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名分

名分

丹丸交給寧辰安後,寧辰安便着手準備親自審訊。

審訊的具體情形,華俸與謝汐岚并不知曉,但瞧着寧辰安紅光滿面、神采飛揚的模樣,應該是相當順利。

只是不知那個被活捉的小賊,之後寧辰安打算怎麽處置。

不過這倒也不是華俸心裏最惦記的事。

她如今整日地守在時墨房前的庭院裏,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緊閉的房門,望的是兩眼欲穿,雙眼通紅。

謝汐岚每每經過此處,便會搖頭嘆氣地圍觀幾眼,揶揄道:“等時墨出來,估計看不見活人華俸,看見的是一座望夫石。”

倒是寧辰安與謝沄岄前來探望時墨的次數有所減少。

不過也不奇怪,活捉到的人證被撬開了口,大家正忙着審訊斷案寫折子,忙得是腳不沾地分身乏術。

再加上齊大人正在靜養傷病,幫不上什麽忙,各種要事皆由寧辰安獨挑大梁,謝沄岄從旁搭把手。二人能百忙之中抽空看上一眼時墨已是很不容易。

衆人之中,唯有禦醫和藥師仿若腳底生根似的紮在時墨房間裏。偶爾有一個兩個從屋裏走出,臉上也皆是愁容與疲乏之色,壓低聲量在激烈争執什麽。

華俸見着,總想上前探問幾句,然而他們一看見她,便立刻噤聲,不着痕跡地調轉方向,腳下生風地從華俸面前走開。

一開始,華俸會掩飾不住臉上的失望與焦慮。然而,時間一長,次數一多,她便也逐漸麻木起來,學會靜靜地坐在原地,認真地琢磨禦醫和藥師的臉色。

若他們出來時唉聲嘆氣,想必傷勢有些棘手,恐有惡化。

若他們出來時面無表情,想必傷勢比較平穩,不好不壞。

若他們出來時一臉輕松,想必傷勢由危轉安,有所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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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七日過去,在第八日清晨,禦醫們向寧辰安和華俸道喜,說是時墨體內的餘毒已盡數排出,身體并無大礙,雖至今仍在昏迷,但不出三日便會轉醒,之後只需卧床靜養月餘即可。

華俸緊繃了數日的心弦适才松了下來,她一把抱住身旁的謝汐岚,不由地喜極而泣。

謝汐岚輕輕拍了拍華俸日漸瘦削的肩膀,溫聲道:“哭什麽哭,這說明你很快就能見到心心念念的時墨了。”

止不住淚水慢慢浸透了謝汐岚肩膀處的衣衫,她看了看埋在自己頸肩處的小腦袋,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想方設法地安撫起來:“你看看,你都把我新做的衣裳哭壞了。再哭,小心哭出一雙桃核似的眼珠,到時候你頂着腫眼泡去見時墨,別又把他吓暈了!”

華俸這才堪堪止住了淚花,一邊小聲抽泣一邊嘟囔道:“才不會把他吓暈!我哪有那麽吓人。”

謝汐岚撲哧一笑,憐愛地掐了掐她粉白的臉蛋,戲谑道:“哦?不是吓暈的,難不成是美暈的?”

華俸聽不得謝汐岚口無遮攔的調笑,柳眉一擰,唇角一垮,恨鐵不成鋼地給了她粉拳數下,錘得謝汐岚連連求饒,發誓再也不敢沒大沒小胡言亂語。

不過效果微乎其微,新的一天開始,謝汐岚又故伎重演,惹得華俸追着她滿院跑。

就這樣又過了兩天,時墨終于睜開了眼,恢複了清醒。

一行人圍在他的床邊,直勾勾地盯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又阖上眼。

時墨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試着擡了擡手,卻發現手臂并無力氣,無奈之下只得作罷。

見他一動不動地任由打量,華俸心裏一急,倉皇間抓住一位路過的藥師,盤問道:“時墨怎麽會動彈不得呢?是不是體內還有餘毒未清?”

