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歸墟
歸墟
點了蠟燭,今闌撐着下巴看寧祈擦劍。他的手指修長,人卻心不在焉。今闌笑問:“還在糾結嗎?”
這時,他就忍不住想:果然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郎,好一個天真爛漫!
寧祈精湛的劍術總讓今闌忘記他的真實年齡。這人還是個孩子呢!
寧祈欲言又止:“我只是……有點……”
今闌打斷他:“你覺不覺得,你對這種人都很縱容?”
寧祈悶聲問:“……哪種人?”
今闌眯了眯眼,唇角勾起一個弧度,說:“你爹那種啊。你不覺得嗎?無論是越眠裏,還是銀絮,又或者是……我。”
寧祈猛地擡起頭。
今闌揉了揉他的頭發,繼續說:“寧祈,你整日待在清無山上,交際淺。很多事情,你不懂,我能理解。可是呢,就像今天,我殺了銀絮。你會疑惑,為什麽要殺她。我告訴你,她該死。你又得說,沒有什麽人是該死的,她也可以悔改啊。是吧,小祈?”
“……”寧祈緩緩低下頭,又緩緩點了點。
他爹風逸是毫無疑問的大魔頭,但寧祈只是知道風逸的十惡不赦和一些事跡,卻不知道他殺了多少人,而這些人裏又有多少理應平安喜樂度過一生的人。寧祈看見風逸的淚落下,感到心疼,發誓一定要保護好風逸。可是啊,又有多少人因風逸葬身他處,連淚都沒來得及落,就化作了一抔黃土。
寧祈能在許多人身上找到風逸的影子。嬌縱的,偏執的,甚至是嗜血的。面對這些人,他總是能夠輕易地原諒。
要渡他們啊。
不能隔岸觀火啊。
他們并不該死啊。
今闌沒有繼續說,但寧祈已經明白了。寧祈迷茫地問:“我做錯了嗎?”
今闌捏了捏他的臉,溫柔地說::“怎麽能算做錯呢?一,你沒殺她。二,你沒執意救她。什麽也沒做,就在我面前發點兒孩子脾氣,怎麽能叫做錯了?”
“可是這種想法,很不好。對吧?”
“小祈。”
今闌叫他。
他擡眼,疑惑于他眼裏的悲傷。
“我非常,非常不喜歡說教。因為很多事情,是的,很多事情我自己都沒搞懂。你現在的迷茫,我曾經也有過。現在為什麽沒有了呢?”他頓了頓,垂眸,“大概是因為我也學會了自欺欺人。”
那天,春風和煦,暖陽溫心。
“不可能。”浮生夢眼都不擡。
柳遠之抱着小今闌,唉聲嘆氣:“師妹啊,你就收下他吧。他是個練劍的好苗子,交給我就太屈才了。”
“給雲出岫。”
“你閉關太久,恐怕還不知道師姐現在有幾個徒弟了吧。”柳遠之比了個手勢,“二十三個啦!她都成祖師奶了!”
“……”
小今闌玩着手指頭,也不說話。他心裏想着,要是都不肯收他,他就能回家了。
但浮生夢看了他一會,竟然說:“好。”
小今闌扭過身看她,不動聲色地撇嘴。浮生夢英眉微微舒展,問:“叫什麽。”今闌奶聲奶氣地答:“今、闌。”
柳遠之補充道:“今天的今,闌幹的闌。”
浮生夢站起來,她比尋常女子要高出很多,于是她蹲下身,用那雙使出“曉雪意君未眠”的手,按在小今闌的頭上,說:“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師尊。我名浮生夢,記住了。”
然而之後,浮生夢依舊經常閉關,教今闌劍術的次數少之又少。她總是使出幾招,問今闌記住了沒。今闌說,記住了。然後,她擺了擺手說:“自己悟吧。”這次的“教學”就結束了。
流華派掌門玄真子的嫡傳弟子只有三個,分別是柳遠之、雲出岫和浮生夢。但柳遠之和雲出岫的徒弟特別多,尤其是雲出岫。這些徒弟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美有醜,但有一個共同點——都喜歡問今闌,浮生夢教他什麽了。
“那一劍你學了沒?”
“你見過未眠劍嗎?”
今闌很多時候并不想搭理。但從小的教養使他不得不與他們周旋。
終于有一天,玄真子告訴他:“你可以回去見見家人了。”今闌二話不說就收拾包袱。
玄真子叫住他,給了他一個千紙鶴,說:“千紙鶴會引你歸家。”
千紙鶴落在一處府邸。多年未見的母親正坐在一棵樹下修花。今闌看着她,眼中酸澀,口中黏黏糊糊地喊出個字來:“娘……”
母親驚訝地看着他,上下打量。
“我……阿闌啊……”
“哦,哦!”母親恍然大悟,忙把今闌請到大廳,喚來兄弟姐妹。
他們大多已經成家立業,最大的哥哥居然當了爺爺。見到今闌,有孩子疑惑地望着他。
天真的語氣問:“你是誰?”
母親說:“是阿闌!他離家很久啦!”
妹妹輕聲問今闌:“還走嗎?”
今闌努力擺出笑臉,說:“明日就要回去。”
孩子們又問:“你到底在忙什麽呢?為什麽一直不回家呢?”
母親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說:“吃飯吧。”
飯桌上,今闌接收到各種眼光。好奇的,懷戀的,悲痛的,羨慕的。
等人散了,母親過來問他:“修仙路可還順暢?”
