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你親手拆散了這個家, 你滿意了嗎?
滿意了嗎?
像是有人在陳歲的腦海中注入了一段程序。
程序中,曲燕最後的那句話不斷回放。
陳歲的臉色驀地白了一下,方才所有跟家庭對抗的意氣, 統統被這一句話打碎。
“……媽。”
他很輕地喚了一聲, 傾盡了全部的,他對家庭的眷戀, 對親情的渴望。
十七歲的少年,個子高高的站在那, 身形卻是脆弱的, 仿佛簡單的一句話, 就能夠将他擊垮。
曲燕望着陳歲, 眼神中帶了幾分怨恨:“你如果能夠聽話一些,我跟你爸怎麽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如果不是你整天叛逆, 就知道惹他生氣,他會每天不回家嗎?如果不是你害得張大哈進去了,他會出來報複我們一家嗎?現在搞得人盡皆知, 咱們家成了織女鎮的笑柄,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陳歲?”
“就算你什麽都知道,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告訴我!
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為什麽非要打碎我們一家子的幸福生活!你們姓陳的, 一家子都沒有良心!你怪我們不夠愛你, 不關心你, 現在好了, 你連家都沒有了。你覺得夏家好?那你就到他們家過日子吧!看看人家會不會要你!”
曲燕說完, 看了看陳廣,最後,恨恨看了陳歲一眼。
仿佛十七年的母子情分都要斷在這一個眼神中。
她一腳踢開腳邊雜亂的書堆, 書籍嘩啦啦在書房亂飛,咣一聲砸在門框上。
書籍落地,她踏着飛散的書頁,就這樣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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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後,聽見卧室裏一通翻箱倒櫃的聲音。
一直到,偌大的房子,只餘嘭的一道門響。
震得房門兩邊的玻璃都在顫。
震顫過後,便是一屋子的死寂。
陳歲站在被曲燕踢飛過來的書堆旁邊,脊背僵直着,似是耗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穩。
陳廣緩緩坐回到椅子上,從桌上的紙抽盒裏抽了兩張紙,擦拭掉臉上的血痕。
他用那種過來人的語氣教育陳歲:“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告訴你媽媽,對這個家沒有好處,你不肯聽,非要告訴她。你看現在,鬧成這樣,你就高興了?”
陳歲的心被狠狠扼住,他轉過臉,看向陳廣,嘴角抿成一條線。
“所以,全都是我的錯,是嗎?”
“不然呢?難道還能是我的錯?”陳廣異樣地看着陳歲,“在今天之前,咱們家難道不是一直好好的?你為什麽就非要讓她知道!?現在家不像家,咱們老陳家以後在鎮上頭都擡不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麽?”
“你不想想我,想想你媽媽,你總要想想你自己!你到大街上走一圈,外面的人會怎麽笑話你,你想過嗎?”
陳廣說完話,站起身,把手上的紙團成一團,丢進垃圾桶。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重重嘆了口氣:“要是早知道你長大後會變成這個樣子,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陳廣說完,繞過書桌,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也離開了書房。
房子裏只剩陳歲一個。
就好像天地間也只有他一個人。
他看着書房這一地狼藉,華麗的房間,破碎的花瓶,四散的書頁,就如同他們這個家,外表光鮮,裏面早已不堪入目。
他的父母全都走了,父親有父親的情人,母親有母親的家。
那他呢?
他的家又在哪裏?
他忽然有些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他所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庭,在這一刻全都把他推開,推遠。
即使心裏清楚,在他爸媽的心中,他并沒有那麽重要。
可真到了這個被選擇的時候,他的爸媽離開得義無反顧,沒有任何一個人選擇他。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産生了被抛棄的感覺。
為什麽,他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變成了,被抛棄的那個。
為什麽,在作出選擇的時候,他的爸爸選擇了情人,他的媽媽選擇把過錯推到他頭上,卻沒有一個人問過他,他要怎麽辦。
他們都說愛他,他是他們的孩子,沒有錯,但是他們的愛是有前提的。
他必須得是乖巧聽話那個,能夠在他們虛假的婚姻中,充當調劑的那個,來讓他們互相都覺得這個家是完整的,是幸福的,是一個真正具有“家”的模樣的。
一旦失去這個前提,他們的愛就會大打折扣,不是不再愛他,而是,比起愛他這件事,他們更願意愛自己。
既然這樣,那又為什麽,為什麽上天一定要讓每個小孩,天然地愛着自己的爸媽。
他只想像別人一樣,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為什麽那麽難啊?
還是說,真的就像他們說的那樣。
是不是都是他的錯。
是不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
正是七月盛夏,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書房,他看着這縷陽光,越過書桌,傾灑在地板上,一直投到他的腳下。
剛剛好,就在他腳尖的地方,再多一寸都沒有。
差那麽一點,就能站在陽光下。
就差那麽一點。
-
曲燕離開織女鎮的事情很快傳開。
她帶着東西乘坐大巴的時候,被相熟的人看到,她是一個人走的,又帶着東西,有好信兒的來陳家看,發現陳廣的車也不在家。
一時間,關于陳歲家中的事,什麽說法都有。
有人說,曲燕不應該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繼續當她的富太太,也比就這麽走了強,人到中年夫妻關心名存實亡,誰家不都是這麽過?
