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雜亂
雜亂
第二天正午。
夏蟬嘈雜,烈日當空,雨後的山巒如上等翡翠,在蔚藍的穹頂之下連綿成無盡的碧綠波濤。
華俸在一室靜谧中悠悠轉醒,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陌生的帷幔。她略顯遲緩地眨了眨眼,出神地望着上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過了許久,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謝汐岚端着一碗藥湯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見華俸睜着一雙大眼睛看向她,謝汐岚驚喜地咦一聲,樂不颠地坐到她床前,柔聲細語道:“醒啦?睡得可好?”
華俸垂下眼簾,濃密的眼睫微微顫了顫,掩住眸中的神色。她并沒回答謝汐岚的問題,而是問道:“時墨呢?他怎麽樣了?”
謝汐岚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複常态。她慢慢扶起躺着的華俸,輕輕舀了一勺湯藥,小聲道:“來,先把藥喝了。”
華俸十分不配合地将嘴抿緊,一副“你不告訴我我就死也不喝這東西”的模樣。
謝汐岚見華俸軟的不吃,只好來硬的。
她倏地柳眉直豎,先前娴靜溫婉的作派一掃而空,宛如母獅再世般沉聲開口:“不吃藥?那就別想聽見有關時墨的只字片語!”
只見華俸嘴唇一抖,眼眶一紅,盈盈秋瞳中一片水光,蒼白的面龐上是泫然欲泣的表情,整個人看着好不委屈、好不傷心,直叫見者落淚,觀者傷心。
謝汐岚慚慚地收起怒發沖冠的姿态,無可奈何地哀嘆道:“你怎麽就軟硬不吃呢?你若是軟的硬的都不愛吃,那就先把苦的喝了行不行?小姑奶奶,你行行好,這藥可是我盯着藥師煎了兩個時辰才煮好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把臉湊到華俸眼前,伸手撥了撥眼皮,沉痛道:“你瞧瞧我的眼底,都發青了!還有我的眼珠子,紅通通的全是血絲啊!我一天一夜沒睡覺,費心費力地煎了幾輪藥,都是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你!昂!”
華俸聽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訴,悄悄吐了吐舌頭,乖乖張開口,溫順道:“啊——”
謝汐岚這才消了聲,心滿意足地縮回腦袋,晃了晃小碗,舀出一勺湯,細心放到華俸嘴邊,穩穩地喂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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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個張口,一個動手,不出片刻,一碗湯藥便見了底。
謝汐岚釋然地呼了一口氣,伏在華俸的腿上,喟然道:“你不知道,昨天夜裏有多驚險。你暈倒後,不到一個時辰,齊大人也暈倒了。三殿下這裏忙成一鍋粥,醫師們跟無頭蒼蠅似的在三個房間裏來回竄起,給時墨看完給你看,給你看完給齊大人看。幸好你病得不重,禦醫說是心悸沖心,受了驚吓,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華俸耳朵微微一動,捕捉到幾個信息,追問道:“時墨現下如何了?齊大人又是怎麽回事?”
謝汐岚小心翼翼地瞧了華俸一眼,心裏猶豫不決,吞吞吐吐道:“那個,你是想先聽好消息,還是先聽壞消息?”
華俸不由地睜圓了眼睛,腦袋發懵,磕巴道:“你,你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好的壞的,我,我要聽時墨的消息!”
謝汐岚見她情緒激動,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輕撫她的後背安撫道:“別急別急,時墨沒事,人還活着呢,別自己吓唬自己啊。”
華俸卻是一口氣沒提上來,噎了好半天,才發出一聲響亮的哽咽。
她淚眼婆娑地握住謝汐岚的手,聲音顫抖道:“這,這就沒了?就只是還活着?沒別的了?”
謝汐岚不明就裏,心下奇怪,又不敢多問,便點了點頭,肯定道:“是啊,是還活着啊,活着不好嗎?”
華俸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仿佛無數電閃雷鳴在她腦海裏輪番霹靂,震得她暈暈乎乎。
她下意識地搖搖頭,呢喃道:“不,不好……若僅僅是活着,卻缺胳膊少腿,那不是生不如死嗎!”
謝汐岚詫異地啊了一聲,驟然明白華俸為何如此反常,趕忙解釋道:“沒沒沒,是我說得不全乎。時墨的胳膊腿都全乎着呢,啥也沒缺,人好好的。”
華俸這才緩緩松了一口氣,癱靠在床頭,定了定心緒,接着問道:“那齊大人怎樣了?”
謝汐岚愁眉苦臉地捏了捏山根,語氣複雜道:“齊大人這傷,可真是一言難盡啊。”
華俸疑惑地歪了歪頭,嘀咕道:“他不是後腦受傷嗎?”
謝汐岚搖頭搖成了撥浪鼓,奇聲到:“并非這麽簡單!齊大人暈倒後,禦醫把脈問診,斷出他體內也有中毒的跡象。”
“啊?”華俸呆呆地聽着,遲疑道,“昨夜毒器襲來時,時墨已将它們悉數擋掉了啊?齊術怎麽會中毒呢?”