藥師急忙解釋道:“這點您不必擔心,時公子傷勢初愈,體內元氣虧空,因此略有體力不支,使不上太多的力氣罷了。”

華俸将信将疑地點了點頭,悶悶不樂地走回時墨床邊。

床邊圍滿了身量高大的男子們,華俸只得踮起腳尖,探頭探腦地在縫隙中捕捉時墨的身影。

半晌後,前來探望的人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最終只留下華俸與時墨二人獨處。

時墨看見站在牆角的華俸,失去血色的薄唇不由自主地微微揚起,清亮的鳳眸漾起藏不住的笑意。

華俸卻在此時無端地生出一股近鄉情更怯的怯懦來,怔在原地手無足措地垂着頭,不敢看向時墨。

“華俸,走近些,讓我看看你。”

她聽見時墨輕聲說道。

華俸小步挪到他的床前,手指糾結地擰在一起,粉唇緊抿,貝齒在唇心咬出一道淺淺的窩。

時墨見她一副擰巴不已的模樣,稀罕道:“你這是作什麽?我都聽旁人說了,我昏迷不醒的時日裏,你天天站在我的房前,都快站成一座石雕了。”

華俸一驚,心中暗暗罵道:“好你個謝汐岚,在時墨面前一定沒少磕碜我,等我出去我定要——”

“華俸,”時墨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走神,“你有沒有什麽想要同我說的?”

華俸嬌軀一顫,張皇地看向他。

時墨懶洋洋地回視她,閑閑一挑眉梢,水潤的烏眸映着少女無措的模樣。

華俸杵在床邊,腦海內一時心事紛雜。她猶豫片刻,還是緩緩坐在床沿,輕擡眼簾與時墨四目相對。

當望進時墨的眼中時,華俸聽見自己在心裏輕輕嘆氣。

她果然說不出口。

每當她鼓足勇氣想要剖白自己內心的所思所想,一看見他的面容,那些打好腹稿的句子仿佛有了獨立的意識般,悉數卡在喉嚨,讓她開不了口。

她真的好懦弱。

在時墨灼灼的目光中,華俸知道,這一次她無法逃避。

于是,她悄然垂下腦袋,聲弱蚊蠅地問道:“時墨,你如此舍身救我,哪怕自己命懸一線。這樣值得嗎?”

時墨靜靜看着華俸,許久後,他笑着說道:“值得。若是為你,哪怕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辭。”

華俸将頭埋得更低,眸中漸漸泛起水色波光,努力按捺住內心因他的話語而驟然升起的波瀾,語帶微顫地追問:“你這麽護着我,是為了什麽?”

時墨聽出她話語裏的顫抖,臉上的笑容漸收,然而眸光中滿含柔情。

他認真地凝視着她,一字一頓鄭重道:“因為我在等你日久生情,給我一個名分。”

華俸一怔,驀然擡起頭,直直撞進時墨潋滟含情的眼眸中。

一時間,相顧無言,一室靜谧。

華俸聽見自己的心又一次不可自抑地怦怦跳動。

她恍然頓悟,那些藏在心底的話,她沒法說給這樣的時墨聽。

華俸提了提嘴角,擠出一個粲然如花的笑容,輕聲道:“等你醒來,就會知道我的答複了。”

時墨眸色沉沉,微微點了點頭,倦懶道:“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靜候佳音了。”

說着,他好似迫不及待般,緩緩合上了雙眼,嘴角溢出些許呢喃:“早睡早起……”

*

半炷香後。

華俸一動不動坐在床沿,目光複雜地注視着時墨沉靜的睡顏,內心陷入紛亂的思緒中。

時墨為了保護她,寧願以身相搏,以命相抵。

可是,她又能為他做些什麽?

時墨願意将一顆赤誠的心捧到她的面前,任她撷取、利用,随意擺布。

可是,當這顆炙熱的心落在她掌心之時,她卻畏縮、退卻,不敢觸摸。

她太膽小,太懦弱了。

她怕時府的一切,怕和時府有關的所有,以至于時墨初來乍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唯一的念頭是将他趕走。

哪怕一路上時墨對她傾心相待,令她觸動良多,可謝汐岚将一切攤開挑明後,她坐在梧桐樹下思索到深夜,想到的也不過是要與時墨一拍兩散。

甚至于,初遇寧辰安與齊術之時,她為了甩掉渝都的一切,慌不擇路地撒了一個漏洞百出的謊言,白白讓時墨惹得寧辰安與齊術的猜忌。

就連突逢刺客的夜晚,衆人都可以出手相助,唯有她手無寸鐵,成為時墨顯而易見的軟肋,被刺客挾持,用來威脅于他。

時墨願意一直守護如此沒用的她,但她卻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不計較得失的愛意。

她不過是一個逃離家族、沒有一技之長的女子。

除了身負前世不堪回首的記憶外,她一無所有。

更何況,他與她相隔的,并非只有前世的數十載光陰。

還有世族間的爾虞我詐、兵不血刃,和朝堂之上的風起雲湧、黨同伐異。

他和她,雖然是情投意合的男女,但也是渝都世家望族的棋子。

哪怕他們無意争權,他們的感情也永遠逃不開政治的權衡。

即使再怎麽努力躲避,只要他們走到一起,必将卷入更險峻的境地。

這并不是她想要的。

這應該也不會是時墨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自在一生,而非踏上前世舊轍。

可是,時墨想要的是什麽?

