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不知過了多久。
風穿過車門與他之間的縫隙, 吹了進來,夏耳打了個冷顫,一下子回過神來。
夏耳錯開他的眼神, 換了個輕松的語氣, 說:“你怎麽出來了。”
“裏面信號不好。”陳歲說,“出來回個消息。”
“哦。”她把耳邊的頭發別到耳後, 視線從他臉上落下來,就看到了他手上的打火機。
即使光線昏暗, 她也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她送他的打火機。
在他十七歲生日的時候。
怎麽會忘呢?當時她身上只有幾百塊, 在櫃臺前邊因為囊中羞澀, 緊張得不行, 看中的幾款對她來說都是天價。
只有這一款,又符合心意, 價錢又在她承受的範圍。
她還記得當時送給他的心情。得知他其實并不喜歡自己,她沒有辦法再把這個自作多情的禮物送出去,所以送的并沒有那麽鄭重其事, 讓他随便收着就好。
她以為他早就丢了,扔了, 畢竟對他而言, 一個打火機而已, 又有多貴重?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會在這麽多年後的某一天, 再次從陳歲手裏見到這枚打火機。
她心池中波瀾微起, 指了指他手裏還燃着的磨砂火機, 故作不經意地:“你這個,好眼熟啊。”
陳歲垂眼,手裏翻弄兩下, 火苗随着他的動作輕晃:“嗯,仙女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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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耳耳根一熱,哪兒好意思接他這樣的話,就說:“哪有仙女專門給人送這個啊。”
“怎麽沒有。”陳歲微微歪頭,彎唇,“我眼前不就有一個?”
火苗在二人中間跳動着,一如夏耳此時的心,她沒再回應這個,而是向他身後的車外面看道:“走啦,我要回去了,車裏還挺冷的。”
“嗯。”
陳歲讓開來,夏耳回身撿起自己的手機,還有掉落的身份證,她的手電筒還亮着,陳歲就給打火機熄了火,她轉身要下車,陳歲站在車門外面,朝她伸出一只手。
夏耳看着這只手,一頓,又擡眼看看陳歲,他淡然站在門外,擋住一部分風,耐心等她下來。
像是靜候公主走下王座的騎士。
這算牽手嗎,她忍不住想,年少時那麽想光明正大牽住的人,這會兒終于有了機會,可還是不大光彩。
她輕輕搭住他的手,他用力握住,異樣的感覺順着指尖傳來,心裏頭麻麻的,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就不見了。
男人的手要比女人的寬大些,包裹住她,一點風都感受不到了。
她俯身下車,在她站穩後,他松開她的手,把車門關好,對她說:“走吧。”
“哦。”
夏耳應了一聲,見他把手揣回了口袋裏,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沒有他牽她,她一時有些發空。
“這次過來,準備待多久?”他問。
“啊,還沒想好。”他冷不丁一開口,夏耳回答得很迅速,用以掩飾剛才一瞬間的走神,“不過,因為一些事,可能會在這裏,待一段時間。”
“這樣。”
陳歲點點頭,沒說什麽,夏耳低下頭,跟着他往樓上走。
路過他房間時,陳歲回頭說了句“你等我一下”,推門就進去了。不一會兒出來,手裏拿着那個眼熟的加濕器。
“給你。”陳歲把橘色的加濕器遞到她面前,上面還纏繞着白色的充電線。
夏耳沒接,問:“那你呢?你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陳歲說話的口吻帶着笑意,“不是多貴重的東西,回頭再買一個就是。”
夏耳想想也是,就安心收下了。
陳歲倚在門邊,朝走廊裏面揚了揚下巴:“回去吧,早點睡。”
像是應了他的話,走廊的感應燈剛好就暗了,他的身影在黑暗裏朦胧,正注視着他,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剛才在車上的那一幕。
她受驚回過頭,看到車門處的他,方寸距離中,他擦亮打火機,火苗在他臉上投下光影。
她的心倏地就動了一下。
像是有雨水澆入大地,有什麽念頭在土壤下蠢蠢欲動,想要破土而出。
她咳了一聲,感應燈重新亮起,她收回眼,說:“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夏耳的身影消失,陳歲關上門,脫掉外衣挂好,把煙跟打火機扔到桌子上,打開電腦忙工作。
象征性地忙了一會兒,卻怎麽都看不進,陳歲啪一聲合上電腦,剛要起身,桌上手機突然亮了起來。
他一看,是陳廣的電話。
陳歲沒接,任電話自己挂斷,反正他手機靜音,并不會吵到他。過了會兒,手機屏幕自己熄滅,他才重新拿起手機。
陳廣發了很多語音消息,陳歲不想聽,随手點了轉文字。
他說:“陳歲,月底是你弟弟三歲生日,回家裏吃個飯吧,你弟弟很想你。”
“你媽準備了很多你愛吃的菜,專門給你做,你工作這麽忙,過年都沒時間回來,月底請個假,咱們一家人好好團聚一下。”
“你弟弟很聰明的,才三歲就會查一百個數,會背很多古詩了,英語口語也很好,像你小時候一樣。”
“手裏還有錢沒有?爸爸再給你打點錢吧,你不在爸爸身邊,總擔心你過得不好。”
陳歲往下翻,看到他爸爸給他轉賬十萬,接着又轉賬十萬,備注寫的是“媽媽給的”。
他嘴角扯了扯,點進陳廣朋友圈去看。
人到中年,喜得“二胎”,再為人父的陳廣欣喜若狂,成了朋友圈最讨厭的“曬娃狂魔”,陪孩子玩玩具要曬,看孩子吃飯要曬,送孩子去國際班要曬,幾乎快要二十四小時直播分享養娃生活。
小兒子在成長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他都在認真記錄,發自內心地感到欣喜。
就連朋友圈的背景圖,也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陳廣的家庭幸福又美滿,他一定是個有責任心的好丈夫,好爸爸。
如果看朋友圈的人不是陳歲的話。
合照中的女人年輕漂亮。确實是年輕的。大學畢業剛入社會,沒多久就跟了陳廣,然後辭職當了全職主婦,婚後第一年就生下一個兒子,讓他們的婚姻關系更加穩固。
他的視線沒多在合照上停留,而是點開了陳廣朋友圈最新的小視頻。
視頻應該是第三人錄的,溫馨的兒童卧室,床頭開着暖黃的燈,小孩子乖乖躺在被窩中,陳廣在床邊給他讀睡前故事,讀完最後一句,小孩子問:“爸爸,大灰狼晚上不會把我叼走吧?”
