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文盲

文盲

葉小泉一出手,在花牌一事上将樂盈和謝汐岚打得落荒而逃。她們倆對此心有餘悸,小半月不敢出現在客棧裏,生怕被葉小泉看見,找她們要銀子。

華俸費了好大的勁,三登武道館,四顧樂記布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才将葉小泉打花牌贏來的錢兩從她們二人手裏讨了回來。

不過從那之後,樂盈似乎是怵了葉小泉,再也不主動張羅打花牌的事了。

葉小泉對華俸感激不已,表示自己不收這些銀子,願意将它們充公,盡數上交給花掌櫃,用在客棧的一應事物上。

華俸始料未及,驚喜不已,先前對他膽小的腹诽也盡數消散。她愉快地颠了颠沉甸甸的錢袋子,拍板決定斥重金打造一塊小木牌,挂在客棧門外,以便對外展示開店與歇業的狀态。

華俸找到城西的黃木匠,交了定金,等了三日,拿到一塊精致的挂牌,正面寫着“開業”,背面刻着“打烊”。

她十分滿意這塊牌子,直呼言簡意赅,一目了然。誇得黃木匠樂呵個不停,臉上的褶子都皺在一起,黝黑面龐綻放出秋菊般的微笑。

華俸一路哼着小調,溜溜達達地回到客棧,在門前觀望許久,挑了一處顯眼的地方,準備打一個釘子,将木牌挂上去。

葉小泉颠颠地從大廳跑出來,喘着氣問道:“花掌櫃,需要我搭把手不?”

華俸見他非常上道,贊賞地點點頭,擡手指着門上一處位置,說道:“你去後院找一把榔頭,在這裏安一個釘子。”

葉小泉暢快地應了,麻溜地拿來木榔頭,對着大門叮叮哐哐敲了一通。

隔壁的謝汐岚和樂盈被這股叮當聲引了出來,探頭望着華俸,揚聲問:“你們這是幹什麽呢!”

華俸擡了擡眉梢,靈動地一轉眼珠,賣關子道:“不告訴你們,一會你們就知道了。”

見葉小泉擺弄好釘子,華俸舒展地伸了伸手臂,小心翼翼地把木牌挂了上去。

謝汐岚和樂盈好奇地湊到門前,抻長脖子張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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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小泉安靜地立在一旁,認真打量了木牌幾眼,疑惑道:“花掌櫃,牌子挂在這裏有什麽用處?”

華俸不明白他為何發問,雲裏霧裏道:“這不是明擺着的嘛?它能讓客人們知道咱們開沒開門、歇沒歇業啊。”

葉小泉一臉茫然,遲疑地嘟囔道:“這哪裏看得出來啊……”

華俸懵然地看看他,又看看謝汐岚和樂盈,搞不清楚現下是什麽情況。

樂盈眉心微擰,瞥了一眼葉小泉,又托腮盯着木牌想了一會,杏眸倏地裏閃過一道精光。

她輕咳一聲,溫柔地拍了拍葉小泉直挺的肩背,誘導道:“小泉呀,你仔細看看這塊牌子,上面寫了什麽呀?”

葉小泉的清澈黑瞳中浮現出純粹的天真,他觑起眼睛,聚精會神盯着精雕細琢的“打烊”二字,聲如洪鐘地喊道:“打——咩!”

“噗——”

嚼着糕點的謝汐岚一個沒忍住,直直将嘴裏的點心噴了出來。

樂盈緊緊抿住菱唇,死死憋住喉嚨裏呼之欲出的狂笑,俏麗的面容因為忍俊不禁而略顯扭曲。

華俸如遭雷擊,不可思議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詫異道:“葉小泉,你說這兩個字念什麽?”

葉小泉伸手摸了摸木牌上的字,不假思索道:“打咩啊。”

“啊哈哈哈哈!”謝汐岚放聲大笑起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白皙的小臉漲得通紅。

“噗哈哈哈哈!”樂盈也忍不住敞懷大笑,使勁拍了拍呆滞在原地的華俸,調侃道,“花掌櫃!沒想到,你家跑堂竟然是個半文半盲!”

葉小泉無辜又無措地看着開懷大笑的兩人,臉上浮現一絲局促,不好意地扯了扯華俸的衣角,小聲道:“掌櫃的,我念錯了嗎?”

華俸深深呼了一氣,祥和地拍了拍葉小泉的手臂,鼓勵道:“沒事,也就念錯一個字而已,我不會責怪你的。”

葉小泉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剛想說點什麽來緩和氣氛,就聽見華俸繼續道:“不過,确實要給你補補課,你代表了客棧的形象,怎能對文字一知半解呢?”

葉小泉震驚地瞪大眼睛,磕磕巴巴道:“這,這有必要嗎,不如——”

“很有必要!”華俸的勝負欲被激起,盯着他義正言辭道,“明天我就給你上一課!”

葉小泉悄悄打了個寒噤,覺得眼前的華俸周身隐隐散發出時隐時現的殺氣。

第二日,客棧歇業後,華俸從抽屜中拿出一本書,舉着燭臺,悄無聲息地走到準備躲進後院的葉小泉身後,冷不防開口道:“葉小泉,你往哪裏走呢!”