會同她一樣嗎?

華俸竟一時無法确定。

*

一夜過去,天色将亮。

華俸擡起手,揉了揉一夜未合的雙眼。

見時墨仍沉沉睡着,她悄悄走到床邊,輕柔地撫了撫他的臉頰。

華俸心中留戀不已,小聲開口:“我曾經以為我想明白了,但其實并沒有。我想不通如何處理渝都的一切,只能遠遠跑開,假裝視而不見……其實,我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膽小鬼。 ”

她微微一頓,繼續說道:

“但我不能太過自私,至少對你不可以。

“從前每次和你相處,你都是醒着的。每當我望進你的眼睛,許多話便說不出口了。這樣和你靜靜談心,還是頭一次。不過,可能也是最後一次了。

“時墨,當你閉上眼睛,我果然就有說出口的勇氣了。”

華俸的眸中漸漸湧上水光,淚水溢出眼眶,點點滴落在時墨的手背。

“對不起,時墨。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

“你怨我自私也好,怪我懦弱也罷,我都無話反駁。”

華俸幽幽止住,将許多未能言明的心緒,掩藏在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中。

她靜靜起身,欲要推門離開,然而在指尖碰到屋門時卻倏地頓住。

華俸恍然回神,遠遠望向時墨熟睡的身影,心底有個聲音愈加清晰。

她恐怕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華俸怔怔地默了許久,又悄無聲息地走回時墨床邊。

那雙向來明媚的桃花目中已然一片水光粼粼。

她緩緩俯身,在時墨的嘴角輕輕一碰,留下一個缱绻又落寞的吻。

不知過了多久。

木門的閉合聲細微響起,那道嬌小的身影消失在幽靜的房內。

時墨緩緩睜開眼睛,眸色清明地望着半空,微微抿了抿被她親吻過的唇角。

*

天光大亮,等衆人察覺到時,華俸早已人去樓空。

她将一封書信和全部盤纏留給了時墨,只跟謝沄岄作了道別,便獨自一人下了月山。

對此,謝汐岚勃然大怒,立在時墨床前好一頓查問。

“喂!”謝汐岚橫眉冷對一臉病容但神情頗為愉悅的時墨,大聲問道,“你昨晚與華俸獨處時,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時墨擡手摸了摸嘴唇,露出十分餍足的笑容,懶洋洋道:“沒有啊。”

謝汐岚見他一副混不吝的德行,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抓住他的衣領狠狠晃啊晃:“你胡扯!肯定是你說了什麽,刺激到她弱小無助的心窩,才讓她不顧姊妹情深,撇下我一個人跑了!”

時墨心情上佳,不欲與她計較,閑閑地挑眉,促狹道:“你與華俸什麽時候稱得上是姊妹情深了?怎麽,她一跑,你竟比我還着急。奇了,讓旁人瞧見,還以為跑了的不是我的準夫人,而是你的準郎君呢。”

謝汐岚:“!!!”

屋內吵鬧的聲音傳來,屋外的謝沄岄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他心下一橫,決定闖進房內,把自己那個沒禮數的妹妹拖出來。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推門,就聽見屋內傳出謝汐岚的怒氣十足的咆哮:“時墨!你看我不宰了你——!我讓你胡說——!”

謝沄岄識相地縮回了雙手,安靜老實地縮在門邊,如老僧入定般,若無其事地閉眼假寐起來。

*

旭日東升,漸漸越過正午,又漸漸沉入西山。

皓月當空,萬籁俱寂。

在山中走了一天,華俸精疲力竭地癱坐在石階上,疲倦地呼出一口濁氣。

腳下延綿無盡的長階,在夜色裏仿佛直直墜向深不可見的地心。

她屈起雙腿,輕輕将下巴靠在膝頭。

在這條熟悉的長階上,她的身旁沒有了熟悉的人。

夜晚好似容易勾起心底深處不為人知的思念。

明明她只是在眺望前方,卻又莫名想起,曾經站在她身前的那個背影。

月山的風景依舊,但她早已不複往日的心境。

華俸默默将頭埋在臂彎間,壓抑地哭出了聲。

淚眼婆娑中,她驀然憶起年少時,學過的一首詩。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踯躅不敢言。”

彼時的她不明白,為何教書先生每每念到此句,眸中總透着一抹悲傷。

時至此刻,她終于明白,那悲傷究竟來自何處。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可奈何天意如刀,人事易分。

哪怕是南柯一夢,也終有霧散夢醒的時分。

欲說還休,未語淚先流。

原來,竟是這般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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