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塵(五)

前塵(五)

華俸倏地驚醒,猛地睜開眼,劫後餘生般急促吐息。

照雲江的霧霭依舊萦繞于四周,宛如置身浩瀚無邊的雲海。

江水潺潺,輕緩拍打在小舟外側,蕩起點點波紋。

她竟從眼前的白霧中看出了人走茶涼的悲哀。

淚水不由自主地滑落眼底,沿着臉龐沾濕衣襟。

啪嗒,啪嗒。

水珠落地的響聲在一片寂靜中格外明顯。

時墨的聲音自雲霧彼端響起:“華俸,你還好麽?”

“……”華俸抽噎了一聲,小聲道,“還好,有點頭暈。”

時墨停頓片刻,握緊她的手,輕聲囑咐:“我這邊霧氣已全消,但我仍看不見你,可見你還有未盡的記憶。不要擔心,時間一到我便會将你帶出記憶。”

華俸聞言一愣,眼中淚水更盛,止不住咽道:“為何還沒結束,我怕自己要被這霧境折騰得短壽了!”

時墨苦澀一笑,艱難道:“是我的錯,我不該帶你渡照雲江。早知你會這樣,我應該另擇時日自行前往雲孟邑的。”

華俸感觸頗深,連連點頭:“确實,雲孟邑我堅決不再來了。”

當他們交談時,濃厚的霧氣又一次自船底向上蔓延,逐漸将華俸包裹其中。

她無奈地看着氤氲不散的雲霧,輕聲嘀咕:“又來了,看來我又要進去了。時二,你可一定要帶我離開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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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墨低低地嗯了一聲,認真道:“一切有我,你且放心。”

華俸微微阖上眼睛,任由雲霧将她纏繞,帶入新一輪的前塵往事裏。

*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華麗的床帏,室內昏暗寂靜,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藥香。

華俸支起身子,忍不住咳嗽幾聲。身子虛弱乏力,頭腦疲憊倦怠。

這是她大限之日的記憶。

旁觀記憶的華俸心下震驚,自顧自地嘀咕道:“怎麽會是臨死前的回憶,莫不是因為——”

話音未落,只聽卧房的木門被推開,輕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卧病在床的華俸微微擡頭,只見一個女子逆着日光站在床榻前,大片陰影投在她的臉上,看不清神色。

下一刻,女子開口,是耳熟的譏諷聲:“呦,華家主,好久不見,你怎麽病殃殃的。”

“果然是你,”華俸形銷骨立,面無人色,見楚鳶傲慢地俯視自己,不免好笑,“你想要的人和物都已盡在你手,還有什麽不如意的。”

楚鳶明豔的面容上露出一抹陰冷的笑容,俏麗的眼眸深處閃爍着狠毒的惡意,她瞧着華俸氣若游絲的病态模樣,不由得心下暢快,因此說出口的話越發瘆人心肺。

“你可知,我盼着一日盼了有多久,”楚鳶幽幽開口,語氣莫名的悵然,“我明明比你更早與時宣相識,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聽從家族指腹為婚的親事,和別的女子成婚。”

華俸靜靜看着她,面無波瀾。

楚鳶盯着華俸,語中悵然之情一閃而過,随即而來的是癫狂的笑意:“我等着他,等着他和離,可是他怎麽與我說的,‘華家勢頭正盛,沒有和離的理由’!哈哈哈,可不可笑!他竟以為我是個蠢出生天的貨色,妄想用這種借口糊弄我!”

楚鳶的眼神裏浮現強烈的恨意,她殷紅的嘴唇宛如毒蛇的信子,在灰沉沉的內室裏散發着陰毒的氣息。

華俸憐憫地看着她,輕聲道:“所以,你們就要把我殺了麽。時府這個銷骨窟,你也願意來麽。”

“我不管!”楚鳶激動地大喊,花容扭曲地盯着華俸,撕心裂肺地咆哮道,“就算時府是個魔窟又怎樣,我是楚國公的嫡女,誰能耐我何!我就是要讓你不得好死,讓你嘗嘗被人背叛是何種滋味!”

