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心旌搖曳

第31章 心旌搖曳

次日的天空陰雲密布,紀翎頭疼欲裂地從床上坐起來,不舒服的感覺充斥了全身。他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嘆氣翻身下床。

這兩天他的狀态一直都不太好,只能在人前勉強打起精神。而随着昨天那塊糾結好久的心病被徹底鏟除,紀翎心中的那根柱子也轟然倒塌。

一直等到走進班級,這種昏昏沉沉的感覺還萦繞在身體周圍,他默默走到座位坐下,然後将頭埋在臂彎中阖上雙眼,一邊計劃着從今天開始要早點睡覺,一邊在心底隐隐擔心着自己的身體狀況,打定主意最近要多去“西日”兩趟。

紀翎這段時間發情緒起伏太大,加上思慮過重沒有休息好,導致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控制形态。

就比如現在,他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腦門,感覺額角疼得厲害。

賀琢在鐘素商狐疑的目光中歡天喜地地走出家門,他從來沒有這麽期待過上學,昨夜因為太過期待幾乎一夜未眠,今天早上卻仍舊亢奮不已。

一想起兩人昨天心意相通的場景他就忍不住一陣心潮澎湃,想要見到紀翎的心情又迫切了幾分。躍躍欲試的前腳剛邁進教室,他就發現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影伏在了桌子上。

“你怎麽了?!”賀琢在紀翎身邊坐下,臉上滿是憂色。

“我……沒事。”紀翎費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臉頰在自己的臂彎裏蹭了蹭。

面前人的臉是不正常的潮紅,賀琢想當然地以為紀翎得了傷風,大呼小叫地跑到校醫室給他開回了好幾種感冒藥來,然後一股腦地捧到了他的桌子上。

紀翎欲語還休地看着為自己忙前忙後的賀琢,想要拒絕的話堵在嗓子眼裏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氤氲着熱氣的水杯被放在桌子上,紀翎在心中權衡半天,最後以一種豁出去的姿态吃了三片感冒藥與兩片維C。沒過多久藥就起了效果,紀翎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上課鈴剛好在此時響起,他伸手推了推賀琢,“這周不是要體測嗎?你快去吧。”

“我怎麽能放心把你一個人丢在這兒?”

紀翎被這句話吓得半死,光速睜開眼睛看向賀琢,“別,這次體測是算在期中成績裏面的,我可不想到時候看到你成績單上面有個零分。”

賀琢并沒有被這句話唬住,臉上的憂愁只增不減,“那你怎麽辦啊?你不是也沒有這二十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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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關系,”紀翎閉上眼睛,困意一陣一陣地襲來,他的口齒已經開始逐漸不清了:“反正我一般都能比第二名高五十分。”

賀琢:“……”

聽到他倆對話的路人同學:“……”

賀琢一碰到和紀翎有關的問題就變得笨嘴拙舌起來,再加上他根本說不過一只伶牙俐齒的小鹦鹉,只能在紀翎的連聲催促下節節敗退,最終無計可施,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教室。

從教學樓到操場的那段路程他三步一回頭兩步一望天,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第一個跑完一千米趕回來照顧小鳥。

眼看賀琢的背影終于在教室門口消失得無影無蹤,紀翎從胸膛中長嘆一口氣,迅速打開了離自己最近的窗戶,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

剛才和賀琢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紀翎甚至必須要把臉埋在臂彎之間,他生怕自己擡起臉時面孔已經發生了什麽吓人的變化,畢竟他能摸到自己的發間已經頂出了一小撮蓬松的翎羽,如果被賀琢看到這個樣子,那真是十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想到這裏,他忽然嘆了口氣,什麽時候才不用在賀琢面前躲躲藏藏的呢?

但是很快紀翎就無暇顧忌其他了,因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正在逐漸變得僵硬,他有些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然後看見幾根手指已經深深地蜷縮了起來。

怎麽能這麽突然?

