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卦象

卦象

日落西山,暮色降臨,雲霞明滅,涼風入夜。

華俸戀戀不舍地挪開投向水底的視線,遺憾地咂咂嘴,惋惜道:“若是能天天與此潭相見,想必我人生的樂趣會增添數倍。”

神夢機支着腦袋,細細端詳她一番,匪夷所思道:“你也是奇人,尋常人照見的執念都無非愛恨,怎的你看見的倒是些金光發亮的物件。”

華俸聽着,覺得他這是明褒暗貶,指桑罵槐,于是柳眉一擰,冷哼一聲:“那些情情愛愛的,俗氣得很,有什麽好執着的。倒不如那金銀珠寶,看着賞心悅目,摸着叮當作響,賣了價值千金,或舍或留,都不虧。這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那些愛恨情仇之類的,結局無非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或者其中一方一敗塗地,無趣得緊。”

神夢機撫掌輕拍,連連稱贊:“想不到你竟有此等覺悟,實在是不落凡俗,有趣,有趣。”

華俸櫻唇微抿,唇角微揚,兩只梨渦淺淺地漾在臉頰,看着十分俏皮靈動。

她毫不客氣地接受了神夢機似假還真的誇贊,眼珠活絡一轉,想起什麽似的,補充道:“其實吧,不瞞你們,我喜歡那珠光寶氣的物什,是天生的。我滿月抓阄時,一把抓住案幾上的金元寶,握了一天都不松手呢。”

“啧啧,天生的財迷啊,”神夢機捧場道,“你該不會字還沒認全就會撥弄算盤珠了吧。”

華俸瞪大眼睛,驚嘆道:“嚯,這你也算得出來,不愧是高手。我幼時便無師自通地學會用算盤了,那時候我還是個黃毛小孩,字都不識幾個呢。”

神夢機聞言,尴尬一笑,小聲嘟囔:“這不是我算的,是我亂猜的,随口一說恰巧說中罷了。”

華俸一時無言,總覺得自己又被神夢機明裏暗裏地陰陽怪氣了一頓。

她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挪步來到時墨身邊,好奇道:“你方才在潭水中見到了什麽,說來叫我聽聽。”

時墨始料未及,登時一愣,頭腦快速運轉片刻,言辭含糊道:“見着一個往日求而不得的姑娘罷了。”

“呦,你還有這等桃花轶事呢,”華俸十分驚奇,仿佛聽見天方夜譚般,“怎麽求而不得,你說說,我們給你出出主意。”

“我先謝過你們的盛情好意,此事倒也不必你們煩心,我自有辦法,”時墨望着華俸水潤的黑瞳,輕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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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他想起華俸在水中看到的金山銀山,倍感好笑,反過來揶揄道:“你平日裏不像個好財之人,怎麽心心念念地竟是那些冰涼華麗之物。饕餮珍馐不值得惦念麽?”

華俸嘁了一聲,抗議道:“你和神夢機,一個明目張膽地挖苦我,一個拐彎抹角地笑話我,真是半點風度也沒有。喜歡閃閃發光的華麗物品有何不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又不是偷搶打劫,不過在心裏悄悄喜歡而已。”

時墨見狀,無奈地搖搖頭,溫聲安撫道:“是我言語不講究,在此給你賠罪道歉。我沒有半分嘲笑挖苦之意,不過好奇罷了。喜歡璀璨華美的物件乃人之常情,是我狹隘了。”

華俸将信将疑地睨着他,狐疑道:“你真是這麽覺着的?”

時墨烏眸滿含誠懇純良,真摯道:“真的,比我的良心都真。”

“啧,”華俸觑了他一眼,語含嫌棄道,“天知道你的良心有幾分,是黑的還是白的。拿這種人鬼莫辨的事物發誓,直叫人心中起疑。”

時墨倒是不在乎,閑閑地拾起一只石子,手臂輕擺,往雲夢潭中打了個水漂,悠然道:“我的良心,日月可鑒,純白的,白得锃光瓦亮,不比你在水底瞧見的夜明珠遜色。”

華俸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地拍拍他的肩膀,也俯身撿起一顆石子,向水裏打了個水漂。

鏡面般的潭水倒映着玉璧似的月亮,石子投落,攪動一潭靜水,一時間水波蕩漾,銀光粼粼。

華俸望着那盈滿月光的水面,稍許沉吟,低聲喃喃道:“時墨,你知道我為何叫華俸麽?”