“非也非也,”謝汐岚擺出高深莫測的神态,故作玄虛道,“齊術的毒啊,是被豫九津下的!”
“什麽?”華俸桃花目瞪圓,捂嘴驚呼道,“豫九津下的什麽毒?”
謝汐岚蹙眉啧啧幾聲,感慨道:“這個豫九津,不愧是行事莫測,性格詭異。他竟然給齊術中了一枚毒針,不僅能抹去他半晌內的記憶,還能在短時間降低他的才智。你說奇不奇?”
華俸猶如聽見荒誕言論般張大了嘴,震驚道:“抹去記憶,降低才智?豫九津怎麽心思這麽壞!”
謝汐岚後怕地點了點頭,贊同道:“此人不愧是聞名江湖的盜神,深知擒賊先擒王。豫九津把三殿下身邊最聰明的人廢個一時半會兒,就能給自己硬生生争取到無數的機會。啊,對了,他更可恨的事還我沒說呢,你猜猜是什麽?”
華俸轉了轉眼珠,一知半解道:“留言挑釁三殿下?”
“哇噻!你也挺厲害嘛!”謝汐岚睜大眼睛,驚訝道,“還真叫你猜對了!”
華俸讷讷地哎了一聲,一頭霧水道:“還真有這種事啊?”
“那可不!”謝汐岚一拍大腿,眯起眼睛回憶道,“他在倉庫的柴火堆裏留了張字條,昨夜大夥們複查時撿着了,呈給三殿下過目。可把他給氣得喲,那叫一個火冒三丈,啧啧。”
“字條上寫了什麽?”華俸越發好奇。
“上面寫着:‘太聰明的男人,不好。你若是像三皇子一樣,就不必吃這頓苦頭了’。”
謝汐岚說到此處,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哇,這豫九津可真是損人不帶髒字,明面上是罵齊大人,實際上把三殿下好一頓埋汰!有趣,太有趣了!”
華俸也噗嗤一樂,忍不住揚起嘴角,捧腹大笑起來。
兩個人笑了半晌,笑得肚子作痛,才微微止住。
華俸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埋怨道:“都怪你,好好的為什麽逗我笑,都把我笑哭了。”
謝汐岚揉了揉笑得發酸的臉頰,爽快道:“是是是,是我不好,我給你道歉。要不然,我帶你去看看時墨,就當是我賠罪了。”
華俸一愣,頓時喜笑顏開,眉眼彎彎地抱住謝汐岚的手臂,不住地誇道:“數你最懂事,最貼心,最聰明,最——”
“哎哎哎,打住打住,”謝汐岚豎起一根手指,制止道,“別說得天花亂墜的,淨給我貼金,我可不吃這一套啊。”
華俸輕輕一挑眉,瞧了瞧謝汐岚微微發紅的臉頰,悠悠止住了口。
啧,這個小丫頭,剛誇她幾句,她就不好意思了,也太不禁誇了。
*
時墨的房間外。
縷縷藥香從藥罐裏溢出,白色的輕煙絲絲逸散于空中。窗戶與屋門皆緊閉着,只瞧見時不時有禦醫愁容滿面地從屋內出來,一邊嘆氣,一邊擦拭額角的汗珠。
寧辰安面色嚴肅地站在屋外,靜靜聽完侍衛長的回話,濃眉緊蹙,沉聲道:“那個小賊被你們審了一天一夜,竟然什麽也沒問出來?”
侍衛長又愧又愁,臉色鐵青,埋着腦袋低聲道:“三殿下,這小賊別看年紀不大,嘴倒是嚴得很,怎麽上家夥都不肯吱聲,兄弟們實在是沒法子,只能來問問您的意思。”
寧辰安目光閃過一絲冷厲,語氣微涼:“那小毛賊在乘月齋附近被人發現時,是暈着的?”
“正是,”侍衛長點頭,遲疑道,“觀月山莊的弟子們在附近救火,發現了昏迷不醒的小賊,将他五花大綁後送來的。不過,我們怎麽審問也問不出他為何會暈在地上不省人事。”
寧辰安不虞地呵了一聲,剛想說些什麽,身後卻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看去,只見謝汐岚領着華俸正朝他走來。
看到寧辰安,謝汐岚和華俸紛紛一愣,行禮道:“三殿下千安。”
“免禮,”寧辰安微微擡手,揉了揉眉心,問道,“你們怎麽會來這裏?”
“這不是明擺着的麽,”謝汐岚擠眉弄眼地看了看華俸,輕聲道,“有人想看看時公子,急不可耐咯。”
華俸臉上發熱,暗暗手下使勁,狠狠掐了謝汐岚一下。
謝汐岚哎呦一聲,拍開她的手,調侃道:“羞什麽啊,敢做不敢當啊?”
