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送完夏耳, 陳歲沒有急着回家。

他一個人去了張大哈的家。

張大哈是光棍,家裏并不富裕,房子小, 家具也少得可憐, 只夠維持基本生活的樣子。

如果抛去他的惡行,僅以一個正常人應有的憐憫之心來看, 很難不對生活在這樣環境裏的人産生同情。

但有時候,一個人可憐, 并不代表他并不可恨。

陳歲對這些漠然無視, 徑直走進屋子裏。張大哈背對門口蹲在地上, 一手拿毛巾捂着腦袋, 另只手正在拉開的抽屜裏面翻來翻去,對有人進來這件事一無所覺。

陳歲懶得叫他, 餘光瞥見地上有一只燒水的鐵壺,他一腳踢飛過去,只聽咣一聲, 鐵壺嘭地砸在抽屜上,撞得蓋子飛出去, 裏面的水濺得到處都是。

張大哈被這聲音吓了一大跳, 媽呀一聲蹿起來, 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陳歲, 吓得雙腿一軟, 扶着身後的櫃子才勉強站穩。

“你……你來幹什麽?”

他迅速抓起櫃子上的剪刀, 對準陳歲, 擺足了防備的姿态。

陳歲沒把他的小動作放在眼裏,他站在門口,淡淡睨他:“你打算怎麽辦?”

“訛錢?報警?還是想我給你掏醫藥費?”

陳歲向前走了兩步, 在屋子裏四處打量,随手拿起什麽小玩意看看,又随手扔到一邊。

張大哈一直緊盯着他的動作,緊張地咽了口口水。

“你、你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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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意思,就是來告訴你,不管你有什麽打算,我都奉陪到底,但是——”

陳歲走到他面前,即使剪刀尖銳的那一端朝着他,離他那麽近的距離,他仍舊視若無睹。

“我不會放過你的。”

少年一字一頓,眉目淩厲,盛滿戾氣。

明明只有十幾歲,比面前的中年男人小了一輪不止,卻莫名地,讓這個所謂的成年人也感到了害怕。

那一瞬間,張大哈想到了很多事。

陳家在小鎮上是有些關系的,在鎮上大部分人都還沒怎麽富的時候,陳家就已經富了起來。

在這種小地方,只要你富,排隊巴結你的人有得是,逢年過節,連鎮長都要給陳家送禮。

何況這個小地方,連法律也不是那麽嚴明,陳家在這裏稱不上只手遮天,但擺平他一個平頭百姓,也算不上很難的事。

無非是陳歲他爸說一句話而已。

張大哈想通其中關隘,眉毛忽然一垮,整個人膝蓋一軟,向陳歲跪下,痛哭出聲:“陳歲,算叔叔求你,我知道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禽獸不如,我不得好死,我給你跪下了,你放過我,今天發生的事……不,今天什麽都沒發生,什麽都沒發生!”

“你讓我放過你?”

張大哈像是看到了什麽希望,眼睛也亮了起來,恨不得把頭點斷:“真的可以嗎?”

“那夏耳求你的時候,你放過她了嗎?”

“……”

“你現在知道怕了,你對別人下手的時候,你想過別人會怕嗎?”

張大哈舉起雙手:“我沒有碰她!我沒碰到!我什麽都沒幹,真的,不信你去問她,你問她!你放過我,我跟你發誓,我以後絕對不犯了!”

陳歲凝視着他,張大哈像條狗一樣跪在他面前,不住對他搖尾乞憐。

他想了想,說:“想讓我放過你,那你就要按我說的,去做。”

-

晚間。

曲燕——陳歲媽媽做了一桌菜,陳歲坐在飯桌前,曲燕站在門口,不住向大門外張望。

菜已經有些涼了,澆了汁的鯉魚,湯汁已經稠得快要凝固。陳歲皺眉,喊了一聲:“媽,可以吃飯了嗎?”

“再等等,你爸還沒回來呢,等他回來再吃。”

曲燕回頭,對陳歲說。

“都等了兩個小時了。”陳歲扯了扯嘴角,“別等了,他不會回來的。”

“你爸說了今晚會回來,怎麽就不回來了?你又給他惹事,他能不回來看看你嗎?”

