同桌,對方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身上還是那件白襯衫,挺熱的天氣扣子還一直扣到最上面,窄肩薄背,勁瘦的腰身因為被黑腰帶勒着而顯得更細。
紀翎在他面前放下書包,淡淡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後馬上低下了頭。
不行,再看一眼感覺自己後槽牙就要咬碎。
賀琢看不清他的表情,轉而去盯他毛茸茸的發頂。想着剛才看到紀翎的腰身,賀琢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腹肌,臉上有些不以為意,心底突然冒出來一個沒頭沒腦的想法:這麽瘦,也不知道平時都吃什麽。
紀翎沒搭理他,賀琢先巴巴湊上來了。他瞅瞅紀翎眼下淡淡的黑眼圈問道:“你這周幹嘛去了?”
他還有臉問?
紀翎心中冷笑一聲,不動聲色地遠了他幾寸,淡淡回了一句:“相親。”
賀琢一樂,紀翎看着冷面冷心,沒想到還會開玩笑,他頓時一下子來了興致:”嘿喲,沒看出來啊,感覺怎麽樣啊?和哪個小姑娘啊?漂亮嗎?“
他不說也就算了,一張口,紀翎立馬想起來那天被人拿着鳥籠子怼在眼巴前的一幕,他娘的,豈止是包辦婚姻,搞的還他媽是人|獸。
紀翎緩緩把臉扭向賀琢,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容:”感覺非常好,就是女方現在年紀還小,再等個十一二年我們就結婚。“
賀琢的表情和姿勢足足靜止了兩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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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紀翎!“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後又趕緊壓低了嗓門:”十一二年?你瘋了嗎?這都什麽年代了還有童養媳啊?不知道這是違法的啊!“
下一秒,他看見了紀翎微微翹起的嘴角,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靠,你騙我?”
紀翎淡淡答道:“誰騙你了。”
班裏的文藝委員也被大呼小叫的賀琢吸引了目光,剛好想起來自己也有事情要和紀翎說,于是趕緊走過來問道:“班長,咱們這周板報的主題是什麽來着?”
紀翎思索了兩秒,慘痛經歷如走馬燈般在大腦中一幕幕閃過,最後定格在一個畫面上。
他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拒絕動物表演。”
文藝委員有些吃驚,嘴巴張得圓圓的:“可是我聽說這周的主題是保護環境啊。”
紀翎觑了一眼旁邊的賀琢,微微颔首:“先做這個主題吧,更有警示意義。”
旁邊的賀琢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會是他看錯了吧,怎麽感覺紀翎剛才好像瞪了他一眼呢?
想問的話還沒脫出口,上課鈴卻突然響了,一個女老師走了進來。
班級裏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雖然是第一天見到這個老師,但是賀琢根據自己以往的經驗自動将她劃到了最不好惹的那一類老師裏面——剛好是小熊貓班主任的對立面。其實平心而論,這個老師長得還挺漂亮的,但正是這樣的漂亮面孔配上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才更有威懾力。她在教室裏環顧一圈,然後點點頭,用英語說了一聲“上課”,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串單詞。
今天天氣晴朗,賀琢還剛好坐在一扇打開的窗戶旁邊,上午的風溫柔和煦,陽光暖洋洋地照在他的身上,于是,經過十五分鐘的催眠後,他理所當然地昏昏欲睡起來,不多時就發出了輕微均勻的呼吸聲。
紀翎聽到了聲音,不由得用微感詫異的餘光看了賀琢一眼。陳穎是南林高中出了名的嚴師,在她的課上睡覺,不要命了?