來之前,今闌想過母親會問類似的問題,也打算好抛棄平日裏端着的模樣,像個孩子一樣撲到慈愛的母親懷裏,埋頭痛哭一場。
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微微笑着說:“尚可。”
“……如今天下太平,我想着……”母親說了一些話,今闌恍恍惚惚地聽着。
母親看出他的走神,嘆了口氣說:“罷了。同你說這些做什麽。你是要修仙的。”
回到流華派,柳遠之問他:“過得怎麽樣?我看你天天擡頭望明月的,便日日到師尊那裏暗示,是時候讓今闌那孩子回家看看了。瞧,師叔說話還是有用的。這下回去了,可還過瘾?”
今闌木然地說:“還好。”
“這是怎麽了?”
今闌搖頭,“沒怎麽,想家了。”
就像船會靠岸,離家的人終會歸家。
可是,可是。
天下之大,何處是歸途?
今闌回過神來,對寧祈說:“人的成長就像蟬蛻于濁穢,痛苦是在所難免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與改善。”
“不能……反抗嗎?”
“嗯……修仙界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是無數個修仙人共同努力的結果。它可能不是最好的,但從目前來看,還沒有比它更好的道路。”今闌說完,對寧祈眨了眨眼,“不過小祈說不定能帶領我們開辟一條更好的路哦。”
畢竟你的倆位父親,一位天賦異禀、無人能敵,一位離成仙只差一步。
寧祈卻搖頭,說:“我不行。”
“嗯?”
“我也不知道。”寧祈垂眸,“我的人生像一灘死水。死水也會成長嗎?”
聞言,今闌笑道:“哪有人說自己……哎,不嘗試怎麽知道不可以呢?”
寧祈看向他。今闌相貌俊美,輪廓清晰,燭光給他添了幾分柔和。他胸口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噴薄而出。很難抑制。
歸墟,橫無際涯的一片汪洋。據說它是入魔者靈魂的歸宿,乃魔界聖地。
趁着天亮,幾人來到歸墟。
歸墟平常是戒備森嚴的,此時因為是天光破曉時刻,看守它的衆魔不由自主地懈怠了。讓一行人有了可乘之機。
覃升打開乾坤袋,把鲛人放進去。鲛人疲憊地打着哈欠,看起來并不想動。景徵音走過去幫忙。而白琉璃則變出一個袖珍小船。那船越變越大,變到約摸有三只象的大小後浮在了歸墟上。
雲清嘉哇道:“這是你做的嗎?”
白琉璃有些不想搭理他,随意“嗯”了一聲。
“那,姐姐姐姐,”他湊過來,“我也想學,教教我呗?”
白琉璃忙往今闌身後躲,“我拒絕!”
厭惡之意,實在明顯。雲清嘉腦袋耷拉下來,也不敢跟今闌說話,就氣鼓鼓地對枕清風說:“世上竟然會有不喜歡嘉嘉的人!”
枕清風正在閉目養神,聞言,也只是心無雜念地說:“善哉善哉。”
“……哼!”雲清嘉又去找寧祈玩。寧祈皺眉,盯着桅杆。雲清嘉在一旁歪頭打量他,忽然說:“小哥哥,我感覺你好熟悉啊,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呀?”
寧祈想了想,說:“沒有。”
“你怎麽就知道沒有啊?”這些人怎麽都這種态度啊!很傷狐貍脆弱的心哎!
“因為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闌拍了拍手,“行了,要聊進去聊。”
雲清嘉撇嘴,跑到鲛人那,說:“你要跟緊我們哦,我們會送你回家的!”
因為他的到來,鲛人困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雲清嘉瞬間得到了安慰。哼哼,他還是有人喜歡的嘛。
鲛人搖搖頭,說:“我不想回去。”
雲清嘉說:“可是你必須回去啊。”
覃升說了,鲛人确乎是鲛人,“一開始我以為他就是個合成物。可是我檢查了好幾次,所以我萬分肯定,他就是《奇聞錄》中記載的鲛人。”
枕清風斬釘截鐵道:“懷璧其罪。必須把他送回去。”
一個只在書中記載的族群,來自歸墟深處。一旦公開這個消息,必将引起一場□□。不如防患于未然,将鲛人送回去,從此只留下傳聞。
在來之前,今闌就已經告誡了鲛人:“我不管你來到這裏是偶然還是有目的,你都必須回去。不然,你就等着葬身異鄉吧。”
船中,幾人圍爐坐下,船開始移動。
覃升酒瘾犯了,吆喝着喝酒。
想到上次喝酒造成的後果,今闌直接拒絕,建議道:“你一人獨飲吧。”
覃升問雲清嘉能不能喝,雲清嘉說:“狐貍是不能喝酒的哦。”翻了個白眼,複又問景徵音,景徵音溫聲道歉:“對不起,我酒量不好。”覃升哀嘆一聲,“你們真是太沒有品味了。”然後他一人抱着北境獨有的陳年烈酒碎浮雲,悶頭喝了起來。
“好無聊啊……”雲清嘉托腮,百無聊賴。
景徵音想了想,說:“我于茶道上略有小成,今日鬥膽給諸位品味。”他從自己帶的包中取了道具,放在桌子上。
他用刻有木槿花的小勺把茶末分到幾個胎厚的黑瓷碗裏,手指一點,沖入化出的滾水,一邊沖一邊攪,快速攪動。
雲清嘉沒見過這架勢,問:“你在幹嘛啊?”
景徵音道:“準确地說,是點茶。”
緊接着,便是別的步驟了。他的動作娴熟且優雅,看得雲清嘉欽佩不已。
“……哇,你們人類還挺講究的。”
“還行吧。我修仙不太行,就是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玩起來倒是怪順手。”
“你要是搞好了,可以先給我喝嗎?”雲清嘉趴在桌上,眨巴眼睛,“看在嘉嘉這麽可愛的份上。”
景徵音失笑:“好啊。”
另一邊,覃升喝着喝着就停了下來,抓了抓頭發,說:“哥幾個就在這幹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