葉小泉哆嗦一下,慢慢扭頭,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原來是花掌櫃,你有什麽事找我嗎?”

梆梆!

華俸擡起手,用卷成筒的書本在他的後背打了兩下,嚴肅道:“少給我裝傻!找個桌子坐下,我給你上課!”

葉小泉苦着一張臉,摸了摸後背挨打的地方,艱澀道:“掌櫃的,我不過一個小跑堂,沒那必要識全所有字吧。”

華俸狠狠瞪他一眼,恨鐵不成鋼道:“別人想認字,要花錢請教書先生。我不花錢來教你,你倒是擺起譜了。”

葉小泉一聽,趕忙搖手,連連否認道:“沒有沒有,你的好心我都明白,我不該推三阻四。”

華俸滿意地哼了一聲,将手裏的本子丢到他眼前,擡了擡下巴,說道:“這樣,我們先從這本書開始。”

昏暗的燭光下,葉小泉的面容明滅不清。

他靜默一瞬後,細長的手指微微一縮,捏起書本,突然反問道:“花掌櫃,你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嗎?”

華俸恍然地擡起頭,看向眼簾低垂、神色不明的葉小泉。

須臾後,她微不可聞地笑了一聲,語氣染上幾分惆悵:“不是。”

葉小泉濃密如鴉羽的長睫輕輕抖動,少頃向上一掀,烏潤的星眸在猝不及防之間撞進華俸清亮的桃花目中。

他一點點握緊掌心的書本,心底不知在期待什麽。

微弱的燭光在華俸秀麗的面龐上投落幾許暗影,晃動的火苗在她的餘光中宛如躍動的煙花,映照出她藏在心底的、時隐時現的、不為人知的想念。

“葉小泉,有些時候,你會給我一種錯覺,”華俸望着他的眼睛,喃喃道,“仿佛,你就是那位讓我惦念挂懷的舊人。”

葉小泉深深地看進她的眼底,聲音微微喑啞:“所以,你教我識字,對我耐心容忍,甚至收留一無所有的我,都是因為我像那個人?”

華俸怔怔地看着葉小泉,卻感覺自己好像正透過他,在和另一個人對話。

她懵然地眨眨眼,不知這種奇異的恍惚感從何而起。

見華俸沉默,葉小泉并沒有流露失望之色,只是靜靜凝視她。

好像過了很久,燭花的噼啪聲打破了夜一般的寂靜。

華俸驀然回神,輕嘆一聲,揉了揉眉心。

在葉小泉的目光中,她緩聲解釋道:“一部分吧。因為你給我一種類似于他的熟悉感,讓我忍不住将心中對他的愧疚投射在了你的身上。是我不對,今後我會多加注意。”

葉小泉一怔,薄唇開開合合,卻沒有出聲。

華俸自嘲地笑了笑,悶悶道:

“我并不算什麽光明正大的好人,心底藏有很多諱莫如深的事情。但是,我從不願否認自己的感情。哪怕我曾對他說了真真假假的話,向他隐瞞了我的愛慕,可我自始至終也無法欺騙自己的心。葉小泉,人心很複雜。有時候,連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心到底指向何處。不過,我向你保證,我絕未将你視作那人的替身,對你也絕無半分男女之情。”

葉小泉定定地看着眼前消沉的少女,一時間百感交集。

“你為何要離開他?甚至不惜騙他?”

華俸将腦袋抵在手心,虛虛望着忽閃的燭光,唏噓道:

“他之于我,就像這盞螢螢燭火之于漫漫長夜。但是蠟燭有燃盡熄滅的時候,我和他之間也有許多無法預測之事。

“對我們而言,走向彼此的道路好似飛蛾撲火。雖然奔赴彼此之時義無反顧,我卻不想讓他在這段感情裏焚燒殆盡。

“對我而言,在情愛裏相擁着毀滅,還不如離開他,遠遠望着,偷偷懷念,也足夠了。”

葉小泉一言不發地安靜聽完,略顯消沉地垂下了腦袋,低低嗯了一聲:“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華俸并不在意他的反應,只悵然地揉了揉眼框,伸手拍拍桌面,恢複了往日花掌櫃的口氣:“大人們的事,小屁孩少打聽,說了你也聽不懂。與其在這裏聽我神神叨叨,還不如多學幾個大字管用。”

說着,她一把抽走被葉小泉緊握在手裏的本子,啪啪拍了兩下灰色的書皮,指着書名,問道:“來,你把這六個字念給我聽聽。”

葉小泉猝不及防,呆呆聽完她的提問,看了看她的臉色,如臨大敵地深吸一氣。

他湊近書皮,無比認真地盯着上面“文盲改造手冊”六個大字,費勁琢磨了半晌。

華俸等了又等,見他不吭聲,于是不耐煩地咳了幾聲。

葉小泉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丈育……”

華俸聞言一愣:“什麽?”

葉小泉縮了縮脖子,硬着頭皮道:“攻邊……”

華俸目瞪口呆:“你在說什麽玩意兒?”

葉小泉心如死灰,眼睛一閉,破罐子破摔地讀出剩下兩個字:“手朋!”

華俸不可思議地聽完,無言良久。

“………葉小泉,區區六個字,你能念對一個,可真是難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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