時墨一怔,側頭看向她,只見她的面容在冷寂的月色下浮現一絲惆悵,幾分無奈。

華俸眨眨眼,視線向夜幕裏的明月望去,感慨地嘆息。

“華家到我這一代,子孫凋敝,後繼無人,只能倚靠我來強撐大梁。我出生後,族人對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夠帶領華家在都城世族裏站穩腳跟。因此便為我取名‘華俸’,意思是,豐厚的俸祿。

“你看,多麽樸實無華的寓意。這短短兩個字,便将我的一生都框住了。”

時墨心中五味雜陳,幾欲開口出言安慰,但華俸的目光淡然釋懷,他口中的話語便悉數失了聲音。

華俸并不在乎時墨安慰與否,她只定定地瞧着那一彎皎月,繼續道:

“沒有人問過我是否喜歡這個名字,沒有人在意我是否想要接管華家。我生來便擔着華家的累累家業,但無人關心我是否心力交竭,疲憊倦煩。

“時墨,你也出身世族,是名門次子。你可曾有過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

時墨聽着她語氣冷靜地描述心中所想,只覺得胸口發悶,心間針紮般刺痛。

前世裏,他曾見識過她的不易,她的艱難,但他沒料到,她從出生之日起,就踏上家族安排的道路,一生不得轉圜。

與她相比,他雖為名門之後,卻從不曾肩負家族的期待與重任,只曉得逍遙天地間,無外乎江湖游俠,混沌度日。

他要如何與她共鳴,他要如何與她相配。

時墨從未有過如此自慚形穢的時刻,華俸的話仿佛幾道冰冷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扇打在他的臉上,直叫他讷讷地立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

華俸未料到時墨一言不發,她疑惑地看向他。

見時墨垂頭喪氣的模樣,華俸心中詫異,以為她在話語間不經意地戳到他心裏的瘡疤,于是小心試探道:

“咳,你別多想,我只是瞧着這裏月色朦胧,靜影沉璧,十分适合借景抒情,便一時興起同你閑聊幾句。如今我早已逃離都城,還撂挑子躲開了華家諸事,自然是無事一身輕,心情好不暢快。再想到你游山玩水,一直過着這種神仙般自在的日子,很是羨慕,甚至略帶些許嫉妒。”

時墨聞言,略有怔愣,倏地擡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華俸含笑着與他對視,俏皮地眨眨眼,粲然一笑:“人嘛,被不情不願推着走,是一輩子;自由自在舒坦着過,也是一輩子。有舒心的日子能選,為何要硬闖那刀山火海。現下的日子是我再滿意不過的,與其在都城裏做個世族的傀儡皮影,不如随心所願地做我自己。”

時墨一臉空白地盯着她,輕聲問:“真的嗎?”

華俸狡黠地勾起嘴角,一字一頓認真道:“真的,比你的良心還真,比天上那輪彎月還真。”

緊接着,她湊近時墨,戲谑道:“既然我講過我名字的來歷,有來有回,你也說說你名字的來歷呗,比如你的父母對你有什麽期望,希望你成為什麽樣的人,諸如此類。”

時墨啊了一聲,絞盡腦汁思索一番,頗為為難道:“這個,我從沒聽我父母提起過。不過按照時府同輩們來看,父母大概是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書生吧。”

“哦?”華俸被勾起一絲好奇,追問道,“何以這樣認為?”

時墨眼簾低垂,月光灑落,濃密的眼睫投下淺淺的陰影。

“大抵是因為,大家的名字皆與文房四寶有關吧。”

華俸一聽,細細回想一番,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你的胞兄名喚時宣,你喚作時墨。筆墨紙硯,宣紙,黑墨,是這個意思吧。”

時墨薄唇輕揚,緩聲道:“正是,叔父家的堂兄弟,一個喚作時硯,一個名為時毫,恰好湊齊筆墨紙硯四個字。”

華俸朗聲大笑,撫掌稱嘆:“看來時府對你們同輩的幾位兄弟寄予厚望,希望你們能鑽研課業,考取功名,入朝做官呢。”

