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照影

照影

聽神夢機這麽講,華俸想起昨晚差點被神夢機诓騙吃鳥蛋的事,心中疑慮頓起,忍不住湊近時墨,小聲嘟囔:“他該不會又換了一個花樣捉弄我們吧。”

時墨揚眉,睇了神夢機一眼,出言道:“神夢機,不如你先為我們示範一下,可好?”

神夢機嫌棄地瞥了他們二人一眼,不忍直視地啧啧道:“你們不至于吧,我不過是開過一個不成熟的小玩笑,就被你們提防到如此程度。啧啧,人心不古哇。”

華俸聽着神夢機颠倒黑白,忍不住嗆聲:“該是我們說人心不古才對吧,你怎麽還倒打一耙了。”

神夢機倒也不惱,抖了抖長袖,随意道:“實話告訴你們吧,這地方我往日經常來,這潭水我也經常碰觸,你們讓我做個示範,我倒是無所謂的。”

說着,他便将食指浸入潭水,在水中輕輕攪動。

指尖牽引着銀鏡般的水面震蕩出粼粼波光,夕陽餘晖灑落,一片浮光躍金。

神夢機靜靜地望着清澈的潭水,目光深沉,仿佛能穿透深潭直達水底。

他幾欲伸手碰觸浮現于水面的那張清俊文雅的面容,卻又不得已地強制忍耐。

他的雙手緊握成拳,青筋浮現;而後拳頭又堪堪松開,手臂脫力地垂在身體兩側。

神夢機定定地望着水面,良久後,輕嘆一聲,緩慢挪開視線,清亮的雙眸略有黯然。他看向立在身側的時墨與華俸,輕聲道:“我可曾有片刻異樣?”

華俸搖搖頭,沉吟道:“不曾有異樣。”

時墨若有所思地看着神夢機,眉頭微微蹙起。

神夢機聽到華俸的回答,心下一松,強顏歡笑道:“雲夢潭水深千丈,能照見觸水者最深的執念。我方才表現并無異樣,即可說明我的執念無傷大雅,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華俸一臉探究地盯着他,細細端詳他的表情神态,試圖從中發現一絲破綻。神夢機絲毫不怵,坦然自若地仰起頭,一副任君打量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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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墨旁觀他們二人的互動,不置一詞,餘光随意地一轉,緊接着目光一凝。

他發現神夢機的手正虛掩于長衫之後,手心滿是汗水,伴着時不時的微顫。

時墨不曾見過神夢機此等狀态,心中一突,果斷俯身,伸出手指,在水中微微一沾。

緊接着,時墨身軀一震,黑眸一凜,瞳孔緊縮,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他在清澈見底的靜水深處,看見了紛至杳來的,隔世的執念。

*

時墨第一次見到華俸,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秋日夜晚。

他難得回渝都一趟,因不喜時府的氣氛,入夜便翻牆離開家宅,尋了一處高樓,在樓頂吹着秋風,遠眺華燈初上。

冷風吹夠了,他心下無趣,思忖着隔日拜別父母,重回江湖。

他生來喜愛肆意自在。于他而言,縱使闖蕩江湖飽嘗人間冷暖,也好過困在時府的一方宅院裏,撥弄朝野風雲。

有一柄長劍,一壺濁酒,他便樂得自在。

他無心于世間的紅塵萬丈和千嬌百媚,只願來去自由,不受拘束。

因此,他早早對時府阖族表明自己無心廟堂的意願。既成全了他自己,也免去胞兄時宣的提防。

時墨自幼師承江湖第一劍客,經過多年修煉,劍法已經爐火純青,臻于化境。

他一向自诩光明磊落快意恩仇,不曾忌憚世族間的暗潮洶湧。

直到他遇見了華俸。

那夜,時墨禦輕功從高樓一躍而下,掠過鱗次栉比的豪華府邸,偶然間聽到熟悉的聲音從小巷裏幽幽冒出。

“若是你死了,華家會怎樣呢?華天會親自把我殺了麽?”

“華家?那不正是時宣的親家麽?”

他心下狐疑,便摒住氣息隐藏身形,悄悄靠近巷子。

遙遙望去,殺手死死掐住一個小公子的脖頸,牧舜一站在一旁意猶未盡地說道:“……好了,給他個痛快吧。”

時墨聞言一愣,手掌握緊劍柄,在月色中顯出身形,利落地斬斷殺手的臂膀,将小公子救下。

看着小公子及笄年歲,一雙桃花眸裏淚花湧動,他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個小丫頭。

他救下的人,是時宣将來的妻子。

“真是個調皮頑劣的野丫頭,”時墨忍不住心想,“小小年紀便假扮男子外出偷玩,日後她若是做了時宣夫人,估計會在時府嚴肅古板的家風裏憋出毛病。”