還有人說,曲燕這麽多年跟着老陳,勤勤懇懇打拼,如今落得這麽個下場,走了也正常,哪個有氣性的都得走。
也有的說,曲燕其實早就知道,一直假裝不知道,曲燕這麽要面子的人,之所以會走,就是因為這次鬧得太丢人,曲燕實在待不下去。待下去也是讓人笑話。
總之都不是很好聽。
小鎮就是這樣,任何一點風言風語都會被放大化,妖魔化,尤其陳家先前在織女鎮一直都是好名聲,這回出了這樣的事,鎮上的居民說起來,都是嘲諷的語氣。
看啊,他們也不過如此。
夏耳家的燒烤店又開了門,每天營業也能聽到有客人議論,不可避免地,夏耳也能聽到這些。
她聽見別人對陳家說出的嘲諷的話,心裏也會跟着難受。
不是為了陳廣跟曲燕。
她忍不住想,如果陳歲聽到這些話,他的心裏,一定會很難過吧。
夏耳想去看看他,又不敢去看。
他怕陳歲覺得她是為了看他的笑話,而且,陳歲說不定并不想見到任何人。畢竟,不管怎樣安慰他,都會提到這件尴尬的事。
最好的關心,也許就是不去打擾。
想是這樣想,可是已經過了好幾天,她根本沒聽到陳歲的動靜,更沒聽說陳廣或曲燕回來過,導致她連陳歲究竟在不在家都沒法确定了。
夏耳決定親自去看看。
去的時候,她發現陳歲家的大門沒鎖,她還愣了下,伸手打開大門,看着這間被火燒過的二層磚瓦房。
原先潔淨明亮的白色瓷磚已經被煙火熏得黑了,不複以往光亮照人,變得灰暗,破敗。
夏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巾,隔着紙巾按壓門把手,拉開陳家房門。
屋子裏是好幾天沒有通風過的沉悶味道。
死氣沉沉。
裏面空空蕩蕩的,能看到主卧的門還開着,裏面亂糟糟的,東西被翻得連地上都是。
夏耳有點不太敢進了。從前陳家總是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幹淨整潔,如果有人在家,一定不會是這樣。
可要說沒人,怎麽會連門都不鎖?
夏耳猶豫着往裏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喚:“陳歲?”
“陳歲,你走了嗎?”
一樓沒有人,夏耳扶着樓梯扶手,一級一級上了二樓。
她看到了走廊裏七零八落的書本,每一本都倒叩着放在地上,書頁已經被壓出了折痕。
書房的門開着,她下意識就向書房看了過去。
随着一點點向上,視野也一點點開闊,她在書房裏看到了很多散落的書,還有沒被收拾過的花瓶碎片,滿地狼藉。
不難想象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
夏耳看了一會兒,就收回了眼,準備向其他房間走。
路過書房,她原本已經走了過去,然而餘光一晃,她似乎看到了什麽東西,她不得不後退幾步折返回來,站在書房門口,向剛才注意到的地方看過去。
陽光投進書房裏,投在木質的桌椅上,連花盆中的綠葉都在強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
陳歲窩在椅子裏,右手指尖夾着煙,面前青煙缭繞升騰,而書房裏的其他地方,隐隐也能見到空氣裏漂浮的青煙。
遮迷了人的視線。
夏耳或情願,或不情願地,去過了那麽多網吧,可也沒有哪一家網吧裏的煙,能比此刻陳家書房裏的更濃。
她一晃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記錯的話,陳歲從來不抽煙的。
夏耳腳下像是被膠水黏住了,怎麽也邁不出那一步。
隔着青煙,她隐隐能看到陳歲似乎瘦了不少,下巴長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穿在身上的T恤也有些皺了,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換。
在他面前,桌上煙灰缸裏的煙頭堆成尖,有一些煙灰還掉在了外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夏耳絕對不會相信眼前這個人會是陳歲。
可他,确确實實真的是陳歲。
夏耳嗓子澀住,想要發聲,半天都發不出。
怎麽會這樣啊。
那樣驕傲的少年,張揚明媚的少年,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變成這樣?
然而,她什麽都問不出。
只要他不說,她絕對不主動冒犯,這是人與人的界限,她不喜歡打擾別人的安全距離。
夏耳壓下那些話,讓自己揚起嘴角,看着陳歲,問他:“陳歲,你怎麽在這兒啊,我都找你好久了。”
陳歲擡眼,看着夏耳,沒動。
指尖猩紅的煙仍在燃燒。
夏耳俯身,把地上的書本一一撿起來,撫平那些折角,合上,一本挨一本,放回書櫃裏。
她說:“你還沒吃飯吧,晚上想吃什麽,我讓爸爸給我們做。”
“我爸爸還念叨呢,說‘陳歲這孩子怎麽回事啊,好幾天不來家裏吃飯了,像話嗎?’”
“你整天一個人在家,又不會做飯,我爸媽都很擔心你,特意讓我過來看看你。”
她念念叨叨,說完所有能說的話,撿完地上所有的書,全都收到櫃子裏,陳歲仍舊沒有回應她的話。
她也不惱,默默出去,尋了笤帚來,把地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掃幹淨。
又打開窗子,把書房裏的煙散出去,換換味道。
陳歲全程沒動,就像沒看到她那樣,繼續坐在那裏。
夏耳看到他這樣,又想起他剛回來的時候,抱着籃球站在她家的院子裏,眉梢眼角都是少年意氣。
那時他張狂肆意,誰都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
夏耳鼻子突然一酸,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麽。
她望着陳歲,嗓子像是被什麽東西黏住了。
“陳歲……”她壓着聲音裏的澀意,輕輕地問,“你一個人待在這裏,晚上怕不怕。”
聽見她的話,陳歲終于有了動作。
他緩緩擡眼,手上的煙燒了一厘米長的灰,在這一刻,随着他擡眼的動作掉落。
因為抽了太久,太久的煙,他的嗓子啞得不能再啞,一開口,像是別人的嗓音。
粗粝得,像是短短幾天,歷經了別人幾十年的風霜。
“我也,不想一個人的。可是——”陳歲喉結滾動,努力想要壓下喉嚨裏的啞意,嘴角勉強的弧度,帶了幾分頹唐。
“他們都不
要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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