紀翎驚得喝了一口風,下意識拿起放在自己手邊的藥盒。只見“服藥禁忌”那一欄清清楚楚标着一行小字——

“初次分化及分化不穩定者禁止服用。”

得,還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紀翎勉強抱住頭讓自己冷靜下來,擡頭望向教室上方懸挂着的鐘表。現在距離下課還有四十分鐘,可是他并不能确保在同學回來之前恢複成正常的狀态。

身側半開的窗戶送來一陣微熱的風,紀翎把心一橫,直接變出鳥類形态從教室的後窗中飛了出去。

溫暖的氣流拂過根根羽毛,清新的空氣讓紀翎勉強安定下自己的心神,他找到了教室外的一棵高樹,在那裏落了腳。

這實在也是下策中的下策,除非碰上這種迫不得已的情況,否則無論如何紀翎也不會在學校裏貿然暴露自己的形态。說實話,這件事的風險屬實不小,但和直接在班級同學面前暴露形态相比,這已經算是他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方法了。

小鹦鹉在樹杈上眨眨眼睛,心不在焉地把嘴邊的樹葉啃出了一個花邊,心裏暗自期待能夠快速擺脫這一意外。

早上的陰雲已經散去,天空明朗開闊,紀翎卻在心底止不住地嘆息,天啊,究竟什麽時候自己才能恢複正常。

賀琢心裏惦記着人,體測的時候一馬當先跑得飛快,全程沖刺加速也就算了,最後幹脆把落在末尾的溫纭整整扣了兩圈。

備受打擊的小倉鼠呼哧呼哧喘着粗氣,看向賀琢的眼神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賀琢到了終點多一秒也沒停留,确認自己的成績登上之後就匆匆小跑着向着教學樓的方向趕去。

教室門被推開的那一刻,賀卻愣在了原地。

裏面空無一人。

賀琢有些訝異地叫了聲紀翎的名字,叫完感覺自己有點冒傻氣。他把自己剛才買的水和糖果放在紀翎桌子上,茫然的目光在教室裏環視一圈,然後鎖定在了紀翎課桌下方的一個東西上面。

賀琢撿起來一看——

是一根鵝黃色的羽毛。

他若有所思地捏着羽毛在自己的手心裏一圈一圈地滑過,微癢的觸感将他的思緒拉回到上個周日。那天他去紀翎兼職的咖啡廳找對方,結果在他的肩膀處發現了和現在這跟極為相似的黃色羽毛。

賀琢沒有急着沖出教室去找人,而是緩緩在座位坐下,他盯着掌心的羽毛,仿佛這是一根打開紀翎秘密的鑰匙,過往無數被忽視的細節也在此刻奔湧進他的腦海中。

他先是想起了紀翎每次提及分化時那一副含混其詞的态度,心髒頓時微微一沉。這個念頭仿佛是一個開端,幾乎就在下一秒,賀琢記起了更多反常的細節。

譬如紀翎為了保護賀竺而身負重傷的那次,紀涼燕匆匆忙忙趕到醫院,但是第一件事卻不是去找正在手術室裏的兒子,反而是徑直沖到了醫生的辦公室,沒關好的門讓兩人的談話聲飄了出來,其間紀涼燕的嗓音一度變得尖銳,最後,随着男醫生的一聲嘆息,兩人達成了無聲的妥協。

賀琢眉頭緊鎖,試圖從自己的回憶中找到更多反常之處。

紀翎出院的時候他曾經見過那張報告單,當時賀琢的關注點都放在了對方的身體狀況上,現在他卻想起了一個反常之處——紀翎的報告單上沒有分化那一欄。

理論上來,無論分化與否,這方面的身份信息都應被登記,那麽現在完全可以确定,紀阿姨去和醫生提的要求就是隐去這個。

這種刻意的隐瞞反而激起了賀琢無盡的探究欲,然後,幾乎是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一道稚嫩的童聲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我看到小翎哥哥的頭頂鑽出了黃色的羽毛哦。”