其實賀琢不聽英語課還真是有幾分底氣在的。
他出生的時候正是鐘素商事業的上升期,賀绶霆心疼老婆犧牲太多,兒子出生後就主動提出要承擔帶孩子的責任,讓鐘素商安心去拍戲。但當媽的怎麽可能不想孩子,所以夫妻倆商量如果鐘素商在外拍戲時間太長,就把賀琢接過去住個一個月半個月的,巧的是鐘素商剛好在賀琢學說話那那段時間接了好幾部外國片子,算來算去賀琢在外國呆的時間竟然也不短,一口英語叽裏呱啦說的那叫一個流利,從小到大英語倒成了唯一能及格的一科。
紀翎看了兩眼就收回了眼神,和同桌的惬意不同,英語反而是紀翎最薄弱的一科,他聚精會神地記着筆記,眼神就沒從陳穎和黑板上的板書上離開過。在這種飛快的節奏下,所有人的神經都高度緊繃着,教室裏除去老師的講課聲就是輕微的紙頁翻動聲。
修長的手指握着筆在紙頁上不斷地移動着,突然,紀翎動作一頓,手中的筆咕嚕咕嚕滾到了地上。
筆的主人卻沒有撿,而是轉而用手死死地按住了喉嚨。
紀翎身體僵硬地坐在座位上,他有預感,這将是他人生中最難熬的一節早課。
他的分化情況本就極為特殊,醫生在一開始就囑咐過他一定要留心自己的身體狀況,千萬保證情緒上的穩定和對形态的控制。前者好說,至于後者,紀翎一開始還頗感為難,好在他後來找到一個在鳥咖的兼職,可以讓他一周至少有那麽幾天變成小鹦鹉出來“透透氣”。
形态轉換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一個要在控制在一定範圍之內的事,長期保持動物形态會讓人的行為逐漸趨于獸化,最終導致越來越難适應人類社會;而如果長期壓抑形态轉換也不行,俗話說堵不如疏,這樣反而會造成動物形态在高強度的壓制下脫去控制的情況,甚至會導致身體機能的紊亂。
但是現在情況顯然不妙,因為賀琢,紀翎整個周末沒有休息好,加上這兩天的大起大落的情緒,他現在的狀态有些不受控制。
就比如現在,紀翎聽着窗外的鳥叫,感覺自己快瘋了。
南林高中的綠化做得非常優秀,教學樓外面就是一大片蓊蓊郁郁的白楊樹,喬木森森,其中長勢最好的又屬十三班窗口的這一棵。鳥擇良木而栖,很多鳥兒今天早上不約而同地齊齊站在了這個窗口的樹幹上,迎着朝陽——
叽喳作響。
紀翎死死壓制着自己的本能,同時還得心驚肉跳地騰出手來摸摸自己的背——翅膀沒伸出來吧?驚惶之下紀翎更加心煩意亂,班級裏死一般寂靜的氣氛更是無形中把窗外的聲音襯托得更加清晰聒噪。
紀翎皺眉咬牙往窗戶的方向瞥去——周一早上剛換過座位,現在挨着窗戶的是賀琢。他猶豫再三,剛想叫旁邊的賀琢關上窗戶,結果一看這人睡得正香,以手作枕,烏黑濃密的頭發溫順得垂在眼前,睡得那叫一個眉眼舒展。
紀翎只能輕輕地推了推他。
賀琢根本沒反應。
紀翎加重手上的力度,又推了一下。
狗狗正夢見自己變成犬型形态在家裏的花園裏刨土抓蝴蝶呢,突然什麽不長眼的東西撞了他一下,差點把他推進前面的土坑。
夢裏的捷克狼犬大怒,搖頭擺尾,對着空氣一陣輸出。現實中的賀琢皺起眉毛,收回了被碰到的胳膊,抱緊自己,不情不願不輕不重地哼唧了一聲。
紀翎趕緊低下頭,過了一會兒膽戰心驚地環顧四周,好在沒人聽見。
看來指着這位爺是不行了。
耳邊的鳥鳴越來越清晰,紀翎只能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注意力剛一分散,大腦就開始以超清畫質給他播放前兩天的窘态。
紀翎:“……”
他還是別想了吧。
有些東西終究是壓也壓不住的,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喜歡這種東西,捂住嘴巴,也會從眼睛裏跑出來“。
口哨同理。
電光火石一瞬間,有什麽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紀翎吹了個又長又響的口哨。
聲音之大,餘音之響,簡直已經趕過了玩鬧的意味,越過了調戲的範疇,甚至超過了挑釁的意思。
這是藝術!