陳廣似是被幼兒稚語逗笑了,他說:“怕什麽?大灰狼來了,爸爸在這兒保護你。”
小孩子說:“爸爸一定能打過它!”
陳歲把手機扔到一邊,拿起桌上的煙,走到窗邊去開了條小縫。
他靠着牆壁,低頭點煙,青煙順着小縫,絲絲縷縷飄了出去。
陳歲的思緒也跟這縷煙一樣,悠悠飄了很遠。
想起他三歲的時候,确實跟陳廣說的一樣,已經很聰明了,牆壁上的老式挂鐘不像現在有數字,他也能認出那是幾點幾分。
按說孩童的記憶該是模糊的,他不知怎麽就那麽清楚。老挂鐘走到晚上十點,他的父母外出一天,終于回到家,他抱着玩具,想讓爸爸陪他一起玩。
陳廣當時推開他,說:“陳歲,懂事一點。爸爸累了一天,實在沒有空陪你,讓爸爸休息會兒好不好?”
他知道爸爸累了一天,看起來并不想陪他玩,他可以等,等到爸爸不累。
可是他一天天等下去,陳廣就沒有不累的時候,永遠那麽忙,沒時間,家裏永遠都是他自己。
他并沒有太多怨恨的想法,不管小時候還是長大後。
尤其他能明白,父母忙是為了賺錢,讓他過得更好,他該對此感恩。
可是有了弟弟之後,他才知道,原來他忙歸忙,也是可以抽出時間,可以接送兒子去讀國際幼兒園,可以陪兒子散步,給兒子講睡前故事,哄兒子睡覺的。
父親這個身份,只要他想,他是可以不缺席的。
陳歲抽完一根煙,沒抽似的,又摸了一根。
點完煙,陳歲摩挲着手心兒裏的打火機,這麽多年了,一直陪着他。
就跟送它的人一樣,從小時候開始,總有她在身邊。
夏耳出現以後,他很少一個人睡了,晚上在夏家吃過飯,一起看過電視,就直接睡在她家。
不用擔心黑夜可怕,她握着小拳頭睡在他身邊,熱乎乎的,呼吸淺淺。
他可以睡到父母來接他,有時候他們忘了接,他睡在夏家,他們也樂呵呵的很高興。
從來不覺得他麻煩,給他們增添負擔。
他的家裏永遠黑漆漆的,幸好,夏家全都是光。
是他小時候全部幸福的來源。
他一直覺得,夏家人很好,是他回報不了的好。
尤其夏耳。
蜜窩裏長大的小姑娘,哪兒哪兒都好,就沒一點兒不好,沐浴着愛意長大,心都是善良純淨的,好比象牙塔裏種植的白玫瑰。他呢?他是随意生長在路邊的車前草。
她給他分享養分和陽光,讓他貪戀這些他從未得到過的東西,但是,他從來未敢想過摘下玫瑰。
摘了又能怎樣呢?讓她離開象牙塔,跟他一起生活在污泥裏,接受被車輪肆意碾壓的命運?
她就該過着美好生活。
而不是跟
他一起面對生活的車輪碾過後,甩濺的一灘灘泥。
他不是不想。
是不配。
抽完這根,陳歲關了窗子,收拾好東西,熄燈躺在床上。
他一個人在黑夜裏仰望天花板。
想起夏耳那張素淨小臉,在幽微火光下,被他瞧得仔仔細細。
長大了。
确實不一樣了。
五官長開不少,比從前成熟了一點點,不是小女孩兒,已經變成漂亮的小女人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只知道那一眼過後,他怎麽都沒法再把他當成小女孩那樣去看待她了。
就是男人對女人,最原始的那種吸引力。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從前他是佩劍的騎士。
神聖而正義,在塔下一圈又一圈地巡邏守衛,專心守護這朵白玫瑰。
無意窺見這朵玫瑰的嬌美。
他忽然就起了一些,不該有的罪惡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