鳥類,還有着黃色的羽毛。

賀琢抿抿嘴,用鉛筆在草紙上寫下幾個可能性,然後停下了動作。就算是知道了紀翎分化之後的形态,可他仍舊不知道紀翎想要隐瞞自己的原因。

眼睛無聲垂下落在羽毛上,賀琢在心裏想,除非紀翎有什麽苦衷,或者有什麽非要瞞着所有人的理由。

比如……

他望向紀翎幹幹淨淨的桌面,大腦卻突然宕機了一瞬。

賀琢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去紀翎家的時候,對方擺在門口鞋架上的那雙球鞋。

周圍的鞋都是幹幹淨淨的,只有那雙鞋的邊緣沾上了點紅色,在其中顯得更加格格不入。

賀琢嗅覺敏銳,又學過幾天繪畫,所以即使他當時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卻也能一秒判斷出這種輕微的氣味是出自某種顏料。

腦子裏的記憶繼續向前倒帶,賀琢心不在焉地把紙一分為二,左邊那欄寫着自己所掌握的一切和紀翎有關的信息,右邊那欄寫着這些對應的猜測。

當一切都被聯系起來後,腦海中某處塵封的記憶也随之被喚醒。

“玲玲。”

“翎翎。”

賀琢眼睛越睜越大,從第一次自己去鳥咖的場景一直回憶到上次小鹦鹉的背後那道長長的傷疤。迷霧被撥開,賀琢的思路越來越清晰,沒有片刻猶豫,他離開了教室。

紀翎緊趕慢趕在自己恢複正常的第一時間趕回到教室,然而卻還是晚了一步,賀琢已經坐在座位上了,看見紀翎的一瞬間,他的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小鳥的心裏頓時一陣發毛。

“你回來了?身體還難受嗎?感覺怎麽樣?”

破天荒的,賀琢沒有在紀翎回來後追問他剛才去了哪裏。

這當然很可疑,但紀翎現在正是最心虛的時候,兩個眼睛壓根不敢和賀琢對視,目光躲躲閃閃,“好多了。”

然後欲蓋彌彰地加上一句:“幸好有你剛才去給我買藥。”

賀琢看着他點點頭,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紀翎心裏一陣打鼓,猜不透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忍不住開口主動問道:“你不問我剛才去哪了嗎?”

“哦,”賀琢轉過身看着他:“那和我說說,你剛才去哪兒了?”

“剛才在走廊裏遇見了白老師,她讓我去幫她批了一會兒上周的周測卷子。”

賀琢垂眼默默看着紀翎,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起來有些古怪,像是根本不在乎這個答案,甚至更像是壓根都不在乎這個問題。

紀翎愈發猜不透賀琢現在在想些什麽了,憨憨包變聰明之後看起來格外吓人,他剛想說點什麽緩和下氣氛,賀琢卻突然舉起一只手示意他暫停,“等一下,紀翎,你的頭頂為什麽會有一根黃色的羽毛?”

面前人的表情瞬間僵在了臉上,紀翎甚至忘記掩飾自己震驚到渙散的眼神,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賀琢。

足足一分鐘,兩人誰也沒說話。

小狗饒有興致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後忽然露齒一笑:“瞧把你吓的,我開玩笑呢。”

下一秒,他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真正的羽毛:“不在你的頭頂,在你的座位底下。”

毫不誇張,紀翎的心髒在那一刻暫停了。

“我……”

賀琢盯着紀翎漲紅的清俊面容,好半天沒說話。少頃,他突然伸直手臂,把羽毛抵在了紀翎的嘴唇上。

沒有噴嚏,沒有閃躲,甚至臉上都沒有不适的表情。

賀琢簡直要被氣笑了。

思考良久,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最後還是沒有提出自己要去“西日”搞偷襲的計劃,最後只是趁對方沒注意的時候露出了一抹冷笑。

現在暫且讓你再裝一會兒傻,今晚有你好看的,賀琢惡劣地想着,末了還在心中補上一句——“小騙子”。

這一令人膽戰心驚話題至此告一段落,紀翎怕說多錯多,索性不再開口主動說話。

*

“西日”裏的房間燈光明亮,紀翎和沈百廷隔着張桌子面對面坐着。

沈百廷有些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小翎,你剛才來的路上說自己有事要告訴我,是什麽?”