因為分化成鹦鹉的關系,紀翎吹的這一聲口哨中甚至隐隐帶上了鳥類鳴叫的技巧以及在鳥咖店耳濡目染學到的花腔。
口哨無形卻勝似有形,利劍般的聲音在靜默的空氣裏清冽地掠過,又脆又響,有如裂帛。
全班同學仿佛被同時施了定身咒,動作整整齊齊地定格在了原地。前面的溫纭剛偷偷摸摸地把一把瓜子放進嘴裏,被口哨聲吓得嗆個半死,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大家都被驚住了,陳穎的動作更是定格在了原地。
更不用說靠近聲音源頭的賀琢了。
他直接被狠狠吓了一跳,而且還是字面意義上的一跳。
聲音發出的下一秒,他先是在睡夢中本能地夾緊了腿,然後直接被強制開機,大喊一聲“我草”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幅度太大還“砰”地一聲撞翻了身後的椅子。
全班同學都聞聲看過來,他站在一片混亂中,尴尬到無地自容,一張俊臉漲得通紅,整個人又驚又怒又羞又惱。
究竟是誰這麽殘忍,知不知道口哨對小狗的殺傷力有多大?
過分!
而窗外的小鳥因為受到鼓勵而愈發賣力的叽喳聲更是将這場鬧劇推上了頂峰,班級裏好幾個同學已經憋笑到渾身顫抖面色扭曲,講臺上的陳穎更是面色鐵青。
她剛才就注意到了賀琢正在睡覺,但想到賀琢剛轉來沒幾天,可能不适應南林高中的上課節奏,就一時心軟決定下課之後找到他好好談談,現在看來,根本不用等到下課之後了,沒想到這個學生竟然膽大至此,在課上吹口哨不說,甚至公然挑釁起了課堂規則。
“你叫賀琢是吧?”她的聲線因為憤怒甚至有些顫抖,“去外面站着,等下課我來處理。”
天老爺,這才開學一周啊,鐘素商要是知道了不得殺了他?賀琢馬上想辦法給自己洗白:“老師,我不是有意的。”
陳穎柳眉倒豎:“是嗎?那就請賀琢同學再為大家表演一次‘無意’吹口哨吧。”
一頂大帽子扣在頭上,賀琢意識道自己徹徹底底被誤會了:“口哨不是我吹的。”
全班同學都不約而同地回過頭,望着他的方向,溫纭回過頭,小聲勸他:賀琢,快認錯吧,我們都聽到了口哨就是從你身上傳出來的。”
不是,賀琢簡直百口莫辯,他剛才一直在睡覺,怎麽可能會吹出口哨?說是呼嚕聲還差不多。
可是溫纭為什麽說口哨是從他這兒傳出來的?
一個念頭在腦海裏閃過,他猛然睜大眼睛,轉過臉看向紀翎,臉上的表情簡直像一個在刑偵片末尾指認連環兇手的小刑警。
紀翎注意到了他迸發出強烈恨意的小眼神,單手托腮也默默把頭轉過來看他,一張臉白裏透紅,澄澈天真的眼神中夾雜着一絲淡淡的譴責,仿佛一朵散發着淡淡香氣的小白花,花語是——“你怎麽能在老師講課的時候吹口哨呢,賀琢?”
世界上竟然有這麽不要臉的人!
賀琢怒極反笑,好,好,我讓你裝。
他在教室裏環顧一圈,想起第一天來的時候班主任說的那個形态是“伯恩山犬”的體育委員,他在腦海中回憶起那個人的名字。
“成邵渡同學。”
成邵渡聽到自己的名字明顯愣了一下,他是班級裏出了名的好脾氣,個子大加上渾身上下都是力氣,導致同學給他起了各種各樣的诨名,包括但不限于——“毛大頭”、“大毛頭”等等。他對這種痛失本名的狀态已經習慣了,此刻被人響亮地叫出大名反而愣了一下。
他一臉茫然地站起來,愣愣地看着橫眉立目的賀琢。
這什麽情況?
賀琢的眼神死死鎖定他:“成邵渡同學,請問你聽到剛才的口哨聲是從哪發出來的了嗎?”
他就不信這個班還找不出一個明白人了?!他就不信兩個犬類的耳朵都敵不過一張颠倒黑白的嘴!