陳歲收回沒說完的話,他不想再說什麽了。

又過了會兒,大門口亮起車燈,停在門口的車子按了兩下喇叭。曲燕趕緊點亮外面的燈,出去為陳廣開門。

陳歲一個人坐在屋子裏,隔着窗玻璃,看到曲燕殷切的身影,為陳廣拉開車門,接過他的皮包,跟在陳廣身後進了屋子。

陳歲有些煩。③

陳廣進來,見陳歲背對他坐着,桌上的菜一動沒動,轉身問曲燕:“怎麽不先吃呢?咱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把他餓壞了。”

曲燕說:“他還不太餓,說要等他爸回來一起吃呢。”

陳廣看了一動不動的陳歲一眼,笑呵呵拉開椅子坐下,說:“我兒子能有這份心,不吃飯我都開心。”

陳歲嗤了聲,擡頭問媽媽:“這回可以吃飯了嗎?”

“吃呀,你爸都回來了還等啥,你這孩子。”

曲燕拿起桌上的空碗,去給他們添飯。

陳廣在背後囑咐:“少盛點吧,我少吃一點就行,晚上跟朋友吃過了。”

陳歲:“哦,是男的朋友,還是女的朋友?”

陳廣的笑容頓時有些尴尬:“哈哈,飯局麽,當然是男女都有。”

陳歲嘴角微動,沒說什麽。

曲燕把飯添上來,陳歲接過,右手拿起筷子,低低舉了半天,最後夾起一塊魚肉,蘸了下幾乎凝固的湯,放在米飯上,夾起來吃了一口。

陳廣提醒:“慢點吃,小心魚刺。”

曲燕坐下,把其他菜向陳廣那邊推了推,複又擡頭看向陳歲:“兒子,別光吃魚,來嘗嘗媽做的麻婆豆腐。”

陳歲筷子停了一下,擡起頭,對曲燕說:“媽,我不吃姜。”

“……啊。”曲燕尴尬地看了眼麻婆豆腐裏的姜,又把蒜薹推過去,說,“那嘗嘗這個,我買的裏脊特新鮮,炒得可嫩了。”

“只有爸才喜歡吃蒜薹。”陳歲臉上沒什麽表情,“我不吃姜蒜,最讨厭吃蒜薹。”

“……”

曲燕的表情讪讪的,她看了陳廣一眼,後者表情已經明顯不悅了。

“你怎麽搞的,連兒子喜歡吃什麽都不記得!等了一天,兒子連個晚飯都吃不好。”

“……我……今天忙昏頭了,不小心給忘了。”

陳歲聽曲燕唯唯諾諾解釋,心頭更加煩躁,他揚手把筷子扔下:“我吃飽了。”

他起身就要回房,被陳廣叫住:“等等,先別走。”

“還有什麽事?”陳歲停下,冷淡地回。

陳廣微微仰頭:“你跟那個張大哈的事情,怎麽回事?”

“就那麽回事。”陳歲沒什麽興趣的樣子,“你想怎樣就怎樣,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曲燕反手拉了一下陳歲的袖子,小聲地:“陳歲,別跟你爸這麽說話。”

陳廣當沒聽見,仍舊和顏悅色地:“你還小,可以犯錯,可以不懂事,但是不能有錯不改。爸爸今天想心平氣和跟你談一談這個問題,你先坐下,不要走。”

這一瞬間,陳歲的煩躁幾欲達到頂點。

他回頭,看着他的父母。

媽媽挨在爸爸身邊,眉宇間,對他也帶了不滿之色。

而他的爸爸,假裝慈祥地笑着,對他擺足長輩的姿态。

“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

“我有錯,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不如先想想,你配嗎?”