對面俊秀的少年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從明天開始,我就不過來了。”

沈百廷被這個消息震了一下,愕然地看着他,“‘明天不過來了?’你的意思是……?”

紀翎沒說話,對他微微一笑。

沈百廷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驚喜,他急不可耐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三步并兩步走到紀翎面前,小聲問道:“你确定沒事了?”

紀翎肯定地點點頭,“剛才我收到了消息。”

房間裏一長一短兩道呼吸聲在其中交錯,沈百廷的眼眶逐漸變得通紅,他緊緊地握住了紀翎的手,“太好了。”

他的聲音逐漸顫抖起來:“實在是太好了,等今天下班之後就給你辦個送別會。”

紀翎坐在沈百廷面前,房間的每一個擺件對他來說都那麽熟悉,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坐在這裏的場景,眷戀的目光在房間裏梭巡了一圈,最後落在沈百廷的臉上。

“沈老板,一直沒找到機會和你說一聲謝謝,就算是離開這裏,我也會舍不得你的。”

聽到這話,沈百廷的聲音已經徹底帶上了哭腔:“嗚嗚嗚我也舍不得你小翎!”

他使勁吸着鼻子,把眼淚和鼻涕都一股腦地蹭在了紀翎的外套上,“你可是‘西日’的搖錢樹,你走了之後我真的會想你的!”

紀翎:“……”

心裏那點不舍之情瞬間被沖刷得一幹二淨,紀翎佯裝嫌棄地推開沈百廷的腦袋,從桌子上的紙抽盒裏拿出幾張擦幹他的淚水。

“好了,我又不是再也不和你們見面了,等我有時間還會回來看你和白姐他們的。”

沈百廷看着他,淚眼汪汪地點點頭。

紀翎剛準備走出房間開始最後一次在“西日”的兼職,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停下了腳步,他回頭望着沈百廷笑道:“沈老板,以後不要這麽小氣啦,大方一點,這樣員工才會更喜歡你,知道嗎?”

沈百廷先是一愣,繼而破涕一笑,笑容中帶出了一個鼻涕泡,“你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別忘了我現在還是你的老板,竟然敢這麽和我說話!”

半個小時候,賀琢高大的身影閃現在“西日”門前。

他推開門,一并繞過幾個正在逗鳥的客人,犀利的目光在滿屋子扇動的殘影中梭巡了一圈,最後定格在正在一個女孩子肩膀上蹦蹦跳跳的黃色身影上。

賀琢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很難看起來,活像一個當場捉奸的牛頭人丈夫。

“借過一下,”賀琢大步流星走過去,然後硬生生地擠進幾人中間,又臭又硬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像一只開在向日葵叢中的仙人掌:“這只鹦鹉是我的。”

幾個女孩狐疑地交換下眼神,“這怎麽可能?這裏明明是鳥咖,要說這只鹦鹉是老板的還差不多。”

賀琢沒有答話,兩道閃電般尖銳的目光轉移到還站在其中一個女孩肩膀上的紀翎。

小鹦鹉似乎察覺出了氣氛有些不對,慢悠悠地從女孩肩膀上起飛,然後在一衆驚呼聲中被賀琢抓到了手裏。

其中一個女孩極富正義感,當即站起來對着賀琢好一頓吹胡子瞪眼,“你幹嘛呀?這是虐待動物你知不知道?趕緊給我放開它!老板?老板!快過來,這裏有人虐鳥!”

她這麽一扯嗓子,半個鳥咖的人都看了過來,沈百廷更是扔下了手中的活計,三步并兩步地跑過來,“怎麽了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走近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沈百廷簡直滿臉無語,用眼神問賀琢:怎麽又是你?