寧辰安看了看大門緊閉的房間,為難道:“恐怕此時不太方便。”
謝汐岚和華俸異口同聲道:“為何不便?”
寧辰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艱澀道:“半個時辰前,禦醫出來,說時公子情況加重,不是很穩妥的樣子,現下禦醫和藥師都在屋裏緊盯着,怕是不得空讓你們進去瞧了。”
華俸臉色一變,心倏地提到喉口,雙手惴惴不安地絞在一起。
謝汐岚也沒想到時墨病情反複,甚至略有加劇,忍不住在心底埋怨自己幾句。她餘光一掃身旁的侍衛長,趕忙轉移話題問道:“侍衛長,你怎麽在這裏?”
侍衛長臊眉耷臉地将方才的情況複述了一遍。
謝汐岚倒吸一口冷氣,搖頭道:“這種情況确實棘手。他作為人證是不能殺了的,但你們也不能下重手去拷問。他若不開口,一直拖着也不是個事兒。”
華俸腦袋裏被時墨的病況占滿,一旁的讨論只聽到了一星半點。但她忽然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什麽似的,美目一凝。
華俸驟然擡頭,擡聲道:“謝汐岚,我午時的藥還沒吃,快跟我回去準備湯藥。”
謝汐岚納悶地看向她,奇怪道:“诶,你說什麽呢,出門前不是才……”
“你記岔了!”華俸趕忙将她的話截住,二話不說便拽着她往回走。
謝汐岚怔愣之間來不及反應,只能向寧辰安抱歉揮揮手,揚聲道:“三殿下,我們去去就來啊——”
眉心緊擰的寧辰安和不明所以的侍衛長:“……”
*
華俸沒有回到昨夜暫居的偏房,而是徑直往百果園後身的宅院走去。
謝汐岚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小步跟在她身後,嘀咕道:“這是做什麽啊,一驚一乍的!”
話語間,華俸走進宅院直奔正房,用力推開屋門,沖進屋裏翻箱倒櫃地找起東西來。
謝汐岚見她熱火朝天地扒拉行囊,忍不住試探道:“華俸,你找什麽呢?”
華俸專心致志地翻了半天,終于在時墨的包裹中翻出一個小巧玲珑的白瓷瓶。
她長舒一口氣,滿頭大汗地伏在案幾上,邊喘邊說道:“可算找到了。”
謝汐岚探頭探腦的湊過來,細細打量了幾眼華俸手中的瓷瓶,問道:“找這個有何用?”
華俸撫了撫胸口,待氣息平穩後,才舉起瓷瓶解釋道:“此物是我與時墨的友人所贈。裏面的丹丸,吃了後半炷香內有問必答,必說真話,半點的假話也說不出。”
謝汐岚詫異地瞪圓雙眸,震驚道:“如此神奇?”
華俸點點頭,認真道:“我可以作證。時墨當時吃了此丸的原料,對我和友人是無所不答,句句屬真,想說的不想說的全說了。”
謝汐岚一聽,兩眼放光,驚喜道:“那快把它給三殿下啊,他正好能用上了!”
華俸卻一把按住蠢蠢欲動的謝汐岚,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她緊緊盯着對方,莊重道:“此物,不方便由我來交予,還需委托你交給三殿下。另外,瓷瓶裏的丹丸無法盡數給他,最多只能給兩粒。因此,他們要抓緊時間問掉該問的東西。”
謝汐岚頗為意外,不解地問道:“給兩粒我能理解,如此珍貴的東西你們也不好全給了別人。但為何是要我去交給寧辰安呢?”
華俸垂下眼簾,神色不明地看了看掌心的瓷瓶,緩緩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種東西若以我和時墨的身份交予寧辰安,難保未來不會惹禍上身。但你不同。你是武林世家、江湖兒女,偶然得到奇珍異寶并不會引起寧辰安的猜忌,也不會被渝都的各派黨羽所忌憚。說到底,還是我的身份使然,不得不謹慎一點。”
謝汐岚怔愣許久,終于明白華俸話語中的利弊得失。
她了然地點了點頭,溫聲道:“你放心交給我吧,我會告訴寧辰安,這丹丸是師兄師姐送給我的生辰賀禮。”
華俸感激地看了謝汐岚一眼,打開瓷瓶倒出兩枚豆子大小的藥丸,小心翼翼放在謝汐岚的手上。
謝汐岚将丹丸仔細收好,正欲離開時,突然想到什麽,扭頭問道:“哎,對了,這丸子可有什麽稱呼?”
華俸微微一愣,腦海裏閃過神夢機說的那一串莫名其妙的名字,不确定道:“好像是叫,叫什麽來者?雲,雲……雲豆丸?”
千裏之外,渝都附近的小莊子裏。
擺着一張苦瓜臉,正在跟師父大眼瞪小眼的神夢機,突然覺得鼻子一癢,“嗷嗚”一聲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猝不及防被他噴了一臉口水的師父:“………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