陳歲說完這話,摔門離開,頭也沒回。

留下屋內的陳廣與曲燕,臉色都不太好看。

曲燕看了眼陳廣,細聲安慰:“陳歲

現在是青春期,正是叛逆的時候,你別跟他一般計較。”

陳廣重重嘆口氣,說:“要說這孩子,還得從小放身邊養才聽話,陳歲小時候,咱們兩個都太忙了,也沒時間陪他,這才導致孩子跟咱們不親。現在孩子大了,再想聯絡感情也晚了,我有時候看到陳歲這樣,總是在想,管不了的孩子就別管了,要不幹脆再要一個。現在也有時間了,從小養在咱們身邊,也能聽話一點……”

提起這件事,曲燕表情猛地一變,她低下頭,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勉強笑了下:“怪我肚子不争氣,不能再給你生一個。”

陳廣表情淡淡的:“我就是随口一說,你別多想。”

卻也沒有多說,沒再安慰什麽。

外面的滿月升上半空,照得亮無邊大地阡陌縱橫,照不進千家萬戶各有冷暖。

-

陳歲一個走在夜路上。

他不知道該往哪走,只是不想待在家裏,面對他的家人。

小時候,他的爸媽總是告訴他,他們要出去做生意,賺錢,起早貪黑地忙。

他在家裏,有數不清的玩具,各種各樣的零食,還有別人都得不到的零花錢,好玩的游戲機,想看就看的動畫片。

他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沒有人送他去上,別的小朋友都是爸媽去送,或者爺爺奶奶,只有他自己背着書包,一個人去。

別的小朋友哭號的時候,他們的家長就會指着他來舉例:“看看人家陳歲,人家一個人上幼兒園都不哭,再看看你。”

後來,別的家長告訴他媽媽這件事時,他媽媽就摸着他的腦袋說:“我們陳歲從小就懂事,特別乖,一點兒都不讓人操心。”

是啊,就因為他不用人操心,所以當他爸媽接送他上幾次幼兒園,有一次忘了去接,發現他自己也能回家的時候,就開始讓他一個人上學放學。

當他發現懂事伴随的代價是失去照顧和陪伴之後,他就特別讨厭懂事這個詞。

別的小朋友總是會羨慕陳歲,有那麽多玩具和零食,他們什麽都沒有。

其實他很想說,可是,我羨慕你們有爸媽啊。

他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想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跟父母分享,比如,他們班上的小胖吃飯還要老師喂,小明午睡時尿了床,阿強居然穿了一件女孩子的衣服,等等。

但是這些話,他就算等到回家再跟爸媽說,等到天黑,他一個人在床上睡着了,他們都沒有回來。

他也想愛他們,可是等再長大一些,他的家庭不知從哪一個節點開始,突然就開始,有些走偏。

而好在幼兒園的後期,他就有了一起上下學的夥伴。

夏耳發現他一個人去幼兒園,就會想着拉他一起。

每天早上,他都會早早地等,等到那個時間,聽到大門外傳來嫩嫩的一聲呼喊。

——“陳fui哥哥!”

那個時候,陳歲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很微妙地,在心底松上那麽一口氣。

就好像是有人在告訴他,原來他也不是被抛棄的。

也是有人滿懷期待地,在等待他,想要跟他一起,行走那麽一段路的。

陳歲從回憶中緩過神,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走到了夏耳家的門口。

她家裏的燈亮着,窗簾沒拉,還能看到裏面夏叔叔跟徐鳳琴在屋子裏說笑。

那種溫馨的光,他只在夏耳的家裏看到過。

這個時候,夏家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夏耳端着一盆水走出來,往前走了兩步,又不敢離開光照之處太遠,到光亮的邊緣向院子裏一潑,嘩一聲,一盆水潑了出去。

陳歲看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知怎的,就笑了。

夏耳本來要轉身回去,似是有所感應,她向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光源最模糊的盡頭,大門之外,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端着盆,緩緩走過去,眼睛一直看着門外的人。

等走得近了,那個人的輪廓漸漸清晰,夏耳的表情又驚轉喜:“陳歲?怎麽是你呀,你要進來嗎?”

“哦,我——”

陳歲話沒說完,夏耳向前走了幾步,隔着門朝他笑:“剛好我爸爸燒了排骨,你要不要進來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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