賀琢對他聳聳肩,臉上笑容意味不明。

眼前這一幕看着吓人,其實賀琢手上根本就沒使勁,只是大手圍攏虛虛地攬着一對明黃色的翅膀。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甚至鳥咖裏的一衆小鳥都停下動作圍過來看熱鬧。

賀琢閑閑地看了一圈,目光沒落在客人身上,反而着重分神關注是不是大部分的打工小鳥都看向了他的方向。

沈百廷眼眶還紅着呢,卻硬是被賀琢刺激得哭笑不得。他有些無語凝噎地望向賀琢,陪着笑和那幾個女孩解釋道:“謝謝你們的提醒,我會在旁邊監督的,不會讓他虐待小鳥的。”

聽到這話,周圍的客人漸漸放松散去,只有一衆毛茸茸的腦袋還警惕地盯着這邊的方向。沈百廷心裏想着這都什麽跟什麽啊,嘴上嘆了口氣,緩緩走近賀琢,“不是帥哥,我說你……”

話還沒說話就被打斷,賀琢露齒一笑,兩顆尖尖的小虎牙跳了出來,“你怎麽能說我虐鳥呢?我對這個小鹦鹉可是——”

“喜歡得很啊。”

他松開手掌,露出毫發無損的黃色的團子。

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小鹦鹉的頭頂親了一下。

幾個女大學生面面相觑地看了彼此一眼,他們雖覺得眼前的一幕稍顯怪異,但是面對可愛的動物忍不住自己的喜愛之情也是人之常情,于是聳聳肩就轉了過去。

所以他們也不知道,這一幕對鳥咖裏的所有知情者造成了多大的沖擊。

沈百廷呆呆地張大嘴,手裏抓着的拖布“當啷”一聲掉在了地板上。

“你你你——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半個鳥咖的鳥都齊聲停下鳴叫,幾乎是以石化的狀态呆呆地盯着兩人。

離他倆最近的牡丹鹦鹉更是驚得呆了,兩顆直勾勾的黑眼珠差點從眼眶中瞪掉出來。

旁邊的柯爾鴨最先反應過來,橫沖直撞撲扇着翅膀飛了過來,以老母雞護小雞仔的決絕姿态照着賀琢小腿露出來的那塊皮膚惡狠狠地啄了一口。

賀琢吃痛收回腿,但是心中卻并不生氣,反而在沉默中帶着點隐蔽的欣喜,因為周圍人的反應讓他對自己的猜測更加篤定。

*

員工休息室內。

王容就是剛才那只站得最近的牡丹鹦鹉,此刻他坐在員工休息室裏面的長凳上,滿臉懷疑人生。紀翎則是以一種恍惚的狀态坐在他的旁邊,臉上的表情看不清喜怒

王容小心翼翼地湊到他旁邊,輕輕拿胳膊撞撞紀翎,“他知道那個玄鳳鹦鹉就是你嗎?”

紀翎擡起臉,表情無比複雜,“現在知道了。”

“啊?”王容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慌:“他不會是來舉報咱們的吧?”

“他不會的,”紀翎看起來格外篤定,甚至還緩緩重複了一遍:“我相信他肯定不會。”

紀翎這種肯定的态度反而王容徹底摸不清頭腦了,他想了又想,決定換一個問題試探紀翎,“那你……不生氣嗎?”

紀翎看了他一眼,默默側過臉,露出來的耳朵有點紅。

小牡丹鹦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反應,心情在懵逼中帶上了點委屈。為什麽他根本也理解不了這種心情呢?難道就因為他是“母單”鹦鹉?

房間裏沒人說話,過了很久,小母單得出了一個結論:“你倆可真變态。”

這個結論根本沒讓他冷靜下來,反而讓王容更加慌張了,很快,他瑟瑟發抖地抱緊了自己,“天吶,我不會是誤入什麽組織了吧?”

他憂心忡忡地打量着鳥咖門前挂着的招牌,喃喃自語道:“這真的是正經鳥咖嗎?”