時墨颔首,揶揄道:“可惜我是個頑石,不願入仕,只能在江湖做一個風餐露宿騙吃騙喝的小白臉了。”

華俸眯起眼眸,挑釁地打量他幾眼,反駁道:“言重了,你算不上小白臉,最多算個随行向導吧。”

時墨:“……”

被無視許久的神夢機突然從時墨的另一側冒出,歪着腦袋湊熱鬧:“你們方才在講什麽,瞧着你們談論得熱火朝天,讓我也摻一腳呗。”

華俸欣然準許,揚聲問道:“行啊,你來講講,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有什麽寓意。”

神夢機大吃一驚,高呼道:“不是吧,你們方才聊了那麽久,就只是聊名字啊。”

“快說快說,”華俸不耐煩地催促道,“你既然非要摻一腳,那就趕緊說,別在這裏打馬虎眼。”

神夢機見自己是逃不過這一遭,只能悻悻地認栽,略微思索,而後開口:“我的名字麽,是我師父起的,沒什麽寓意,就是他腦袋一拍,随口一提,我便叫這個名字了。”

華俸不相信會有如此随意的起名經過,不由得質疑道:“你該不是诓我們吧。”

神夢機無奈道:“這有什麽值得诓騙的,名字而已,如若真有什麽奇特的寓意,我還求之不得呢。”

時墨倒不關注神夢機的名字由來,而是問起另一個方面:“你剛才說,是你師父為你起的名字?我與你相識這麽久,還是頭一次知道你有一位師父。他是何人,不在雲孟邑嗎?”

神夢機一反常态地陷入沉默,半晌後敷衍道:“我師父是救我一命的恩人,應該算是我的恩師了。他早就離開雲孟邑了,我不知道他如今在何處。”

“原來如此,”時墨了然道,“可能是去外面游歷吧,畢竟雲孟邑是世外之地,待久了難免會了無生趣。”

神夢機勉強地笑了下,幹巴巴地應和:“是啊,哈哈,外面的塵世紙醉金迷,可能他待久了就不想回到雲孟邑了。”

三人陷入短暫的沉默,夜色幽幽,林間不時傳來獸類的嚎嘯。

華俸聽着那野獸的嚎叫,心裏發瘆,壓低聲音耳語道:“我們打道回府吧。”

時墨與神夢機也有此意,一行人乘着月光悄然下山,回到熱鬧的城邑裏。

神夢機與時墨華俸道別後,懷揣着心事回到草廬,翻出那只小羅盤。

他在心底默念一個名字,擡手撥動羅盤中心的短針。

只見短針極速旋轉,在盤面留下幾道殘影。

眨眼的功夫,指針倏地停止,直直指向一個歪歪扭扭形狀莫辨的漆黑符號。

啪!

羅盤從神夢機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滾了幾圈,沾了些許泥土。

院中的家禽們被突如其來的響動驚醒,咯咯叫了幾聲。

神夢機恍然不覺。

他呆滞地盯着半空,腦海裏閃現那個不詳的黑色符號。

到底發生了什麽?

師父怎麽會遇到殺身之禍?

“不,師傅不會出事的。肯定是我學藝不精,占錯了卦象,”神夢機喃喃自語,自認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對對,一定是我資質平庸,不配推演師父的命數。”

神夢機抖着手,彎腰拾起牆角的羅盤,心慌意亂地重複道。

唯有如此,他才能說服他自己,師父是平安無虞的。

*

清晨,天光破曉,萬物蘇醒,城邑又是一片煙火喧鬧。

華俸與時墨收拾好行囊,離開客棧,來到草廬與神夢機道別,誰知在草廬附近正撞見推門而出的神夢機。

神夢機手中捏着一張巴掌大的紙條,面容蒼白,神色驚慌。

見到時墨與華俸,他眼眸一亮,仿佛見到救兵一樣,着急忙慌地走上前,開門見山道:“我必須去渝都一趟。”

時墨與華俸皆是一愣,還未等他們細問,神夢機便焦急地擺手,急促道:“此事事關我師父的性命,我不便透露來龍去脈,只能告知你們一二。我一早收到一只渝都的信鴿,信中挑明師父在他們手裏,以師父的性命要挾我去往渝都。”

時墨聞言,眼神一凜,沉聲問道:“你可知你師父落在誰人手中?”