當時墨持劍回眸時,直直撞見牧舜一眼中的不甘。

霎時,一絲無奈漫上他的心頭。

牧舜一與他,終究是走到了如今這步田地。

牧舜一撂下一句狠話,頭也不回地離開。

時墨卻因牧舜一的一句警告,悄無聲息、不着痕跡地保護了這個小丫頭數年。

在那些不被旁人知曉的幾載年月裏,時墨默默凝望她,看着她一步步走進世族的雲谲波詭。

他以為,自己站在暗處,不打擾她的人生,于他和她而言便是極好的。

然而世事無常,閉關修煉數月後,他得到與她有關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訊。

山林間風聲呼嘯,時墨沉默地杵在閉關修煉的宅前,緊握那只傳信的竹筒。

鳥雀在曙光中飛出翠巒,鳥雀在暮色裏歸隐蒼林。

日升日落,風起雲湧。

時而霞光萬丈,時而一碧萬頃。

春寒料峭,烈烈的寒風似乎自林海而來,穿胸而過,翻卷他的衣襟,鼓滿他的長袖,刺透他空蕩的胸口。

天地蒼茫,朝晖夕陰。

常人道,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古人言,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倘若他能抽刀斷水,舉杯消愁,是否便不會有悲痛失落之感。

但是,無論時墨閱遍了多少文人墨客的古籍,飲空了多少陳酒佳釀的陶壇,揮斷了多少削鐵如泥的寶劍。

他只覺得後悔。

他只覺得忿恨。

他只覺得不應該。

為何偏偏是她。

為何偏是她殒。

為何偏是他與她。

如果一段緣分落于尋常人家,那會是一段良緣,或者一段孽緣。

如果一段緣分落于世族豪門,那會是堅不可摧無法撼動的姻緣。

唯獨他與她,只有相逢于秋夜的驚鴻一瞥,和婚宴裏隔着良辰美景的遙遙一望。

如若,他經年的凝視和暗慕不曾沉默。

如若,她不是兄長指腹為婚的夫人。

他們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他徒然地抗拒那深藏心間不為人知的愛戀,卻未曾頓悟到,人生在世,本就是孤帆遠影。

他與她,只不過短短一瞬的相交,可他卻要窮盡一生來遠眺她離開的背影。

倘若他能早早參破命運的虛妄,情愛的無端,是否還會這般的無助與寂寞。

*

時墨靜靜望着雲夢潭,目光如有實質地刺破水面,将紛亂繁雜的前塵映像釘在水底。

他寒潭般的烏眸裏倒映着那一幕幕過往,波光蕩漾在他的眼底。

時墨深藏在寬袖中的手掌緊握成拳,力度之大以至于指甲刺破掌心,鮮血沿着掌心的脈絡蜿蜒流下,星星點點地滴在茵茵芳草間。

一道聲音在他身後悠悠響起,是神夢機。

“怎樣,是否如我所言,妙不可及。此行不虛吧。”

時墨緩緩阖眼,深深吐息,喑啞地低聲道:“确實,不虛此行。”

他直起身子,回視神夢機探究的目光,神情中閃過一瞬蕭索,繼而恢複到往日的沉靜如水,反問道:“不知你在水中見到了何種執念?我一向以為你無欲無求,不會産生執念此等妄物。”

神夢機聞言,自嘲地笑起來,眉宇間萦繞着淡淡的悵然:“世人皆有心魔,我亦未能幸免。”

華俸左瞅瞅,右瞧瞧,見他們二人打啞謎似的,不由得開口道:“你們看見自己的執念後,竟能做到如此淡定,厲害厲害,可見不是什麽撕心裂肺、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的執念。”

時墨眼簾低垂,短促地笑了一下,一言不發地搖搖頭。

神夢機也頗為難得地保持沉默,安靜地把玩着指間的一根青草。

華俸見狀,不甚樂意地腹诽道:“你們二人自打碰了這雲夢潭水,便渾不自然,一改往日的做派。這水到底有什麽妙處,我倒也要試試。”

她轉身走向雲夢潭,靈巧地輕點水面,接着看見水底浮現出一派金光刺眼的場面。

“……哇噻,”華俸不可思議地喃喃道,“太奇妙了,真的太奇妙了。”

她坐在潭邊,癡癡地望着水中的景象,眼饞不已的神态好似恨不得下一秒埋進這一汪潭水中。

時墨見華俸一副魂游天外樂在其中的模樣,忍不住走上前,仔細打量她片刻,出聲問道:“你在水中看見了什麽?”

華俸滿面欣喜,心花怒放道:“好多金銀啊……成山成海的金元寶堆在一起,滿坑滿谷的銀子……天爺啊,這是什麽極樂之地啊!”

神夢機詫異地啊了一聲,不可思議道:“你瞧見的,竟都是錢財?”

“不止呢!”華俸揚聲否認,興奮地指着水底的一處,興高采烈神采飛揚,“還有好多奇珍異寶!拳頭大的夜明珠,案幾大的紅珊瑚,還有成色上好的玻璃種翡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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