紀翎:“……”

店裏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大廳裏還坐着一個悠哉游哉晃着二郎腿的賀琢。

沈百廷圍着圍裙左晃右晃假裝撣着灰,實則在用自己的餘光偷偷觀察賀琢的反應。

他心裏一陣忐忑,不知道賀琢剛才的行為是一時興起還是有意為之。

閉店的時間快到了,他提心吊膽地走到賀琢面前,“明天再來吧,我們今天要關門了。”

賀琢竟然順從地點點頭,這讓沈百廷頓時松了一口氣,下一秒,他的心髒又因為賀琢說出來的一句話而高高懸起——

“沈老板,我怎麽感覺你這個店裏的小鳥都聰明得不正常呢?”

沈百廷因為震驚甚至停下了動作,放下撣子看着他,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确實是挺聰明的,你也覺得我教得挺好是吧哈哈哈哈哈……”

賀琢觑他一眼,目光意味不明,心裏卻覺得沈百廷的臉皮未免也太厚了些,明明是我老婆自己腦子好使,怎麽到你那兒就成了“自己教得好”?

臉上笑容不變,賀琢又笑眯眯地說了一句:“是嗎?原來你也是這麽想的,我覺得啊,如果讓你們店裏的小鳥去讀高中,怕是都能考個年級第一出來。”

沈百廷:“……”

我懷疑你話裏有話,但是我沒有證據。

“行了,我也不和你拐彎抹角了,‘西日’究竟是什麽情況,你肯定比我更清楚,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紀翎,究竟在不在這裏。”

沈百廷還沒來得及說話,員工休息室裏面的門突然被打開了,裏面一張俊秀的面容露出來,紀翎一步一步走到賀琢面前,擡起眼睛對上他的臉,“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嗎?”

六目相對的一瞬間,時間仿佛都暫停在了此刻。

賀琢呼吸一滞,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的沈百廷突然不樂意了,揮舞着撣子橫插到兩人之間,“幹什麽呢幹什麽呢?放開我們家小翎,不許和他挨這麽近!”

“你們家小翎?”賀琢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從口中冷笑了一聲:“之前你是怎麽對他的?”

說完這句話,賀琢的臉色突然變了一下。

他之前一直忙着糾結紀翎隐瞞他的問題,剛才諷刺沈百廷的時候他才想起來——

對啊,之前我又是怎麽對紀翎的?

往昔一幕幕在腦海中循環出現。

第一次見面他彈了人家的屁股,還強迫紀翎給他唱歌;第二次見面他提着鳥籠說給人家介紹了個對象……賀琢不願再細想,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過往雲煙卻在腦海中越來越真切,清晰得仿佛走馬燈。

紀翎看着他一陣紅一陣白的臉色,在對面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都想起來了?“

賀琢眼前一黑,看來紀翎是真的很善良,就算是這樣也沒有打死我。

沈百廷不知道賀琢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只知道他的臉色一陣黑一陣紅,他現在也拿不準對自己該以什麽态度來面對賀琢了。

要說生氣,可是自己的全部把柄可都在賀琢手上,只要警察一來,自己不蹲個十年八年肯定是出不來了;可是要說不生氣,他看着紀翎的眼神又是那麽癡漢。

沈百廷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迷惑,眼睛在賀琢和紀翎兩個人的身上循環流轉了好幾圈。

紀翎看沈百廷那副表情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了,他對着後者微一颔首,示意他放下心,轉頭看向賀琢,語氣似有所指,“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告發我們幾個騙子嗎?”

“怎麽可能?”賀琢愣了一下,立刻矢口否認,然後對着紀翎谄媚一笑:“放心吧,我肯定不會——當然,這完完全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沈百廷雖然對賀琢那副嘴臉莫名不爽,但是聽到這番話也放心了不少。

紀翎的臉上倒是沒多少慌亂,看向賀琢的表情很平靜,“找個地方,我有話和你說。”

今天的氣溫驟降,天色漸漸轉涼。

夜風吹過,紀翎在短袖外面套上了一件單薄的外套,賀琢輕輕碰了碰他後背突起的骨頭,問道:”吃飯了嗎?“

紀翎看了他一眼,眼神非常微妙,然後搖搖頭。賀琢抓着他的手把他帶到附近的一家火鍋店裏,和紀翎面對面坐下。

兩人的大腦在等待菜品被端上來的過程中都轉得飛快,而等他們從剛才的亂局中緩過來時,鴛鴦銅鍋已經被端到了面前。

一半紅湯翻滾一半骨湯濃郁,熱氣氤氲。

賀琢透過霧氣看着紀翎模糊的面容,斟酌半天開口:“你……在這裏工作多長時間了?”