成邵渡臉上憨厚,心裏其實在悄悄為難。
其實他聽見了口哨聲就是紀翎發出來的,甚至在那一瞬間深深懷疑了自己的聽力,因為他是真的不敢相信一向正經的班長竟然會在課堂上玩得這麽花。但他當覺得這種事還是和誰也不說比較好,何況這一面是班長,一面是新來的同學,哪個他都不想得罪。
于是他在原地思考了兩秒,假裝自己正在回憶,然後說出了一個自以為兩全其美的說辭:“我剛才在睡覺,什麽都沒聽見。”
簡直一道晴空霹靂,賀琢深深地看着成邵渡,無語凝噎。
好啊,好!好你個毛大頭!
班級同學發出一陣哄笑聲,就連講臺上的陳穎也繃不住笑了。紀翎更是用門齒緊緊地咬着嘴唇,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微微顫抖努力憋笑。
好在下課鈴讓難堪的賀琢撿回了一條命。
陳穎夾起教案,在講臺上發出一聲冷笑:“賀琢,去我辦公室等我。”沒走出教室兩步又折了回來,手指朝着成邵渡的方向虛空一點:“還有你,上課睡覺的,也給我過來。”
賀琢和成邵渡慢吞吞地一前一後走出班級,賀琢看着他,愧疚道:”不好意思啊兄弟,連累你了。“成邵渡也一臉愧疚:”沒事兒,我本來也在睡覺,再說了,其實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後面那段沒說出來,但是賀琢已經懂了,他輕輕拍了拍成邵渡的肩膀,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他發誓自己一定要報複紀翎。
不過有得必有失,一起患過難就是不一樣,兩人感情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已經迅速升溫。走進辦公室才發現裏面一個還有男生,背影高高瘦瘦,陳穎走進來時男生剛好轉過身,長得挺帥,一臉傲慢。
看到男生的一瞬間,陳穎深吸了一口氣,強壓怒火說道:“說,為什麽今天又沒交作業?”
男生一言不發,望向窗外:”說了你又不會相信。“
陳穎一下子被刺激到狂怒狀态,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捏起一個不明物體,扔在男生的面前,咆哮道:“什麽叫‘我又不會相信’?伏鳴江,你自己說說‘作業被自己咬爛了’這個破理由你糊弄過我幾次!”
站在牆角大氣不敢喘的兩人整齊劃一地摸了摸耳朵,成邵渡在賀琢耳邊小聲說:”伏鳴江分化之後是哈士奇。“
懂了。
原來是上周那個刨土戰士。
難怪許舜在介紹班級裏其他的犬科同學時都沒敢提伏鳴江。
賀琢大着膽子湊上去看了看那個不明物體,依稀辨認出這好像是一個破破爛爛的作業本,邊緣皺巴巴的,合理推測……是口水幹了的痕跡。
伏鳴江悶聲杵在在那裏。
可是作業就是被自己咬爛的,哈士奇要能管住自己那還能叫哈士奇了嗎?他又屈辱又委屈,黑白色的花紋在臉上若隐若現,本來還算好看的臉看上去無比滑稽。成邵渡笑點低,剛好好對上他那張臉,沒忍住笑了一聲。
賀琢眉心一跳,果然,下一秒,陳穎的槍口對準兩人。
陳穎往椅背上一靠,陰陽怪氣道:“說什麽好笑的了?來,讓我也聽聽。”
沒等成邵渡說話,她的眼神又緩緩移到了賀琢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哦,我說你在那兒樂什麽呢,原來你是要當賀琢的伯樂啊。”
伯恩山傻樂,簡稱伯樂。賀琢發自內心地覺得陳穎其實更适合當語文老師。
接下來的時間,三個人都被劈頭蓋臉一頓訓,霜打茄子似的站成一排。
賀琢也被啄了,伯樂也不樂了,哈士奇也變成蔫士奇了,陳穎也滿意了:“行了,下周你們仨各交給我一篇檢讨,走吧。”
成邵渡和賀琢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蔫噠噠地從老師辦公室走了出來。伏鳴江在後面抱臂看着兩人,突然酷酷地開口:“喂,我也聽見口哨聲了,為什麽你當時不問我?”
賀琢眼睛一亮,立馬回過頭,仿佛面前站着的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你聽見了?那你聽見是誰吹的?”
哈士奇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明知故問,不是你自己麽?”
賀琢:”……“
那我問你,和,不問你,又有什麽區別呢?
作者有話說:
南林三傻:賀琢、成邵渡、伏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