華俸聞言一怔,深感可笑,嘲弄道:“背叛?時宣從未愛過我,何來背叛。你莫不是被勝利沖壞了腦子,在此處胡言亂語罷。”

楚鳶瞪大了眼睛,竟陰森森地笑起來:“你以為我為何要你的命,非要至你于死地呢。你本可以留一條小命,滾回華家好生做你的女家主。只可惜,我看出時宣對你的恻隐之心,看出他對你日久生情 ……時宣這個為了權柄不惜利用一切的畜生,竟然也會對人産生憐惜,哈哈哈哈哈!”

華俸冷冷地瞥了一眼大笑的楚鳶,冷聲道:“說夠了麽,你可以滾了。”

楚鳶卻一把按住華俸瘦削的肩膀,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哪怕時宣是一條狗,我養久了會有感情,更會有占有欲,由不得別人惦記。你錯就錯在讓我的狗有了換主的念頭。”

華俸厭惡地推開楚鳶,眉心緊皺,低斥道:“你的狗我不稀罕,牽着你的狗離我遠點!”

楚鳶緩緩直起身,居高臨下地垂頭看着華俸惱怒的面容,細眉微挑,唇角微翹,嚣張地笑起來:“就算是我的狗 ,旁人若是起了妄念,我也要一個個收拾掉。所有觊觎我東西的人,都要死。”

說罷,楚鳶發出一聲輕哼,眼底閃過一絲暢快,悠悠地轉身離開。

待腳步聲消失在遠處,病榻上的華俸終于克制不住,蒼白的臉龐漲得通紅,淚水如珠線大顆滾落,一滴一滴洇在錦緞的床褥上。

片刻過後,她劇烈地悶聲咳嗽起來,接着哇地張口,一大灘暗紅的鮮血從口中噴出,灑在床褥。

血與淚交織融合,在繡滿華麗金線的緞面上留下朵朵凋敝的紅梅。

旁觀的華俸全程沉默地看完這段回憶,看着前世的自己在纏綿病榻行将就木之時還要遭受楚鳶一頓窩囊,忍不住憤憤罵道:“上輩子楚鳶把我作弄到如此地步,這一世我絕不會輕饒了她。”

此時,時墨沉穩的聲音自虛空中傳來:“時候到了,我帶你離開。”

那股熟悉的力量将華俸的意識包圍,輕輕托起她飛離那個昏暗的病榻。霎時間,明亮的天光撲面而來,晃得她眼眸一眯。

再睜眼時,她已回到江中小舟,時墨的身影在雲霧裏若隐若現。

他的手依然緊緊握着她,溫暖的力量自手心源源不斷地湧至她的心間與腦海。

“時墨,”華俸遲疑片刻,緩緩開口,“我好像能看見你了。”

“是麽,”時墨聞言一笑,輕快揶揄,“你可終于結束前塵往事了,等的我好不焦急。”

江水滔滔,雲霧霭霭,天地間仿佛僅有這一葉行舟,悠悠蕩蕩,随水飄向遠方的彼岸。

碧水青山,孤舟遠影,光陰蒼茫間,只聞少女和青年的嬉笑言語。

“喂,時二,你渡江時,在霧裏看見什麽了?”

“無可奉告。”

“怎麽可以!你不是渡過好幾回麽,透露一點給我呗,你每次渡江看到的記憶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的?”

“不告訴你。”

“不許耍無賴,告訴我嘛,拜托拜托!”

“若将來,我确定你不會丢下我不辭而別 ,我就告訴你。”

“什麽意思啊你,我哪裏像做那種事的人了!”

“不好說,你以前指不定就這樣幹過。 ”

“不說就不說!讨厭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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