“剛分化就過來了,差不多有一年了。”

“那你一定很辛苦吧。”

紀翎微感詫異,擡起頭看了賀琢一眼,然後打趣道:“還真不是,畢竟也沒幾個像你這樣的客人。”

小狗臉上頓時一紅,不過這樣的回答卻并未讓他的心裏好受多少,賀琢盯着銅鍋內翻滾的熱湯,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放在了上面煎熬,糾結良久,他還是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你為什麽要在這裏工作?”

紀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起了另外一件事,“其實你已經猜到了吧,這個鳥咖裏有這種情況的不只我一個。”

對面點點頭。

“那個啄你的白色的柯爾鴨是白姐,她之前是個上班族,後來因為壓力過大患上了心理疾病,無法以人類形态維持太長時間,于是之前的公司就辭退了她。其實‘西日’裏的人類員工大多是這種情況,所以,你不如猜猜——”

“我又是出于什麽原因才來這裏工作的?”

賀琢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眉愣目動,沒說出話來。

紀翎看着他的反應輕輕一笑,“其實你已經知道了,不是嗎?”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長久地交彙,紀翎的嘴唇翕動兩下,“是因為我父親。”

賀琢沉默地看着他。

“你還記得自己之前問過我為什麽會有定位器吧?其實我沒有騙你,我小時候卻是被綁架過一次,綁架我的就是我爸。”

放在桌子上面的手被握成拳,紀翎瞥了他一眼,接着說道:“這枚定位器是我母親的一個警察朋友送給我們的,而上一周,她給我母親打了電話,說有人現在在調查我當年的事情,讓我們多加小心。”

對面人的臉皮隐隐有漲紅的趨勢,紀翎對着賀琢淡淡一笑,“現在看來,那個人是你吧。”

“那個廢棄的煉鋼廠,”賀琢看着紀翎清俊的面容,喉頭突然一陣艱澀:“你當年就是被綁到了那裏,對不對?”

紀翎閉了閉,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十多年,A市爆出了一個大新聞,有一個走私藥物的犯罪團夥落網了。”

“這件事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當然和這件事情的嚴重程度和犯罪分子從中獲取的巨大利益有關,不過,最震撼的還是因為這個團夥被警方抓獲的原因——”

“主謀的妻子在家中發現了這種藥品,她當即立斷報了警,才讓這些人得以被繩之以法。說到這兒你其實應該已經猜到了,這個主謀就是我父親,打電話報警的就是我母親。”

“我當時還很小,我母親為了保護我就刻意沒在我面前提起過這件事,但是她還是小看了這個團夥的兇惡程度,當年他們并未被一網打盡,還有幾個小喽啰潛逃在外,他們想辦法悄悄把我父親從監獄中轉移了出來,妄圖繼續之前的交易。”

“但是他們沒想到,我父親當時一心都是被妻兒背叛的憤怒,剛一出獄就找機會綁架了我,雖然不想這麽說,不過還是多虧了他做出了這樣一件理智全無的事,警方很快抓捕了他。”

“說這麽多,也該言歸正傳了。因為小時候的那次綁架,我的分化也受到了很大影響,所以一直到去年才确定自己的形态,也是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其實我父親的形态是鹦鹉而非禿鹫,他利用了藥物改變自己的形态。一直到分化之後我母親才告訴我,而出于對我的保護,她的那位警官朋友幫助了我隐瞞了身份。”

“因為那幾個仍在逍遙法外的犯罪分子,我也不敢把自己的分化形态登記在自己的身份信息之中,也不敢暴露在人前。我的分化情況很不穩定,而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也不樂觀,所以對我來說,在鳥咖工作反而是最合适的選擇。畢竟,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嗎?”