神夢機額頭青筋直跳,黑眸流露出一絲狠厲,忿恨道:“在一位皇子手裏。”

“什麽?”華俸稍加思索,驚懼道,“皇子以你師父的性命威脅你去渝都,難不成是逼你入世?”

“差不多,”神夢機眸色深深,晦暗不明,“雲孟邑中人從不入世,舉世皆知。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總有不安分的東西想盡法子威逼利誘……只不過,這一回他們竟敢打師父和我的主意。”

時墨見狀,顧慮道:“渝都是魚龍混雜之地,你打算怎麽做?”

神夢機瞥了一眼手中的信紙,眉宇間泛起一絲憂慮,長嘆一氣,啞聲道:“我決意去渝都,先确保師父的平安,之後再見機行事,見招拆招吧。”

華俸一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焦心道:“可是都城的朝局瞬息萬變,你師父在皇子手裏,若你去了都城,豈不是要摻進那一池渾水中去,任由他們甕中捉鼈了!”

“呦呵,罵誰呢,你才是鼈,”在火燒眉毛的時分,神夢機仍有閑心打趣華俸。

“你!”華俸恨鐵不成鋼地盯着神夢機,咬牙切齒道,“先不同你一般見識。不過我倒要提醒你,都城實則虎狼環伺的是非之地,若是與皇家有所牽扯便更是魑魅橫行。你與你師父不抽筋拔骨一遭,是萬萬逃不出那一潭泥淖的。”

神夢機看向時墨與華俸,誠懇道:“多謝你們的提點,我去意已決。師父于我有救命之恩,養育之情,我無以為報,如今只能拼盡身家性命換取他的平安。”

時墨見他已下定決心,便不再勸阻,只問道:“時府在都城也能排上一點名號,需要我幫到什麽,盡管開口。”

神夢機卻淡淡一笑,搖頭道:“此事已然牽扯進前朝與皇子的割據之中。高門望族如若橫插一腳,必定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時府在渝都本就已前有狼後有虎,我怎能讓你的族人被我連累。”

時墨俊眉微皺,想多言幾句。

神夢機卻擡起雙臂,姿态端正地行禮作揖,朗聲道:“山高水長,神夢機就此別過二位。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語畢,神夢機豁然一笑,眸色燦爛,宛若吸收烈日的光彩。

*

神夢機拜別了時墨與華俸,一路疾跑至雲孟邑的港口。

照雲江水天一色,清風徐徐。

李老頭十年如一日地在江邊支着攤子賣香囊。

瞧着神夢機氣喘籲籲地跑來江邊,李老頭稀奇道:“小子,你怎麽來這裏了。難道你師父種的挽夢香草淨數被你薅光,你又來找我讨草苗了不成?”

神夢機擦了擦額間的汗珠,哈哈大笑:“李老頭,這次我不是同你讨東西來的。”

李老頭胡子一吹,納悶道:“欸,那是作甚?”

神夢機臉上浮現複雜的神色,有忐忑,有憂慮,有期待。

他走向港口的一葉扁舟,小心翼翼地站于其上,在李老頭驚詫的目光中,高舉手臂揮手道別。

“你這小子,好端端的,坐什麽船啊!”李老頭趕忙從竹椅上跳起,身手矯健地跑到港口,沖着随水遠去的小舟喊道。

“我要去見師父了!李老頭!”少年清亮的聲音悠悠飄蕩在水波不興的江面,“我去渝都,便能見到師父了!”

李老頭急得跳腳,毛發稀疏的腦門飙出幾滴汗,扯着嗓子大喊:“你這個不省心的小兔崽子,先前把你師父氣走了,現在又巴巴地去找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吶!”

爽朗的笑聲自遠方的小舟響起,橫越萬頃碧波,渺渺傳到李老頭耳邊。

“我再也不會氣師父了,這次我一定把他接回來,到時候你可要準備燒鵝招待我們噢!”

李老頭無可奈何地晃晃腦袋,望着煙波浩渺的粼粼江水,樂呵呵地憨笑幾聲,而後邁着步子緩慢離開港口,自言自語地打趣道:“你們要想回來,還得看照雲江的雲霧——允不允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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