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前塵(三)
前塵(三)
皎皎月色之下,白玉游魚玉佩泛着細膩柔潤的光澤,随着男子的動作輕輕擺動。
華俸驚疑不定地瞧着這兩枚玉佩,一個荒謬的想法浮現在腦海裏。
當年那位仗義出手的救命恩人,會不會是時墨本人。
還未來得及細想,這段記憶突然如潮水般退去,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迷霧中,她的視野複又陷入一片白茫茫。
華俸從記憶中瞬間脫身,心有餘悸地大喘幾口,不确定自己此時身在何方。
右手傳來時墨溫熱的力量,她稍有怔愣,支吾磕絆道:“時墨,是你嗎?”
然而,她聽不見他的回音,天地之間只餘白霧氤氲。
若非那只緊握的手掌,她恍惚間差點以為自己被放逐到無人之境。
華俸小心地吐息,見白霧始終不散,不由得惶恐思忖:“我已然從記憶裏掙脫,為何我還沒從霧氣中離開?”
然而照雲江的雲霧仿佛能知曉人的心思。
在華俸垂頭思索時,江霧再次彙聚到她身旁,将她緊密籠罩。
華俸一掀眼簾,便看見一處熟悉的景象随着霧氣顯現在面前。
那分明就是前世的時府家宅。
“這都是什麽幺蛾子!”華俸忍不住咬牙切齒地暗罵道,“好端端地把這玩意端到我面前作甚!”
可惜那團霧氣不懂人語,不由分說地将她吞進濃霧中,兇悍霸道地拉着她跌入前世最深重的夢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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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俸微微睜眼,她此刻正端坐在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裏。
她的手邊放着一本賬本,翻開的頁面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賬數。她拿起賬本,細細掃視幾眼,發現內容多涉及華家暗地裏見不得光的營生,便興致缺缺地丢在一旁的案幾上。
華俸四下打量車內,溫香軟枕,鼻尖浮着一絲淡淡的花香。她輕輕推開雕花木窗,發現正逢夏日,樹梢的栀子開得旺盛,宛如團團白雪在花枝間簇擁。
她淺淺一嗅香氣,瑩白如玉的面龐漾出恬淡的笑意。
與回憶裏賞花的華俸不同,旁觀這場記憶的華俸只覺得四肢發寒,在炎炎夏日裏如堕冰窟。
這栀子盛放的夏日,分明就是她前世殒身的開端。
然而,與上一場記憶不同,此刻華俸的意識不僅僅只附身于軀體,而是深深嵌于腦中。
也就是說,她的意識正在與回憶裏的自己交疊融合。
這個認知使華俸冷汗直冒。
如果真正的自己與回憶的自己最終融于一體,她怎樣才能夠從這場回憶裏脫身?
換句話說,從她失去自我意識的那一刻起,她便失去從霧中脫身的權利了。
“怎麽會這樣!上一場記憶裏,我一直是旁觀者,為何現在就做不到旁觀了!”
華俸心急如焚,急得抓耳撓腮。
事情按照記憶的軌跡,有條不紊地一幕幕推進。
馬車緩緩停在時府門前,華俸手捧一束栀子花枝,輕巧地落在地上,接着慢慢登上時府門前的玉石臺階。
守衛們恭敬地彎腰行禮,侍女湊上來拿花枝,被華俸輕輕搖頭拒絕。
“不必,我一會親自給老爺擺在案幾上,給他一個驚喜。”
侍女聞言,抿唇淺笑,羨慕道:“夫人和老爺感情真好。”
華俸粲然一笑,輕提裙擺跨過門坎,在時府的庭院裏悠然穿梭。
走過一條長廊,她來到時宣的宅院,那扇向來開着的門扉此時緊緊合着。
“奇怪,他今日是怎的,書房竟然緊閉着。”
華俸心下嘀咕,挪步上前。
走了幾步,幾道隐約不清的動靜從書房裏傳出,幽幽飄進她的耳畔。
華俸腳步驀然一頓,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扇門扉,頭腦一片空白。
思緒紊亂如麻,華俸杵在原地,心下惶然。
許久,她終于下定決心,攥緊花枝,緊咬貝齒,目光透出一絲狠厲,輕輕擡步邁向時宣的書房。
一步,兩步,三步。
那扇門扉離她越來越近。
她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響。
自書房傳來的動靜也越來越清晰。
嬌莺婉啼,惹人憐惜,煞是動聽。
華俸手心濡濕,輕輕推開書房大門,門扉開合發出微弱的吱啞聲。
這輕不可聞的噪音絲毫沒有打攪到屋內的興致。
她挪步走進書房,天光漫過窗棂,映在暗蒙蒙的室內。塵埃在半空中漂浮上升,案幾與地上散落着幾張皺巴巴的宣紙。
華俸俯身拾起一張,上面潦草地寫着幾行字。
她靜靜看完,将它丢在地上,又拾起另外一張,紙上是一幅畫像。
陣陣暧昧的嬉鬧聲從書房盡頭的小室傳來,一聲一聲敲擊在她的耳側。
華俸呼吸微微一滞,繼而猛烈急促起來。
緊握花枝的手上浮現出幾根青筋,枝幹細小的尖刺深深紮進掌心,鮮血沿着花枝流下,滴落在地上的紙面,洇出一圈圈朱紅色的印記。
日光灑在華俸身上,長長的影子斜斜刻在地面,她靜默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座高貴卻冰冷的石像。
良久後,華俸腳步輕擡,華美的裙袍在一地淩亂的室內逶迤劃過,裙擺于地面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慢慢走到小室門前,靜靜地望着這扇小門。
“你什麽時候才能娶我啊,人家等的好急,”小室裏傳來女人嬌聲埋怨,“說好三年就行,這都第四年了!”
華俸聽着,長睫低垂,自嘲地輕笑一聲。
“鳶兒莫急,我也頗為無可奈何,”時宣聲音低沉,語氣柔情似水,“華家如今勢大,我又剛成親沒幾年,實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華俸扯了扯嘴角,神色晦暗不明。
“我不管!”女子突然怒氣沖沖,仿佛被踩了尾巴,渾身的毛刺都豎了起來般,嚣張跋扈揚聲道,“我告訴你,今年之內,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
“好好好,小姑奶奶,我可怕了你這小性子了,”時宣溫聲安撫道,“今年我肯定會讓你如願。美人何須為小事動怒,家主夫人的名號早晚是你的囊中之物,你何必在意不值一提的小雜碎。”
聽到此處,寒意與怒意齊齊湧上華俸的心頭。
水火交加中,華俸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否應該推開這扇禍福不詳的小門。
她定定地站在門前,陷入天人交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