紀翎說得雲淡風輕無比坦然,賀琢卻覺得心如刀割,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就被對面人的笑容晃住了神。

“對了,我本來想在今天兼職之後就和你坦白的,沒想到你竟然自己找到這裏了。那麽我就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最後的一批人也已經被抓到了。”

“從今天開始,我終于不必在躲躲藏藏了。”

賀琢望着紀翎的笑容,眼眶頓覺一陣酸澀。

為了掩飾自己過于激動的情緒,他拿起公筷将菜品一片片涮入水中,滾燙的湯底不斷沸騰着,如同賀琢灼熱的心。火鍋裏的東西很快被燙熟,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握着漏勺一圈圈地撈上來,然後把勺子裏的東西一股腦地放進了紀翎面前的盤子裏。

紀翎看出了賀琢的情緒不對,開玩笑道:“怎麽這副表情?我可是連送別會都推了來陪你吃飯呢。”

“嗯,“賀琢垂眸應下,再開口時聲音卻有點顫抖,“我只是想到,你之前受過這麽多的苦,可是我當時卻不在你的身邊,心裏有點難過。”

紀翎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靜靜地看着他,“賀琢。”

小狗擡起漆黑的眼睛望向他。“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意思,但是我想說的是——”

“我承認,在我最艱難的那段時間,我覺得天從來就沒亮過。”

“但是,我也确實碰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包括你在內,因為有你們在,我也覺得天從來都沒黑過。”

賀琢的呼吸一滞。

他忘了,紀翎遠比自己所想象的要堅強。

對方已經低下頭去吃飯了,賀琢看着他下頭露出的小小的烏黑發旋,心裏的愛憐之情幾乎要因為裝不下而搖晃出來,介于剛才的沉重氣氛,他決定換一個輕松一點的問題,于是輕聲問道:“所以你的形态就是鹦鹉對嗎?”

紀翎正小心翼翼地咬開一個包心魚丸,聞聲停下動作,答道:“嗯,玄風鹦鹉。”

賀琢摸摸鼻子,問出了在心裏盤桓半天的問題:“那你以後……打算公開自己的形态嗎?”

紀翎嘴裏塞得滿滿,腮幫子鼓得老高,說不出話,只能點點頭,算是默認了他的問題。

賀琢還要再說什麽,紀翎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踢他的鞋尖,“行了,快吃飯吧,這麽半天看你一口沒吃。”

賀琢折騰了半天,早就餓了,紀翎更不用說,從昨晚就開始緊張得發慌,中午到剛才幾乎滴水未進,桌上的菜很快見底。

吃過飯後已是七點,夜色被黑暗驅使,窗外華燈連天,賀琢把紀翎送到了附近的公交站。

“你知道嗎?”紀翎忽然嗤笑一聲:“你每次來的時候我确實挺高興的,但有時候我也沒那麽希望你來,畢竟一口氣從兩條街之外的地方跑到這裏還真讓人有點吃不消。”

賀琢一直繃着的臉終于放了下來,沒忍住笑露出一個笑容。

公交車搖晃着開向這裏,賀琢在旁邊停下腳步,看着那個瘦削的身影一步步走遠。

他幾乎是貪戀地盯着紀翎的背影,看着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轉身面向他,然後以全速跑向賀琢的方向。

賀琢一愣,本能地小跑了兩步迎了上去,随後,懷裏一沉,紀翎給了他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剛才你開玩笑問我,你過來的時候我剛好收到消息,這兩件事是不是很巧。”

他在夜風中輕輕搖頭,再看向賀琢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滿是輕松。

“我覺得不是,因為——”

“你本身就是我的好消息。”

下一秒懷裏一空,紀翎揮揮手已經跑遠了。

賀琢還在原地呆呆地保持着擁抱紀翎的姿勢,清涼的夜氣一陣陣拂上他滾燙的面頰,少年的心旌搖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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